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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36

    本书总字数为:1350141个

    。云遮欢僵直于他身后,探手摁上悬挂于马鞍下方的柳叶弯刀,不知所谓道:“……什么东西?”

    下一刻,倏而一道沉庞掌风隔空惊起,擦过一地细碎枝叶腾飞而来,几乎是在眼不可见的一刹那间,径直朝前罩上云遮欢缠满黑纱的面门——

    “云姑娘!”

    千钧一发之际,涯泠剑出,昼光大煞,铮鸣一声,齐肩下落,猝然迎上那无形无踪的虚幻掌力,一时之间,几近将四方冰寒三尺的空气撞至扭曲碎裂,堪堪抵在云遮欢侧颊毫厘寸余处,无声绕开一道刺目剑光。

    不过须臾片刻,那股突如其来的雄厚力道受剑芒所斥,接连朝后退移数尺之距,混沌飘忽间,化作一道青黑色的人形散烟,沙砾状的实体,细密包裹了一缕含糊不清的流魂。

    遍地霜木枯林之下,晏欺纵身翻跃下马,一袭天青长袍顺风飘起掠过腰际,一双狭长凤目阴冷仿若刀裁剑凿。

    “拳掌成风,擅驭流魂。”

    雪色剑尖陡然朝上一指,晏欺从容不迫,凝声淡道:“……西北诛风门。”

    第95章 执拗

    “素闻丰埃剑主门下逆徒晏欺, 为人狠辣, 满手荤腥——我还以为是个怎般三头六臂的凶悍男子,而今得以一见本尊,倒也不过如此。”

    青黑流魂于半空当中浑然聚拢, 隐隐约约现出一道虚实无度的影子。

    来人一身鸦黑劲装, 乍然一眼瞥去,獐头鼠目,模样晦暗阴沉,毫无活人气劲, 而其周身绕以数缕散状魂烟,恰正是西北一带独有的幻术象征。

    劈掌招魂,来去无踪。

    “在下诛风门穆空龄……奉门主之令, 特此前来夺取劫龙印。”

    言毕,手中飘溢流魂骤然化作三尺青锋,疾如雷电一般,刹那穿透四周凉薄空气挥扫而来!

    一时之间, 骏马仰天长啸, 阵阵嘶鸣不绝于耳。薛岚因纵身跃下马背,铮的一声率先将那鞍下弯刀连刃抽出, 横于眼前,继而将马腹重重往后一推,厉声道:“云姑娘先走,东南方向,绕行即可!”

    云遮欢眉尖耸动, 霎时拢了满手缰绳面带惊愕道:“如若那易上闲将我拒之门外,又当如何?”

    薛岚因道:“不会的,他老人家心中自有轻重!”

    云遮欢道:“可是……”

    话未说完,漫天流魂迅速结阵,但见那自称穆空龄的诛风门弟子五指挥揽如铁,迅速在方圆五十尺内阻下一道坚硬屏障,其接连催动的一招一式间,虽不及昔日元惊盏那般利害准狠,却好整以暇地继承了西北地域盛气凌人的魂术精髓。

    “还想走!”他猝然喝道,“我一天前就曾有留意到你们的动向,你晏欺多大的胆量,竟敢单枪匹马带劫龙印闯来南域!”

    三尺魂剑,即刻连腕横生,几乎在马蹄扬起尘土的前一瞬间兜头下落,毫不犹豫,将那几欲朝前仓皇逃窜的高大骏马齐腰而斩——

    一声尖锐惨啸湮没长空,腥臊热血亦随之洋洋洒洒溅了满地。

    云遮欢幡然惊呼,偏是为时已晚,整具身形在坐骑坍塌的同一时间里一并仰倒下去,眼看就要陷入周围大片虚软无形青黑流魂,晏欺袍裾一掀,沾了雪光的涯泠剑竖直擦过穆空龄身外一层洪水猛兽般的阴寒气劲,起时如雾,落若坚冰,细长剑尖赶在无数魂体将人彻底萦绕包裹之前,强行破空而出,瞬时拦挡于薛岚因云遮欢二人面前!

    薛岚因眸色一紧,下意识里攀上那片背光飘摇天青衣角,声线剧颤道:“……师父!”

