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哪一個忠良又有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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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曉瀅給何天寶弄了全套日本軍服,打算趁黃昏把他帶進東四什錦 花園的日軍特務機關總部辦公室去「加班」。但是當天趕上很多人進進出出,兩 人在門口過了一下沒敢進去,決定明天再試。 日軍軍服何天寶可不敢留在商會,就拎回金魚胡同,軍服板板正正,裏面套 着衣架,外面罩着洗衣店的袋子。賈敏看到了,一言不發地坐在堂屋作針線。 何天寶因爲在李曉瀅那裏知道了最近八路軍確實在抗日,面對賈敏就自知理 虧,冤枉了共匪,又養了外宅,外面還有jiejie和軍統殺氣騰騰的布置,再看着面 前賈敏冷冷淡淡、受了委屈也不抱怨的樣子,只覺一陣心痛,出來問:「做什麼 呢這是?」 賈敏比比手裏張牙舞爪的一團東西,說:「四不像,我不會這些針線活,只 是擺個樣子給鄰居看。」 忽然有人敲門,是曹湯姆的聲音:「何先生,何先生,大白天的閂什麼門啊。」 何天寶看看掛軍服的櫃子已經關好,過去開了門:「曹先生,有事兒嗎?」 曹湯姆笑着說:「沒事兒,我老婆在家作針線活,剛巧少了種赭石色的線, 她說記得弟妹這裏有,讓我借來用用。」說着擠開何天寶就往裏走。 北平風俗,曹湯姆這樣也無可厚非。 何天寶用後背撞門,打算關門打狗宰了這漢jian,卻看見賈敏不知什麼時候來 到了院子裏,衝他微微搖頭。 何天寶站着不動,曹湯姆已經進了屋子,說着:「不用招待我,街裏街坊的 自己人一樣,我知道弟妹的針線笸籮在哪兒……」 賈敏高聲說:「就堂屋桌子上隔着呢。」 「我要的不是這個。」曹湯姆已經進了臥室,聽聲音他打開櫃子看了看,轉 眼拿着一軸線走了出來,說:「謝謝啦,過會兒我就送回來。」 賈敏說:「忙什麼呢,曹先生不坐坐再去?」 曹湯姆走了,何天寶重新關上門,用眼神詢問賈敏,賈敏指指廚房,何天寶 輕手輕腳地過去一看,賈敏把那身軍服疊起來丟進了米缸裏,拿起來抖抖倒也看 不出什麼。 賈敏小聲說:「你提着那麼大一個袋子回來,也不知道防着點兒。我把軍服 抽出來,往裏面掛了條我的旗袍。」 何天寶雙手攬住她腰:「多謝夫人。」 賈敏冷冷地說聲不敢,身子輕輕一晃,掙開何天寶的摟抱。 何天寶說:「上次我說你們不抗日的事,是我說錯了,對不起啊。」 賈敏哼了一聲,問:「你弄那身日本軍服,打算做什麼?」 何天寶說:「不能說。」 「你就憋着吧,我進去看看。」賈敏進房去了。何天寶知道賈敏要檢查曹湯 姆有沒有又裝竊聽器,但沒有跟進去。 *** *** *** 又過兩天,李曉瀅終於把何天寶帶進了特工總部裏自己的辦公室。 雖然李曉瀅眼睛水汪汪地頗爲期待,何天寶並不敢在日本特務機關裏亂搞, 他甜言蜜語地哄着李曉瀅,假裝幫她整理計劃,記住了兩個天皇使者的遛馬行程。 這兩人的住處定在東城和靖公主府,他們的遛馬路線則設計成遊覽半個東城: 從住處出發向東,到東四十條路口折而向南,沿東四北大街直到東四牌樓再向西, 經過隆福寺到皇城根,沿筒子河向上,穿過北海回住地。這條路沿線軍警機關林 立,而且還經過了紫禁城的整個東牆,穿過北海的皇家花園,在整個北平城再難 找出比這條線路風景更好的去處了。 情報到手,何天寶恍然大悟,說自己在這裏反而拖慢效率,讓李曉瀅送自己 出來。 