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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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祁温声道:“苏弈兄过誉了, 早便听说兄长文章精妙无双,也曾拜读过, 祁见之以为神人,怎会不如我?” 临近午时,在苏弈的再三邀请下,宗祁留下来用午食。倒没去萱安堂,也未曾通知李太夫人,而是直接去了顾充的正院。魏国公府的朝食和午食通常都是各自用,唯有晚膳才会一齐, 只不过是大房自己用, 二房陪李太夫人用罢了。 因为上元夜的事,顾充对宗祁印象极好,态度也十分之殷勤。看着顾充硬要将宗祁拉到自己身旁的案几上坐下, 苏移光强作不屑的撇了撇嘴。 用饭时众人都很安静,除了阿狐偶尔哼唧两声,已经杯盏相碰的声音外,再不闻其他。用过饭,顾充留宗祁说话,大多是她问,宗祁答。他脸上又挂着和煦的微笑,令人一看便心生欢喜。 顾充眼中也洇着笑意,“你送了这么多柿子过来,我们家还不定吃得完呢。” “姑母若是吃不完,倒可多放几日,我让他挑了许多还没完全熟好的。”宗祁温声回了一句。 不大会,侍从将残羹撤下,一道道点心和茶水被端了上来,最醒目的,便是那火红火红的柿子。 柿子已经被剥好皮,一个一个的盛在小瓷碟中,清甜的香味飘散出来,一下子便吸引走了屋中所有人的注意。 阿狐指着柿子,开心的喊了几句,又想要伸手去抓,幸好乳母抱得稳才没让他得手。 苏移光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柿子,发了半天的呆,身旁的苏雁都已经快用完了,她还动都没动一下,只拿着银匙在柿子上面轻轻戳来戳去。 顾充看她一眼,轻斥道:“阿蛮。” 听到这声音,苏移光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毕竟在阿娘他们眼里,还有外人在,且这柿子还是那人带过来的,她一点都不用,岂不是不给人面子,让人难堪? 想到这,苏移光扯了扯嘴角,舀着自己面前的柿子慢慢吃着。 宗祁下午还要进宫,略坐了一会后便起身告辞,苏弈跟着去送他。 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仿佛细密的雨点敲击在人的胸膛。苏移光凝着看了一会,慢吞吞的收回视线,“阿娘,我先回去睡午觉了。” 顾充看她一眼,挑了挑眉,终究没说什么,点头说:“去吧。” 不大一会,先前众人聚做一团的正院已经四散开去,重新恢复了清净,顾充只留了阿狐在这玩耍,一点一点的教他说话玩。 “娘子。”贴身婢女掀帘入内,笑道:“萱安堂那边派了人过来问,今日既有贵客来,怎么不去萱安堂用午食?” 顾充抱着阿狐往床榻去的脚步一顿,哂笑道:“你去告诉她,下次想说什么就直接说,想要什么也胆子大点,别跟个缩头乌龟似的。怎么着,还等着我去给她开口?” 她入门时老国公还没死,李太夫人还只是个视作从六品的媵人,但却并无从六品诰命,竟然就想摆正经婆婆的谱了。她在家时父母宠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可能会受她这气,向来都是明面上驳回去的。 老国公好面子,不敢让外人知道他宠爱妾室,李太夫人跟儿媳发生冲突,他只好私底下教训李太夫人,让她莫要生事。一来二去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婢女当然不敢把顾充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给李太夫人,一路上想着词,将这番话加以润色,有些不恰当的词也删去了,听起来倒是好听不少。但还是差点将李太夫人给气晕过去。 “你听听,你听听!”