    一黑一白两道刺目光晕之下,晏欺单掌挽剑,气贯长虹,锋芒所向,乃正指敌者眉心。

    那是早期秦还亲自教授的上乘剑法。

    自打晏欺有意修炼遣魂禁术之后,便不曾于人前一展往昔惯用的剑招。

    不想有朝一日修为散尽,内力枯竭,沦至狼狈将死之境,唯一能够抓握在手中的救命稻草,还是最初恩师所倾力赋予之物。

    尽管如此,他晏欺一身铮铮傲骨,纵是濒临命若悬丝的地步,也决计不可任人踩踏欺凌。

    长剑既出,力可拔山。

    紧接着,碎裂白光乍然突现,再度迎面推刺而来!

    穆空龄被那飓风般强势迅猛的力道击得接连朝后撤退数尺之距,手中流溢魂烟纷纷作鸟兽散,一时碎不成形,再无浑厚剑影可聚——

    “……你问我有多大胆量?”

    剑尖肆意挑起,刃口倒映着晏欺一双曲线优美却格外致命的凤眸:“我倒想问问,你又是有多大胆量,敢从我手上抢人?”

    穆空龄神色微敛,黝黑削尖的鼠眼无言朝他盯视半晌。不知为何,反是古怪笑了起来。

    “好剑法啊,晏欺!”他拍了拍手,倏而扬目夸赞道,“叛门而出的邪佞之徒,眼下一身慑人禁术放着不用,偏偏改耍起了花剑——你这是逗谁玩儿呢?”

    ……禁术?禁个什么术!

    晏欺如今这副光景,大难不死,已是极限,还如何自损修为与人交战?

    薛岚因只觉喉咙有些发涩,握了弯刀的手掌再次攥上晏欺肩膀,将欲开口说点什么,眼前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却是早有预料一般,抬臂将他拦护于涯泠剑侧,一如既往地凝声叮嘱道:“……你站我身后就好了,不要乱动。”

    ——你站我身后就好了。

    薛岚因艰难抬头,愕然平视晏欺留给他那道几近支离破碎的单薄背影。

    前后足有十七载的漫长光阴,这样一个本该无拘无束的温柔男子,用他负重已久的脆弱双肩,实实稳稳支撑了薛岚因自打有意识以来的所有岁月。

    薛岚因曾经信誓旦旦地发出承诺,定会永远站在他身前,爱惜他,保护他,为他遮挡一切风雨。

    然而关键时刻,危难当头,那不顾一切抢先挺身而出的人,还是晏欺。

    还是他。

    从未变过。

    头一次,薛岚因定定仰望着涯泠剑横扫而出的阵阵寒芒,内心盘踞的酸涩与无力感像是忽然被人不慎打翻了般,七零八落浸入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绞得隐约生疼。

    那感觉,非常不好受。

    晏欺身手轻灵敏捷,出剑沉稳精准,在脱离真气护体的极端情况下,一手具有张力的利落剑法,犹自使得游刃有余,丝毫不像是多年落灰的生疏结果。饶是穆空龄那般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在步步紧逼的涯泠剑下,亦难免显出几分迫不得已的仓皇与无措。

    二人往来笼统数招,彼此之间不分上下。要说起那同是诛风门下籍籍无名的穆空龄,到底比不得初时元惊盏那样鸷狠狼戾,行事作风里,多少添了些许拖泥带水的被动反应,因而没隔多久,招架对付不及,便愈渐居于下风地位。

    虽说如此,晏欺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薛岚因在后看护着印遍全身不便动弹的云遮欢,而晏欺在前则不得不同时顾虑两个随时都有可能陷入流魂漩涡中无力自保的拖油瓶。

    西北诛风门下控魂一类幻术向来了得,稍有不慎落下了差池,便只会是个万劫不复的凄惨下场,晏欺深知这一要点,所以从不曾有过片刻的掉以轻心。但归根结底,不论他在连续挥刺出去的剑招上有多么高深的自我造诣,没有内力修为作为撑持的功底,毫不退让的全然压制,也只会让人瞧出那不言而喻的真正端倪。

    穆空龄并不是傻子,一般人平无波澜的普通突袭,根本不足以对他产生任何形式的威胁。

    晏欺出手强势而有力,底气却明显不足,但凡是用点心思,都不难感知其内息衰微之兆。穆空龄虚虚接过几招下来,节节败退之余,反是愈发生得疑云满腹——早闻晏欺一身诡秘邪功已经修至炉火纯青的程度,今日他半点术法不沾也便罢了,偏是一反常态地挥起了长剑。

    是瞧不起人呢,还是背后另有隐情?