出了特工總部,何天寶到車裏換了平常衣服,自己沿着預定的遛馬路線走了 一圈,最後到錫拉胡同玉華臺,把這個情況口述給情報組。 來北平這麼久,終於幹了件算是抗戰的事情,何天寶春風得意,早早回家, 提起話頭跟賈敏聊天,又拿着之前李曉瀅那裏聽到的百團大戰的消息吹捧共黨幾 句,賈敏卻始終淡淡的,不軟不硬地答應着。 當晚賈敏先去睡了,她先掛起了兩人中間的牀單,母子倆各睡大炕一端,何 天寶有些蠢蠢欲動,翻來覆去一個鍾頭毫無倦意。 從牀單那頭傳來一聲嘆息,賈敏低聲說:「想過來就過來吧。」 何天寶說:「我……還是……」他竟然氣短,說不出聲音來。 賈敏輕輕笑:「想吃又怕燙——你小子有點兒出息好不好?」 何天寶終於明白了母親的意思,猛地翻過身,掀開母親的被子,鑽進去抱住 了她,兩人開始接吻,然後就有些生澀又有些性急地互相探索,像初識情味的新 婚夫妻,又像萍水相逢的浪子與蕩女。 折騰了一氣,何天寶喘籲籲地躺倒,摟過滿身是汗的賈敏,玩弄着她的乳頭, 笑問:「……假惺惺,剛才跟我決裂、還掛牀單,這會兒怎麼又叫我過來?」 「誰讓你這笨蛋連女人吃醋都不會哄?」 「那是因爲我對你以誠相待掏心掏肺。」 「呸,以誠相待還在外面勾三搭四?」 「我一時糊塗,我發誓……」 賈敏擡手指擋住他的嘴,說:「不用發誓,我也不需要你忠貞不二。這事兒 是我糊塗——咱倆是注定了的露水夫妻,吃醋就是瞎耽誤功夫。」 何天寶沒來由的一陣心酸:「知道嗎?我是真的舍不得你。」 賈敏扶住他下巴,低聲說「我知道。」 何天寶說:「我有話想跟你說。」 「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今晚我好想你。」說完,她溫軟的嘴脣吻住他的嘴。 第二天兩人在天橋逛了一天。賈敏始終冷冷淡淡的,像是個發脾氣的妻子。 何天寶就像個好丈夫一樣小心伺候着,陪她一處處地逛,看馬戲,看手彩戲法、 看江湖人賣弄口才賣大力丸咳嗽藥,又時不時買些小吃小玩意,看她有些累了, 又說:「這兒有個茶座兒,我們坐下喝杯茶歇歇腿吧。」 這個茶座是露天的,北平人叫「雨來散」,就是一片空地掃幹淨撒些水,擺 上幾套桌子條凳,旁邊支個竈,遇上鬧天兒下雨,茶客一哄而散。 老板端來茶壺茶碗,要給兩人倒上,何天寶搖手說:「不必了,我就愛自己 倒茶。」老板擱下家伙招呼別人去了,何天寶端起茶壺替賈敏倒茶,小聲說: 「按照廣東風俗,我這叫做斟茶認錯。」 賈敏不冷不熱地說:「你有什麼錯兒?」 「咱們雖然有誤會有摩擦,到底是友非敵。」 「是友非敵?」賈敏拿出香煙裝在煙嘴上,何天寶幫她點着,賈敏吐口煙圈, 慢悠悠地說:「看吧。」 何天寶說:「我之前對你防備太甚——這樣,我做點兒實際的,我回頭給你 加一萬軍票,怎麼樣?」 賈敏忽然身子一僵,展顏假笑:「還是你了解我,我是只愛錢的。」 何天寶立刻搖頭,說:「不是,只是我知道你們不寬裕,現在咱們不是國共 合作團結抗日嗎?當然有錢大家花。」 賈敏眉頭微蹙,看何天寶,問:「秀兒回來了?」 何天寶搖頭,說:「算了,我還是說出來吧,我看到你去東便門的神仙窩煙 館,我也知道那裏是走私販子的窩點。是你自己走私還是幫你們的組織走私?」 賈敏笑笑,說了「當然」兩個字就不說了。 突然下起一陣太陽雨,還下得挺大。何天寶脫了襯衫,遮着賈敏的頭,擁着 她跑進附近的一處舊宅門的門洞裏。 賈敏整理頭發,說:「也不用故作殷勤來哄我,一點兒太陽雨嘛,用得着遮 遮蠍蠍的……」 正說着, 外面雨越發的大了,烏雲遮住陽光,正午的天陰得好像黃昏一樣, 雨幕密得看不清幾步外飛快收拾東西的賣藝人,雨聲遮蔽了一切聲音。 何天寶忽然湊過去吻在她脣上。 