李太夫人怒道:“她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婢子是顾充的陪嫁,自然不想平白受她的气,说完话后趁着她不注意便默默退下,一溜烟跑远了。何夫人倒是注意到了她的动静,却没敢拦,只笑着安慰李太夫人:“母亲别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她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顾充不把你放在眼里,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何必这番惺惺作态,平白惹人笑话。 李太夫人越想越不高兴,遂瞪了何夫人一眼,“你也就知道说些废话了。老大再过两月就回京,回来就是九丫头的婚事,完事了他又不会等小十一,肯定又急着张罗十二的,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对苏卓序她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他肯定不会顾忌什么长幼,顶多让十二等等九丫头罢了,二房的他才不会管呢。 “那她俩中间,不是还有十丫头吗,听说也没许人家。”何夫人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是嘀咕出来的。 李太夫人柳眉一竖,“十丫头许不许人家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咱们公府的,我还能管道她头上去不成?我跟你说,小十一这......” 眼见她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何夫人忙道:“母亲,六郎等会就回来了,我去吩咐厨房给他准备些喜欢的吃食。” 她一面往外走着,心中对李太夫人的不屑又上升到了极点,面上却半点都没显示出来。 又暗自愤恨大房根本不理会太夫人,只能她成日陪着这人转,她都快郁闷坏了。想起先前太夫人跟她说的话,又暗自冷笑起来。 这人当妾当惯了,以为谁都想跟她一样做妾。她是什么出身,她家小十一是什么出身,凭什么要跟她一样。若说先前宋家的事她还有几分愿意,毕竟宋家虽好差距也没太大;那这位,她女儿若是过去,顶多做个媵人。 想着想着,她都恨不得手撕了李太夫人才好,或是给她把嘴封起来,让她少说话。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她碰上了来给李太夫人送东西的苏守庆,不仅没理他,还直接瞪了一眼后,方才若无其事的走过。 苏守庆摸了摸鼻子,感觉自己最近几日应该没得罪她,整个人一头雾水,便就近抓了个婢子问道:“你们娘子怎么啦?” 婢子哪敢掺和进主家的纷争,支吾道:“奴、奴婢也不知呢。”说罢,她飞速撇下苏守庆,紧紧跟上了何夫人的步伐,生怕被苏守庆给拦下来问东问西的,她还想多活几日呢。 命重要,命重要。 苏移光自然也知道李太夫人派人去正房,阴阳怪气说了一通话,但只要她娘在,她一向是懒得理会这些事的,反正她娘比她还凶,肯定能处理好。 当务之急,还是先选布匹和量身比较重要,毕竟还有一段时间,上巳节就要到了。 上巳节时,无论是谁都会盛装打扮,从衣衫首饰到妆容,甚至是鞋履,无一处不精致。她向来爱美,怎么可能甘落人后。 她在一旁量衣,桑其在拾捡首饰盒,将平日里被苏移光胡乱扔的首饰全部倒腾出来,按照款式、用途和材质分门别类的放好,其中最珍贵的那一批,又单独放了个檀木锦盒中。 “咦。”桑其突然轻叫了一声,问道:“娘子的那支玫瑰青玉簪子,怎么没见着?” 承露接话道:“老早我就没看见了,还以为你知道呢。”她放下正在查验的布匹,跟着过去一起翻找起来。 