    穆空龄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他心里清楚,眼前晏欺所现有的修为,必定和当年屠人满门的凶煞魔头截然不同。

    至于是不是另有隐情,只需稍作试探,便可无一例外地探出虚实。

    如是一番思虑过后,待得穆空龄回过神时,已是不由分说扬起手掌,顶天而立,借于无数流魂撕扯交绕之下,倏而高声喝道:“——归魂阵!”

    话音未落,正逢漫天狂风逆卷,怨灵怒嚎不息!

    薛岚因全身一震,想起上一次在沽离镇遭遇此般招魂术法的棘手情形,那时的晏欺便是在勉力强撑,当下空有一柄涯泠凶剑在前虚张声势,又如何抵御即将疯狂袭来的万千流魂?

    不行,他不能让晏欺再……

    “师父,你……”薛岚因上前一步,伸手扣过晏欺腕骨,细腻的指节正巧对准锋利的剑刃,将欲再往下探出半尺的距离,手掌一空,却反被晏欺一把攥住。

    “你干什么?”他凝声道。

    薛岚因喉间一哽,继而涩哑低道:“你用我的血,用我的血去……”

    “不可能的!”晏欺立马将他狠狠甩开,凌然出声斥道,“我之前跟你说过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薛岚因再次跟了上去,尤是火急火燎道:“可是师父,你拼不过他!”

    “谁说拼不过。”晏欺冷道,“你让开,别捣乱!”

    “……师父!”

    一语未完,但见晏欺长刃微收,锵的一声,合剑入鞘,旋即正对穆空龄召唤归魂阵的方向,双指并拢,雪白光线沿指心起,迅速自半空当中划开一道清晰圆弧。

    ——那是……截灵指!

    陡然见得此状,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满面惊诧惶恐。

    薛岚因未曾料到晏欺还有余力催动这般殒命之法,心焦之际,半截手掌尚还紧紧搭在他臂间,但见光束赫然涌动之下,未能感知其体内有任何修为滋长的迹象,一时正忧虑生疑,身侧的云遮欢却已是双腿一软,禁不住失声喃喃道:“晏欺他不是……”

    “我不是什么?”

    晏欺眼底一片寒凉,杀伐气劲犹自指尖滚滚流溢而出,一霎时间,竟似与当年飞扬跋扈的暴戾形象一般无二!

    “区区一条野狗当道,偏还指望我施咒术待你……”

    掌中霜风煞如刀割,纤长双指顷刻合拢于一处,其间一寸一寸蔓延燃耗的修为仿佛是自那骨髓最深处挖凿出来一般,分明透出足以吞噬人心的强盛力道——!

    “……简直是不识抬举。”

    第96章 狡猾

    相传西北诛风门一带, 幻咒流集, 人鬼苟/合,专修招魂一类诡秘邪术。

    邪术肆意掌人生死,逆人孤灵, 可谓是一度在武林内外呼风唤雨, 无恶不作。

    然而,诛风门中这一群妄图横行天下的凶蛮之徒,天不怕地不怕,别的什么都不怕, 独独怕那一样——也就是晏欺手中用以褪人魂魄的截灵指。

    早前元惊盏在逐啸庄就曾吃过一次大亏,活生生装模作样扮了个真人,偏被晏欺一指点得三魂七魄尽数挪移了位置, 此后勉力逃往劫龙印那张人皮上苦苦吊了口气,终没能熬过命中注定的死劫。

    而穆空龄此人,论起技艺不如前者,若要论起胆量, 便更是在那旁门左道里翻了船的, 永远不成气候。

    如今乍然见得晏欺抬指,哪儿还能管他个三七二十一的胆大妄为, 一时骇得场子都坐镇不住,慌乱之间,连带流魂维持的一道浅层屏障也陷入彻头彻尾的松动,外围气劲骤然开解,内围一周亦随之尽显溃裂之态!

