第18节
他们还是不够了解官家,毕竟他们出生时,官家已经过了那个任意屠戮的年纪,他们不曾亲眼所见他是怎样斩杀的先帝与废妃,也不曾闻过大殿上经年不息的血腥味,甚至因着自己是官家的儿女,总觉着自己与他人不一样。 而这样齐刷刷跪在官家面前,请求他恩准,对官家而言,无疑是一种威胁。 一种自视甚高,对己身定位认知有偏差的威胁。 所以他似笑非笑道:“一个个既然如此有孝心,又思念母亲,那便住进你们母妃的殿中,何时朕允许你们出来,再出来。” 不是心疼母亲?想念母亲?一起禁足自然不会再想念了不是?又能母子母女团圆,又能永不分离。 外面的人那样多,关在一起无人打搅尽情培养感情才叫美满。 此时,安康平宁已经夹紧了尾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甚至大气不敢喘一下。 大殿下作为皇长子,立时愣了,他起的头,自然他得收尾,可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会这样处置:“……父皇,我们兄弟几个已出宫开府,怎能入住后宫?这――” “朕都不介意,你反倒介意?”魏帝缓缓地问,“还是说,你心中对你母亲的孺慕之情还不够?” 温离慢始终平静地看着,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安康平宁见了,心下暗暗告诫自己,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须知祸从口出,妄加揣测帝心乃是大忌! “父皇!儿臣、儿臣……” 大殿下抬起头试图求情,却在与魏帝对视时,一瞬间浑身如坠冰窖! 自幼时起,他便不曾得到过来自父皇的一丝温情,父皇对他们兄弟毫不关心,无论是成长亦或是课业,做得好也罢,不好也罢,父皇从来不过问,甚至连一句略显温和的关怀,大殿下都不曾听过。 他们这些皇子帝姬,存不存在,好像都一样,没有谁被厌弃,自然也没有谁会被看重,无数次大殿下都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官家便是官家,而不是父亲。 他们之间是君臣,是主仆,却不是父子。 古往今来也皆是如此,历朝历代,也不敢说哪家能如民间父子一般感情深厚,只要这江山存在,只要这权力存在,只要这龙椅存在,那么父子便不是父子,兄弟也不是兄弟。 意图从帝王这里得到什么是不可能的,从来都是只有官家给,旁人不能伸手要,哪怕是他的儿子们也一样。 面对这些身体里流淌着他血脉的儿女,官家仍旧无比冷淡,他仿佛天生便没有情感,因此才能无往不胜。 大殿下声音渐渐微弱,匍匐在地,再不敢多言。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官家的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工整、规律,又让人头皮发麻。 如今这种毛骨悚然的战栗感,让殿下与帝姬们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父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们在谋求什么,而他不会赐予。 任何在他面前玩弄心机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是儿女,即便是儿女…… “别敲了。” 安静之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声,众人也不敢抬头,方才官家气势可怖,连坐着的安康与平宁都不由得跪了下来,生怕触怒天颜。 温离慢把自己的小手摁在官家的手背上,微微皱着眉:“听得我不舒服。” 他自落座起便一直在缓慢地敲击桌面,温离慢无法像跪着的人一样感受到来自魏帝的可怕压迫感,但却总觉得这敲击声听着不舒服,不舒服便要制止,所以她直接动手。 出乎意料,官家还真就停了手。 同样出了一身冷汗的寿力夫悄悄擦了下涔涔额头,更加恭谨地侍立在旁。 与暗自决定要对娘娘更恭顺的寿大伴不同,殿下们心中则在想:要被杀了吧?肯定要被杀了吧?敢打断父皇说话,阻止父皇的人,就算是个绝世美人,就算很不同,也一定会被杀的吧?! 然而并没有。 非但没有,官家心情甚至还当真称得上是愉悦,明明先前因为殿下与帝姬们的集体下跪与请求,他已经有些被冒犯的动怒,但在被温皇后摁住了手后,他确实是愉悦的。“怎么就不舒服了?” “你一直敲一直敲。”