在三十年代的中國,當街親熱可是驚世駭俗的舉動,賈敏一下子就軟了,只 覺得滿臉火燙,竭力閃開,低聲說:「小冤家,小祖宗,別鬧,這是大街上。」 何天寶摟住她腰,說:「那你說你不生我氣了。」 「我什麼時候生你的氣了?放開我……好好,我不生你的氣了。」 何天寶無賴地笑笑,鬆開了手,笑吟吟地看着賈敏。 賈敏說不下去了,也看着他,目光中的寒冰化開,似嗔似喜似愁。 兩人對視了良久,賈敏忽然問:「爲什麼放過這個機會?」 「什麼機會?」 「跟我一刀兩斷的機會。」賈敏垂下眼簾,望着自己的茶杯,「你冤枉了我 們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咱們之前的……關系,不過是個錯誤。既然你我都承認 國共必將一戰,現在鬧了別扭,咱們就此劃清界限,恢復正常的距離。不好嗎?」 「我也想過。」何天寶頓了頓,語氣平淡地說,「但是舍不得。」 賈敏有點意外,垂下眼皮,伸手撫摸何天寶的手背,低聲說:「是嗎?」 何天寶將另外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也不知 道我怎麼想……我只知道我眷戀。」 賈敏有些忘情,擡起一只手溫柔地撫摸何天寶的臉,又連忙收回,做賊似的 看看周圍,對何天寶偷偷一笑。 何天寶拉住賈敏的手,說:「我再弄筆錢給你,你就不要去走私了,好不好?」 賈敏搖頭:「我們的生意太大,你就是貪污了你們商會所有的經費也不夠。」 「什麼生意?」 「去煙館,就是走私煙土啊。」賈敏撇撇嘴,取出象牙煙嘴噙着,從香煙筒 裏抽出一支插好,何天寶習慣性地幫她點着,然後就後悔了,順手給自己點了一 根,好像這樣就能平衡均勢。賈敏吸了口煙,眯着眼看何天寶,說:「實話實說 吧,我來北平,就是幫根據地賣鴉片的。」 「……」何天寶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北平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很快就小了,但路上卻積了許多水,何 天寶跑進雨中,攔了輛洋車,扶賈敏上車坐了。經過金魚胡同西口的羊rou牀子, 何天寶買了些熟菜回家,賈敏安排碗筷,兩人靜靜地吃了飯,一起收拾了桌子。 像往常一樣坐在院子裏聽廣播。 賈敏說:「你吃飽了喝足了抽着煙喝着茶,說吧。」 何天寶苦笑:「說什麼?」 「說中國百年頹勢半壁江山,都毀在鴉片上了,我爲什麼要賣?」 「你是誰?」 「我本來是賈敏,15歲之前是女學生,之後是女革命者,被你爸爸強jian嫁給 他所以我是妻子,生了你所以我是母親,二十七歲我成了女間諜,然後又當女革 命,中間當過幾天女鬼,僥幸不死我就是貧農李燕子,親自cao鍘刀的劊子手—— 說起來戴笠應該多謝我這個小師娘,這些年我鍘過的 AB團CC派好像還有D什麼的 全是鐵杆共產黨——三十六歲變回女間諜,對於現在的你來說……我首先是你的 敵人,然後是你的情人,無論我們再怎麼演戲也改變不了的,我是你的媽媽—— 你cao了幾十次、還邊cao邊在心裏憎恨着的媽媽。」 剛下了雨天卻仍然陰着,初秋的晚上已經有了涼意,一陣涼風吹來,賈敏的 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顫,何天寶第一次覺得她楚楚可憐,他拉她的手,說:「冷, 過來一起坐吧。」 賈敏鬆開他的手:「不冷。」 何天寶又去抓她的手:「我冷。」 賈敏抽身進屋拿了牀薄被出來蓋在他身上,說:「現在你不冷了吧?安靜聽 戲。」 今晚播的是《二進宮》,即使是何天寶這種戲盲都愛聽,譚富英裘盛戎張君 秋的錄音,掐頭去尾,很快就到了最熱鬧的三人對唱部分「懷抱着幼主爺把江山 執掌」,正唱到「哪一個忠良又有下場」的時候,忽然停電了。 