    晏欺一眼瞥见他神色有异, 当即将长袍往后一扬,迅捷收指回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探手出去,轻轻摁上后方薛岚因的肩膀,低声喝道:“就趁现在,走!”

    薛岚因闻声愣住,立马回头疑道:“什么?你……”

    话未说完,但觉周身猝然一轻,及至再醒神时,已被晏欺单手托起摁入怀中,另一手顺势向下勾住云遮欢的后领,随后以足尖贴地无声一点,霎时踏上头顶枯枝交错的末梢,于穆空龄尚浸在恐慌无措之际,催动瞬移术法夹带二人纵身朝外一跃,转眼便冲开了屏障力量稍为薄弱的边缘——

    前后一连串动作,快得几近是一气呵成,恰似行云流水一般,直叫人不得不为之惊骇佩服。

    虽说晏欺一身修为早已耗至所剩无几,但那实打实的灵活轻功当真不是盖的,平日里来来去去本是足够轻松自如,现下专程用来跑路逃命,那简直就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薛岚因眼睁睁看着那穆空龄叫自家师父耍得像只老鼠似的蜷在原地,脸都给吓得半青不紫,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倒白白让晏欺得势钻了空子,一个转身便撤出屏障跑没了踪影。

    晏欺还是晏欺,师父也到底是人家师父,出来闯荡江湖,靠的不仅仅是一身武功绝学,自然还得有一颗聪明且知变通的脑袋。

    三人一路七弯八拐,绕了小道在城郊枯木成林的野地间反复穿行,途中一口气没歇着,就待那诛风门来的王八羔子从视线里彻底消失,方各自瞻前顾后地停下步伐,才勉勉强强找了块临水的地盘落了趟脚。

    唯恐那穆空龄会过意来拔腿就追,薛岚因再三确认周遭并无可疑埋伏,只恨不能将整片地皮给掀个遍了,终未能再见得半分人影,心里却仍旧没由来地发着怵。

    半晌过去,惊魂未定地敛了神色,再回身看向晏欺,犹是惴惴不安道:“你没事罢?刚刚那招截灵指……”

    “能有什么事?”

    但见晏欺一根如玉纤指微微抬起,淡定自若地拂了拂被风吹皱的天青色衣袖,脸不红气不喘地应了他道:“不是你教我的么,装腔作势……谁能不会?”

    言罢,长睫上挑,锋利却秀美的凤目无意牵扯出一弯慑人心魄的圆弧。

    闻言至此,薛岚因适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过来,登时有些哑然失笑道:“好啊师父,白害我担心这么久,原是你专摆架势诓他呢……?”

    “你……你说什么?”连云遮欢也不禁瞠目结舌地出声反问道,“你疯了,拿人当猴儿耍?一会子叫他瞧出端倪来了,咱们算是都得完蛋!”

    “你慌什么?”晏欺从容不迫道,“若不骗他,如何能逃?”

    云遮欢蹙眉道:“可现在……又该怎么办?我们的行踪已毫无隐秘可言,再来十个八个穆空龄这般的人物,还能拿什么抵挡?”

    晏欺嘲了一声,道:“拿命抵。”

    说完,亦懒得与她多言,转身提了袍裾,头也不回便往近水的河滩边上走。

    薛岚因赶忙追了上去,片刻不离地紧随在他身后道:“哎!师父,你上哪儿去?”

    晏欺脚步未停:“渴了,打水喝。”

    薛岚因跟那没断奶的狗崽子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贴在他身边,连连摇头摆尾道:“我陪你,我陪你一起!等等我……”

    云遮欢一仰头,就见那师徒二人一前一后黏和在一块儿,稳稳牢牢地分也分不开,倒像是对伉俪情深的神仙眷侣一般,着实腻歪得打紧。

    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夫小妻也就罢了,偏他两个男人挨那样近,旁人看了,约莫只觉是师徒之间情谊非常,但在云遮欢眼里一通照映下来,愈发瞧来全身不舒坦,然而仔细思索过一番,这一路上该骂的也都骂干净了,左右也不离那两个字——

    “……恶心。”