温离慢学着他的样子,也用自己的指节敲敲桌面,“为何要一直敲?又不好听。” 魏帝嘴角微勾,“谁说不好听?你问问他们,好不好听?” 温离慢扭头看过来,没等她开口,最会拍马屁的安康已经忙不迭点头:“好听好听,皇兄在音乐方面亦有高深造诣,臣妹当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听到。” “是啊是啊……” 这是平宁帝姬在附和。 温离慢又敲了敲桌面,心下不解,到底有什么好听? 她想不明白,魏帝则随意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等朕请你们出去?” 一开始听到,大殿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后他仿佛如梦初醒,父皇的意思是……不罚他们了?! 众人也不敢再多说,连忙磕头起身,又连忙退出太和殿,出了太和殿,被外面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才发觉后背的衣衫都已被冷汗浸的湿淋淋,才敢大喘气。 而太和殿里,温离慢还在敲桌面,却怎么也察觉不出这样有哪里好听,魏帝耐心十足地看着她敲,敲了半天,她收回手,还是很诚实地摇头:“我仍旧觉得不好听。” 为何别人要说好听? 魏帝倾身上前,与温离慢靠得很近,面颊几乎都要贴在一起地问:“说过谎么?” 温离慢摇头。 “指皂为白,你可明白?” 温离慢低下头,看向他脚上的皂靴,皂即黑。 魏帝问:“寿力夫,你告诉娘娘,朕脚上这双靴子是何颜色?” 寿力夫垂手恭敬回答:“回官家,回娘娘,是白色。” 温离慢立刻看了过来,寿力夫面不改色,又对温离慢重复了一遍:“回娘娘,是白色。” 但却分明是黑色。 “这世间对错黑白,都由朕来决定。”魏帝道,“即便是错的,是黑的,朕说它是对的,是白的,那么它便是对的,是白的。世人怕朕,也由于此。” 他是大权在握的帝王,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也不受任何人摆布,他的命在他自己手中,旁人的命也在他手中,他可以任意掌控他人的命运,因为他足够强。 温离慢一直看他的靴子,又看了看自己洁白细腻的双手,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些,她突然问道:“那我白吗?” 寿力夫险些笑出来。 魏帝的眼神自霸气逐渐变为无奈:“你是白的。” 她点点头:“我本来就是白的,所以这一次你没有指皂为白。” 刚学会的词语,这就给用上了。 魏帝牵起她的手,带她起身:“你还要好多东西要学呢,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语气很是惬意,听得寿力夫都有些不敢相信,自他追随官家三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官家如此自然放松的一面,简直、简直就不像是三十有七的帝王,而像是年岁还不大的少年,那是官家缺失的年岁,自寿力夫第一次遇见官家,他便是那副强大又残暴的模样,从不低头、从不认命,以至于让人忘记了,他也是“人”。 被说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温离慢没有生气,她几乎不会有生气烦恼的时候,情绪浅淡,来得少去得又快,“我会学的。” “嗯。”官家应她,“那你可要好好学。” 不知为何,寿力夫本该跟上去,却不曾跟。 那两人本就该在一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哪怕年龄错开,哪怕造化弄人,哪怕前程杳渺,都该在一起。 第30章 (厉害。) * 这一遭下来,也差不多到了午膳时间,毕竟早晨起得有些晚,今日的午膳较之往日更为丰盛,魏帝不好口腹之欲,但那是在他尝遍世间珍馐之后,温离慢却不曾尝过,她对于每日不同的菜色都很有兴趣,寿力夫原本在一旁都准备好了要帮忙剥虾,却见官家很自然地取了一只清蒸大虾,漫不经心地拧掉虾头,去掉虾尾,再抽出里头白嫩的虾rou…… 放进了娘娘的碗里。 温离慢夹起虾子沾了一点点醋,不知御厨是如何烹饪的,居然一点腥味都没有,虾rou爽滑弹牙,与醋结合后令人瞬间味蕾爆炸,完全能够感受到大虾原本的鲜,每一口咬下去都是紧密厚实的rou。 寿力夫侍在一边,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上去伺候呢,还是就按兵不动? 