苏移光正在研究眉笔,拿着几样不同的颜色在脸上比划着,听到这话后,她心尖一颤,差点将那价值高昂的岭南石黛给折断。 那个簪子,上次在颍川王府时,似乎被她给摔碎了。 而后...宗祁说他府上有会修补的匠人,可以帮忙修补,她便将那断成两截的簪子交给了他。 那后来呢? 俩人似乎,谁都忘了这个事,而后见面几次,再也没有谁提起过。她不禁开始怀疑,这个簪子真的还在宗祁那里吗,还是说极难修补,匠人需要花很多时间才能修补好。 又或者是他王府刚修葺完,许多东西都不完善,匠人现在都在忙着这个事,没空管她的簪子? “不必理会。”苏移光将那岭南石黛放好,轻声道:“我上次不慎将其摔断,请人帮忙修补去了,你们先清点别的吧。” 乳母无奈道:“这簪子还是娘子去年生辰,贵主送的礼物呢,可得快些修好才行。” 苏移光胡乱应了一声,拿着糕点慢慢吃着。 这簪子修不修好,又不是她能决定的。 不过过去这么久了,她也是该问一声,宗祁这段时间这么忙,常言道贵人多忘事,他要是忘了也说不定。思及此,苏移光轻咳一声,说:“承露,去给我拿一张信笺出来,给我磨墨。” 承露不知她要做什么,随意挑了一张信笺,她看了一会,很不满意。最后在书桌那边翻箱倒柜,才将去年制的一套花笺给翻了出来。毕竟是向人询问她的东西好了没,那信笺显得太过肆意,不将人放在心上一般。 从中随意抽了一张,淡粉色的花笺,角落绘着一束桃花,颜色很淡,却让人无法忽视。从这份花笺上,似乎还能隐隐闻到桃花的清香。 承露加了点水,拿出一块雕着仙人献寿的墨块慢慢研墨,好奇问道:“娘子给谁写信啊?” 苏移光没理她,咬着笔头思索该写些什么。她从未给男子写过信,一时间对措辞方面竟犹豫了起来。 她捏着信笺,握着笔,对着敞开的窗牖想了半天,竟连怎么称呼他都没想好。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她没叫停,承露也不敢停下,聚了一大滩的墨在砚台中。苏移光让承露退下了,自己又想了一刻钟,字心中斟酌了许久的用词,方才左手将信笺举起,右手抓着笔,迎着光,一气呵成了一封信。 写完后,她翻来覆去的读了好几遍,读着读着便觉得十分之满意。 不愧是她!随随便便写一封信,就是一篇好文了。 苏移光陶醉于自己的信笺,陷入自恋中好一会,方才醒过神来,随后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尴尬。她取过印章,在信封的左下角,自己署名的下方,盖了个章,是小篆所书的她的名字。随后将信笺装进一个精致漂亮的信封中,送了出去。 将信笺送出去后,她坐立难安,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过了一刻钟,乳母见她坐在那一动也不动的,忙问道:“娘子,你坐那作甚呢?快来看看上巳节用的首饰。” 被人一唤,苏移光方才想起宗祁进宫了,估摸着要晚上才能看到那个信笺。她敛了敛心神,起身同乳母等人一起挑选起首饰来。 上巳节时,任谁都是盛装打扮,不甘落于人后。毕竟这是一年一度难得的聚会日子,全城人都会出来,说不定还要玩曲酒流觞一类的风雅事,那就更要将自己最好的首饰和衣衫穿出来。 去年上巳,她着了一件草绿色团花纹褙子,下着春鸟纹月白、鹅黄间色百迭裙,内里则是一件浅茜色的抹胸,没有任何的花纹。走动间,透过草绿色的褙子,茜色抹胸若隐若现,一下子就吸引走所有同伴的目光,令同样盛装打扮、穿了一件赭色泥金褙子的魏四娘恨得咬牙切齿。 左腕间是一对羊脂玉镯子,右腕则是一串不怎么显眼的手串,头上的钗子镶嵌着各色宝石和珠玉,恍然若神妃降世。 若说这种众人都盛装打扮的时候要怎样才能更引人注意,那当然是与众不同的,穿一身素色衣衫,头上也无需繁杂的首饰,一两朵正应时节的鲜花,如桃、杏、李等,皆可。 ——然苏移光不愿意。 “娘子你瞧,这个簪子好不好看?”桑其拿着一支镂金凤簪举到她面前,凤眼处各镶嵌了两颗颜色鲜红的鸡血石。 