    她低咒着蹲下腰身,拣起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一扬手,将它远远抛进了浅水的河滩里,扑通一声,击起数尺飞花七零八落乱了满眼。

    每一颗盈透似玉的水珠中央,都倒映着她那一张扭曲的、阴暗的、爬满了丝状纹路的狰狞面庞。

    曾经也是一度引以为傲的倾城之姿,被迫染上一层足以致命的污/秽与丑陋。那种巨大的压迫感,逼人颈项,催人窒息,甚至在日夜折磨摧毁她不堪重负的心志。

    快要熬不住了,她想。

    云遮欢低头,将整颗脑袋没入靠近地面的大片阴影当中,以至于原本艳丽如刀的五官眉眼,在万千背光的逆照之下,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时值正午。初冬的午后却总归不是暖的,天外灰霭的光线透出一丝一缕的寒霜,毒蛇吐信一般,似有似无罩在城郊一片枯土上方,像是无端蒙了一层细密的雪。

    但那其实并不是雪,只是阳光太过冰冷。

    晏欺就这么弯腰蹲在浅河滩的最边缘处,挽起袖口,捧了满手清水掬在掌心,看了两眼,似乎还有些显而易见的嫌弃,犹豫半晌,终是没能真正下口,只闷头下去,稀里糊涂地洗了把脸。

    薛岚因就蹲在他旁边,瞅着,觉得好笑,便忍不住道:“刚刚走得太过匆忙,水囊没带在身上,你要实在口渴,我折回客栈去给你取?”

    话毕,径自往后磨了脚跟,眼看就要起身离开,晏欺立马伸长了手过去,一把将他拉住。

    “不必,你安生在这里待着。”晏欺道,“一会儿又让眼尖的盯上了行踪,没准要拼个你死我活。”

    薛岚因顿了片刻,想来也确实如此,南域一带所隐藏的不安定因素实在太多了,稍有差池即能害得自己性命不保,这种时候再不小心谨慎一些,怕只会再次惹祸上身。

    可是转念一想,一方面又觉自家师父逞强得有些过分,方才与穆空龄僵持对峙那一阵,薛岚因算是紧张得心脏快要蹦出了嗓子眼,他晏欺偏还像是没事人儿一样,生生杵在人前,说什么也一定要自己硬扛。

    若要放在从前来看,师父保护徒弟,那确实该是天经地义。然而眼下这般情形,他自身难保,早已是撑至强弩之末,薛岚因再怎么不济,也不希望由着师父义无反顾地拦挡在他面前,以性命作为代价来换取一时的安宁。

    薛岚因偏头盯视着晏欺挂满水渍而异常清晰的侧脸轮廓,想开口说点什么,又怕问题太蠢惹得他平白恼火,故而战战兢兢在旁犹豫了许久,反叫晏欺抢先觉察出了异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他道:“看我做什么,有话要说?”

    “呃……”

    他该说点什么?

    下次,可不可以别再挡我前面?

    还是——师父大人,您可以试着……妥善利用我身上的活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晏欺半张脸还埋在掌心满满一捧清水里,好像用这冰凉的河水洁面能让人格外舒爽似的,他不愿抬头,只是懒洋洋地哑了声线低道,“……你又想对自己下手了,是不是?”

    “师父……”

    薛岚因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跳得飞快。

    “老早的时候,我们困在沽离镇地底那一阵,我就对你说过。”晏欺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放出活血,你不一定能压制得住。此招损人不利己,说白了,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我强调多少遍了,你总是没放在心上。”

    “对不起,我……”薛岚因神色一黯,倏而有些慌乱无措道,“我只是……”

    只是想保护你,不管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

    他动了动唇,喉咙干涩得厉害。半句话将欲脱口而出了,却是由得晏欺轻声打断他道:“……算了。”

    什么算了?