收音機上的紅色指示燈和房子裏的電燈同時熄滅,小院裏瞬間漆黑一片。 何天寶覺得這好像自己和母親這段禁忌關系,一場光輝熱鬧,突然戛然而止。 他不說話,賈敏也不說話,兩人就坐在那裏,一同慢慢地沒入黑暗。 賈敏拿了支煙,何天寶習慣性地搶着劃了火柴,賈敏吸了口煙,低聲說: 「小寶,我們的關系,還是從此恢復正常吧。兩個敵人,湊合着演幾天戲,一拍 兩散,永不再見。」 何天寶說:「我不幹。」 「什麼話?」 「我做不到,我喜歡你,喜歡擁抱你,親吻你,佔有你。」 賈敏把臉埋在雙手裏,指縫間的煙頭在黑夜中顫抖:「真是冤孽……到底要 我怎樣,你才能重新拿我當媽呢?」 何天寶忽然說:「讓我看看你卸了妝的樣子。」 「啊?」 「你每晚都先安排我睡了,關了燈,才去洗漱卸妝;每天又都比我早起;做 愛的時候你一定關燈。從來不讓我看見你卸了妝的臉。如果你讓我看看,也許我 就會幡然醒悟,回頭是岸。」 賈敏吸了口指縫間的煙,把剩下的半截掐滅在桌上的煙灰缸裏,伸手扶着膝 蓋,站了起來,說:「好。」起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又站住,背對着何天寶說: 「把你的照相機架起來吧。」 何天寶愣了一下才醒悟,一躍而起,匆匆忙忙地架起照相機,準備閃光燈。 洗手間裏的水聲停止,賈敏走出來的時候,剛好來電了,堂屋的電燈刺眼地 亮起。賈敏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光芒震懾,愣在門口不動,沐浴在雪亮的光中。 賈敏穿了件絲綢睡袍,領口系得很緊,下面露着兩條小腿。即使卸了妝而且 滿面疲憊,仍然看得出是美人,但也看得出是遲暮美人。 她臉上的妝卸去,仿佛老了好幾歲,真的像個四十歲的女人了,她皮膚依然 白皙,面龐稍顯鬆弛,眼睛周圍可見許多細密的皺紋,下巴和脖子的肌膚也顯得 有些鬆弛。 睡衣裏沒帶胸罩,隱約可見rufang碩大的形狀,也隱約可見這對碩大美好的乳 房已開始下垂,雙腿筆直,但膝蓋和腳踝處滿是依稀可見的青筋,所謂歲月的痕 跡。 賈敏微笑,慢慢脫下睡袍丟在一邊,站在當地,看着兒子,眼光深不可測, 滿是滄桑,仿佛秋天飄滿落葉的江河。 何天寶低頭看照相機,微微調整光圈快門,說「我數到三請微笑,不想微笑 也可以——你這樣有種微微腐朽的美,不是,是成熟的美。一二三……」 閃光燈冒出一股青煙,賈敏原地不動,問:「照好了?」 「好了。」 「看清了?」 「看清了。」 「你過癮了,咱們到此爲止吧?」 「我不。」何天寶走過去,把母親擁入懷中,親吻她。 他的舌頭進攻她緊閉的脣。她柔軟地沉默地承受,不逢迎不反對。 何天寶一邊雨點般地親吻賈敏一邊說:「我就是認爲你很美,我覺得你美就 行了。」 「何必自欺欺人?」賈敏撐開他,拉着兒子的手摸自己的臉,「這臉上有皺 紋,不化妝就不敢見人。」又拉着他的手向下摸,「rufang開始下垂,小肚子總是 鼓鼓囊囊的——怎麼比得上你的日本小特務?」 何天寶愣住。 「別忘了你媽是幹什麼的,你一晚一晚地泡在什麼商會,我能看不出來?」 雪亮的燈光下,她漆黑的、滄桑的眼睛凝視着他。 「你只是像每個特務一樣,空虛寂寞,緊張焦慮,朝生暮死,所以特別想女 人。我只是碰巧在你身邊的女人而已,沒什麼特別。你不要自欺欺人。」賈敏冷 笑,「我知道,我也是特務。」 何天寶目不轉睛地回望母親,終於鬆手,緩慢地、驚慌地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