苏移光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这簪子给吸引走了,她定睛望了一会,矜持的点点头,“那就这个吧,你先收着,我这段时日都不用,等到上巳那日再拿出来。”既然是要与众不同,那首饰盒衣衫也该让人耳目一新才对。 一群人凑在一起,终于将首饰、荷包等物都选好了,又选定了那日要穿的衣衫的布匹,和苏移光刚刚量过的数据一起拿去针线房,让人做成不同部位的衣衫。 “我记得夫人前几日说过,给十二娘做了一个小包。”乳母笑道:“是个金制的四方小盒,奴婢看过图样,绘了莲花纹,上头还镶嵌了好多宝石呢。等上巳那日,十二娘就背这个小包出门。”就这么一个精巧又漂亮到极致的小包背出去,不知道能羡煞多少人。 苏移光想了想,对这个提议很是满意,又点了点头,“好吧。” 众人又是好一通鼓捣,最终敲定了上巳节所有人的穿着打扮,又将苏移光要用的东西全都放在了一个锦盒里,将锦盒放在博古架上后,方才罢手。 想着上巳节的快乐,苏移光心情一阵舒爽,等其余人出去后,她躺到榻上午睡。许是心情好,又忙碌了好一会的缘故,她一沾枕头,几乎就睡着了。 ** 宗祁离开苏家后,一路直奔大内而去。 宗广刚在紫宸殿用完饭,还未曾午睡,便听到颍川王来了的消息。原本要去看潘昭仪的他顿下脚步,淡声道:“让他快点。” 等宗祁将自己的猜测说完后,宗广沉默良久,方道:“严家在范阳盘踞两代人,心思大了,倒也不奇怪。”送严承嗣来京他也做得出来,谁不知道他这个嫡长子就是个废人,还不比顾家有诚意。 虽说秦国有舍不得待了这么多年的京城,不愿去他处的意思,但将她放在京中,也算得上半个质子,是河东那边对朝廷示好的表现。 ——毕竟亲娘只有一个,儿子嘛,只要想生,还怕没有? 不要儿子的爹正常,为了争权夺利,亲兄弟亲儿子随便找点名头都能处置;但不要亲娘的儿子,世人只怕以为他疯了。就是他的属下,只怕都得被他给吓死。 若有这样疯的主公,敢跟着的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宗祁没说话,跪坐一旁,默默等着皇帝自己思考。 “严承嗣先收着,我倒要看看,他那边还有什么举动。范阳那边...派人密切盯着,不要放过一丝一毫的消息。”宗广眸子暗了一下,眼中泛起燥意。 这些神色,预示着他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范阳的事再不解决,他恐怕会跳起来打人。 但范阳的事,也不是他能插手的,他如今虽然在帮官家做事,但到底没有正式入仕,宗祁依旧没说话。 想着这事若真是严准次子或三子干的,宗广便冷笑了一下,点评道:“养虎为患!”严承嗣如今还在京城,严准又正值盛年,还没到争权夺位的时候都能下手。 严准如此包庇,也不怕他能对兄长动手,哪天就对他这个当爹的动手了。 俩人在紫宸殿商议许久,宗祁方才退出来,去坤宁殿拜见过林皇后,又庆寿宫见太后,顺带见见那几个养伤的情况。 宗广看一眼更漏,一阵心塞。都这个点了,还看什么潘昭仪,赶紧洗洗睡吧。睡前,他又吩咐道:“你等会叫潘...没事,你先去吧。”他又当成寻常不想出门,直接将妃嫔叫来紫宸殿陪他的时候了,却忘了潘昭仪有孕,先前又落水受惊过,不宜走动这么远。 折腾完一圈,太后又硬要留他用晡食,等宗祁出宫时,已经到了酉时二刻。 他一路奔回皇城西面的颍川王府,还未入府,便有仆从说:“郎君,今日有一封从魏国公府的信笺送过来。” 魏国公府...... 宗祁的眉心猛地跳了一下,明明已经是初春,他的指尖却似乎是冷得发抖,不敢询问个究竟。 将马扔给侍从后,他径直回了正院,掀开帘子进入书房,便看到了那个被摆放在书房外侧桌子上的信笺。 信封上什么也没写,但他就是莫名觉得,这是她送来的。 没有半丝犹豫,宗祁直接将信封拆开,掉落出来的,是一张淡粉色的花笺,泛着桃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