    薛岚因怔了怔,朝他投去了不明所以的目光。

    “……还是怨我,没有教好你。”晏欺如是说道。

    “这怎么能怨你呢?”薛岚因差点跳了起来,几乎是立马出言反驳道,“是我自己不学无术——快十七年了,平日里除了玩儿就是闹,从不认真向你讨教半点武功。这事儿怎么怨,也怨不到你头上……”

    话刚说到一半,却不知是怎的,突然硬生生地卡了壳。

    薛岚因呼吸陡滞,连带一双黝黑的瞳孔倏而陷入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而在他斜对面的方向,晏欺正以双手覆面,透彻的河水朝上浸湿掌心一连串细腻的皮肤,与此同时,纷纷化作了殷红的血水,自指缝间,自腕骨内侧,悄无声息地淌落下来,弯曲成数道狰狞四散的印痕。

    一滴。

    两滴。

    “……师、师父!”薛岚因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仅是下意识里,凑上去紧紧扶住他肩膀,一声比一声焦灼地唤了他道,“你怎么了师父……或玉?!”

    晏欺神识涣散,下垂的凤眸里染上一层雾色的迷蒙。他竭尽全力,想要动一动已被满手凉水冻至全然僵硬的指节。

    可他根本做不到,也没能做到。

    像是一只散了架的风筝,丢失了最初的支点,也就成了一张毫无生气可言的纸片。

    “或玉,你没事吧……或玉!”

    薛岚因面色铁青,抬臂想要将人牢牢揽入怀里,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只听得耳畔哗啦一阵水花声响,晏欺身子一歪,彻底失了力气,一头朝外栽进了水及脚踝的浅河滩里。

    第97章 失魂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距离浅水河滩数尺之外避风的枯木林内, 薛岚因小心翼翼将晏欺搁往怀里紧紧抱着, 那因为恐惧而濒临脱力的双手却在止不住地陷入颤抖。

    “我明明给你续过内力,也搭配了很多足以治疗内伤的药方……”

    可是,为什么?

    他简直不能相信, 这整整一个月以来, 千方百计所做出的努力,竟然丝毫没有起到成效!

    晏欺脸色灰白,湿透的天青色薄衫还在往下一滴一滴淌着浅红的水迹,可他显然已经无法再支撑, 紧抿成线的薄唇,此刻正难以抑制地朝外涌出大片刺目的鲜血,稀疏而又腥甜的, 顺着嘴角一汩汩蜿蜒至白皙的脖颈。

    薛岚因没敢动他,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已伤至内腑。只能将人牢牢实实箍在臂弯里,伸手为他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

    ——可是,止不住。

    血液流失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根本就压制不住……

    眼下的晏欺, 就像是一只穿了底的无情漏斗,不论薛岚因试图替他灌入多少的内力, 最终都是于事无补。

    ——怎么办,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师父,你、你撑住……千万要撑住。”

    薛岚因满头大汗,竭尽全力探手搭向晏欺的脉搏。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他甚至还没做好任何相应的准备。分明几天之前, 他的师父,还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生气也好,高兴也好,总归是一个会怒会笑的活人。可事到如今,他一动不动地躺倒在薛岚因怀里,双目微阖,视线迷蒙,全身上下唯一在流动不断的,只有那触目惊心的鲜血。

    ——太可怕了。

    云遮欢就这么一声不吭站定在他二人身后,饱含惊惧的一双眼睛里,倒映着挥抹不去的斑驳与猩红。

    当初晏欺还在北域的时候,她就曾见过他因内力枯竭而命悬一线的狼狈模样。

    此后薛岚因用尽方法奔走劳碌,更是不曾放过任何一次能够医治内伤的机会。一路从北域赶往南域途中,几乎是完完全全将晏欺豁在手心里捧。

    很长一段时间里,云遮欢看着晏欺一如往昔那般在人前晃晃悠悠,甚至继续高高在上端着那副比天有余的架子,便一度以为他已经没有大碍,顶多就是折损了一些功力,并不影响他素来目空一切的行事作风。

    谁又知,眼前状似泰山不倒的浑然气势,也不过是他苦心孤诣造出来的假象。

    他晏欺一旦要骗起人来,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会放过。

    就是这么残忍,也是这么可笑至极。

    云遮欢低头,凝向薛岚因几近绷至失色的侧颊,想了一想,还是无奈蹲下身去,靠近他耳边提议道:“你这样不是办法,眼下一片荒郊野外的,总得先找个地方将他安置了。”

    言罢,顾自伸长了手去,将欲沾上晏欺半片染血的袍角:“来,我帮你,扶他起来……”

    “——别碰!”