若是按兵不动,那身为奴才的职责便没有履行,哪有奴才看着主子亲自动手的道理?可若是上去伺候……寿力夫又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官家记恨,他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了不动。 官家给温离慢剥了有三四只才停手,这回寿力夫眼疾手快,奉上湿布巾为官家净手,温离慢还想多吃却不行了,他淡淡道:“虾性寒凉,你要少吃。” 过过嘴瘾便算了,吃多可不成。 温离慢乖乖不再往大虾看,要是陆恺在这儿,定要顶着一张严肃刻板的脸在心里大惊小怪,曾经在赵国王宫,那可是温皇后得给官家剥虾,如今才过去多久便风水轮流转了? 魏帝自己吃也不让温离慢剥,他什么也没说,寿力夫有眼力见儿,官家要吃,他便立马过来侍膳,果然,这回官家没有瞥他,可见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毕竟是跟了官家三十年的老人了,寿力夫还挺得意。 用了午膳后,温离慢有些犯困,外面日头正好,魏帝让她稍等,把药喝了再睡,一听到喝药,温离慢rou眼可见的颓丧了几分,过了一炷香左右,药被寿力夫送来,寿大伴面色平和,惟独眼中有些得色,显然是自己能看懂官家昨儿的手势,并完美完成官家的吩咐,对此感到十分骄傲。 魏帝看了眼寿力夫的托盘,托盘上是惯常一碗药一碟子蜜饯,但今日与往日又有所不同,那碗药还是一样乌漆嘛黑,可平日里总是堆满一碟子的蜜饯,如今换了个蘸料的小碟子,上面零星就只有三颗。 他看向寿力夫,那蠢奴才与他对视后,还矜持又恭敬地笑了,然后把头低下,用更加虔诚的姿态献上。 这药怎么看,都跟昨日没什么区别。 寿力夫不会这么蠢吧? 以上两种念头在官家脑海中一晃而过,他端起药碗,温离慢双手接过,他又帮她捏住鼻子,温离慢喝苦药慢慢也喝习惯了,虽然捏着鼻子仍然感觉唇舌发麻,但总比能闻到气味好,喝完一碗药,嘴里被喂入蜜饯,本来等着多吃几颗,结果三颗之后就……无了? 她有些惊讶,越过魏帝去看寿力夫手上的托盘,往日一整盘的蜜饯,如今变成了她巴掌大的小碟子,上面空空如也,而她舌根还在发麻呢! 寿力夫也察觉官家似乎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愉悦,难不成是自己意会错了?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就看见官家眯着眼睛盯着自己,吓得他腿一软,当场跪了下去,又不敢说话,怕吵到娘娘。 看在他多年伺候费心费力的份上,魏帝没怎么样他,只低斥:“滚出去。” 温离慢吃完三颗蜜饯根本没什么用,甜又不够甜,分量又不够多,她往常都能一气吃半盘的。 但是没有,她也不会要,给多少便是多少,捂着腮帮子,苦的是睡意全无。 魏帝亲自倒了杯茶水过来,茶水微苦,温离慢向来不喜欢,但他是让她漱漱口,不咽下去,漱完口,温离慢被留在龙床上,官家口称有事,要她先睡,起身出去了。 温离慢没想明白他去干什么,魏帝一出内殿,就发现寿力夫在外殿老老实实主动跪着呢!这么一副请罪的姿态,倒是让他的怒气减轻了一些,“谁让你自作主张?” 寿力夫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双手贴在身前,鼓足勇气抬头:“官家昨儿的手势,不是蜜饯太多,因此要减少一些么?” 而且还是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当时寿力夫就在想,要减少到多少呢?后来一寻思,干脆就跟着官家的旨意走。 魏帝冷着脸:“你倒是生了个好脑子。” 寿力夫一时间不知是该谢官家夸奖,还是先请罪…… “去告诉薛敏,去了方子里的黄连。” 官家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转身便回内殿,剩下寿大伴还在地上跪着,半天反应过来,合着官家的意思不是让他减少蜜饯,而是让他传达旨意给薛御医,把药方子里的黄连去了? 这这,这他根本不知道方子里黄连多的事儿啊! 等一下,官家居然让薛御医在娘娘的方子里多加了黄连?怨不得呢……寿力夫这些年也生过几回病,他的干儿子徐微生前两年更是大病一场险些小命呜呼,期间喝的药他也闻过,就没有哪一副是像娘娘那样,光是闻着就觉得苦不堪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