    猝然一声厉喝,硬是将云遮欢骇得个半醒。

    薛岚因眼角赤红,迅速将晏欺拨往一边死命护着,好像唯恐旁人会弄脏他似的,戾气横生,满面尽是决然:“别碰他!”

    云遮欢狠狠一怔,随即触电一般将手缩回袖中,犹是皱眉不悦道:“激动什么?我只是想帮一帮你!”

    “不需要。”

    薛岚因面色恍惚,入了魔似的,疯狂往晏欺体内补充着续命的内力。末了,又怕他可能会冷,索性解下自己的外袍,颤巍巍地将人裹了一层又一层。

    那样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如果不是亲眼瞧见薛岚因眼底近乎失去控制的茫然与黑暗,云遮欢也许会对他陡然爆发的执拗情绪感到愤怒。

    然而眼下这般状况,她只觉得他很可怜。

    落魄的野狗寸步不离守护着将死的旧主。即便他的旧主,从头到尾都在欺他、瞒他,刻意对他掩盖所有的真相。

    她没法理解这样的感情,却意外同情薛岚因的遭遇。

    云遮欢有些看不下去了。

    郊外浸了霜的天寒地冻,枯冷难耐。薛岚因偏是打定了主意要抱着他的师父,留在原地,一直等到他恢复意识。

    可是很显然的,晏欺醒不过来。长久以来强行吊着半条命过的艰难日子,足以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晏欺不吭声,薛岚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暗自压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

    “……薛岚因,你清醒一点。”她忍不住了,蹲下去,用力拽上薛岚因的衣角,一字字道,“你是打算就这样,抓着他,挨到天黑为止吗?”

    薛岚因没说话,像是丢了魂,抬掌拢着晏欺冰冷的面颊贴向自己的颈窝,试图予他一丝温暖。

    “你光明正大杵在这里,届时再引来几个诛风门的贼人,你和晏欺,我们,都得死!”云遮欢是当真发了狠,险些跳起来,怒不可遏地攥着他的衣袖,再次恨声道,“你好歹……好歹把他挪到隐蔽一点的地方去,不然现在像什么样子!”

    “不行的……”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眼前这个空洞到有些麻木的人,总算给出了一点像人的反应。

    他揽着晏欺,由他所有的力量依靠在自己身上,随后低下头,喃喃出声说道:“我不知道遣魂咒施加给他的负担究竟有多重,如果伤势深及脏腑,擅自挪移位置,我怕会……”

    “那也不能挡在路中间!”云遮欢横眉竖眼,几乎要被他突如其来的愚钝引得发笑。

    薛岚因在这关键时候,竟是变得如此固执蠢笨!

    “你扶他起来,我们到长行居去,直接与从枕会合。”云遮欢弯下腰身,再一次扶上晏欺的胳膊,道,“说不定长行居里有人救得了他。不然你在这里,干等着输内力又有什么用?”

    她急着想走,是因为害怕。

    一旦熬到太阳下了山,多的是一些居心叵测之辈,会在暗地对劫龙印的行踪有所企图。

    但薛岚因并不想走,也是因为害怕。

    虽说长行居距离此地不近也不远,可易上闲是个什么脾气,薛岚因心里清楚,他若有意与晏欺为难,任何微末的请求都只会是无用功。

    因此他摇了摇头,转身,将晏欺打横抱起,走的却是与长行居全然相反的方向。

    云遮欢不明所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连连问道:“喂,薛岚因,你、你上哪儿去?!”

    “……哪里都好,反正不会是长行居。”

    薛岚因头也不抬,勾着晏欺紧拥在怀中,不由分说便往河滩上走。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能带晏欺回到敛水竹林里去。

    只是目前的条件,并不允许他这么做。晏欺昏睡不醒,身体状况更是糟糕到了极限,根本经不起哪怕半分的颠簸。眼下唯一能够做的,必须是找一个足够保暖且安全的地方,供他好生躺下,暂歇一阵,至少缓过那一口气。

    但那个地方,很大几率不可能是长行居。

    云遮欢自然不知晏欺与易上闲之间多大的过节。她权当是晏欺素来不招人待见,同门师兄与他多年交恶,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自古正邪不两立,长行居多年以来出了名的大公无私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