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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 第63节

    “那桌上有我抄的《升仙太子碑》,你挑一幅像样的,细细裱上,盖上我的私印,拿去给眉娘,说我今日冒撞了,向她道歉,并请她指点。”

    “诶?眉娘的字比二姐好么?我瞧不出来,反正龙飞凤舞的,都好看。”

    “那也未必……”

    李仙蕙并不承认,“从前无心与她争,倒也不曾细细比较。”

    瞧晴柳拈起几张,临窗照着光比较,也挑不出,便请司马银朱帮看一眼。

    司马银朱提起一摞在手里挑拣,边看便教导瑟瑟。

    “《升仙太子碑》是圣人的亲笔,古往今来,秦朝用篆书,两汉用隶书,魏晋至隋用楷书,至太宗首创用行书,都是一时一样风行,到咱们圣人,就开创了草书写碑的先河,尤其是这幅,行草相间,笔划中节节露白,每一字的起笔处都有一只仙鸟立于字中,鬼奇精妙,云飞纤巧,实是精品。”

    李仙蕙听她提起太宗,蓦地灵光一闪,笑的有些捉狭。

    “圣人的飞白师承蔡邕,但根基在王右军,常日提携他的子孙在身边,朝夕请教,也算孺慕之心,这幅《升仙太子碑》,遒劲中饱含飘逸韵味,有大丈夫胜气,确是上品。可是你要知道,太宗之前,南北朝并隋皆推崇钟繇、王献之,只因太宗偏爱王右军,如今才公推他是‘书圣’。”

    “——圣人是因太宗才学了王羲之?”

    瑟瑟转了转她话里的弯子,愕然张开嘴。

    武周官方承认圣人乃是高宗之皇后,却不太提起她在太宗朝便已入侍。

    李仙蕙笑的暧昧。

    “圣人五六十年前为何独独学了草书,我不得而知,可是府监昼夜练习,连眉娘也下苦功,却是亲见的。所以我的摹本请她点评,乃是示好之意。”

    李真真和瑟瑟俱是一愣,明白过来便红着脸扇风。

    “二姐好坏,便不提那是祖母,啧啧,老人家掌故,不说了不说了。”

    司马银朱打发晴柳快去,挨过来道。

    “本朝女子奔放,女有二适,多之又多。圣人不提,乃是关乎国体,实则并不以之为耻。可是你瞧,和离的男子再娶,只发愁家宅不宁,子弟教养,却毫无愧疚自省之心,绝不会想夫妻两个过不下去,他也有一半责任。”

    她一本正经,瑟瑟随口道,“为不和睦,和离再嫁就罢了,要是情投意合偏他死了,再嫁也没什么意思。”

    司马银朱带出调笑之意,“你要二嫁无妨,可是郡马近来cao练体魄,日日不辍,你不如尝尝鲜再说?”

    瑟瑟哑然,两腮上火辣辣的烧起来。

    婚期近在眼前,这道坎儿,即便她预备了后手,也难说如何迈,更没想到提起来的会是女史,太争先了果然不好,她们都不嫁,将好合伙消遣她一个!

    面上还是很镇定,大声道,“他合该练练,肚腩上胖出一寸了!”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齐齐哄堂大笑,李真真更指她,“才豆蔻说郡马洗澡你偏闯进去,原是去校验这个!你可真行!”

    瑟瑟连呼晦气,跺脚道,“全不是好人!”冲出房间心口还砰砰地跳。

    第67章

    司马银朱从月洞窗里窥视, 瞧她没顾上穿鞋,赤脚跑到廊下,又没个去处, 就倚在柱上,满脸小儿女娇俏情态,更感欣慰放心。

    武崇训人品上佳, 又虔心待她,单这一个真字何等珍贵,瑟瑟此时不懂, 往后悠悠岁月,总会明白的。

    她与李仙蕙相视一笑,自从后门出去, 走到女皇跟前点卯。

    说到梁王妃与太子妃携手筹谋, 神都、石淙两处仆从流水样来来去去,郡主府各样安置皆是武崇训亲自筹划,只待回京便可正式过礼,至于请期,瞧眼下两人这个蜜里调油的样儿, 年内定能完婚。

    女皇才喝了养神汤,拄着拐站在楼上看日落。

    短短半盏茶功夫,铺天盖地的壮丽晚霞已然褪去, 只余满池金光荡涤,斯情斯景,让她翻滚起些人生代代无穷已之类的浩渺情绪,不由地长叹。

    “哎, 那年太平下降武家,闹得乱七八糟, 算算日子,都是二十年前了,一转眼,又轮到孙辈们。”

    转头向颜夫人笑,“原说取大的做表率,把仙蕙许给武延基,偏武承嗣没出息闹出白事,可是细想想,别说夫人舍不得,连朕瞧着也不好……”

    复瞧了瞧张易之,语带歉意。

    “独你落空,眉娘年纪到了,你留神替她张罗。”

    颜夫人颔首,女皇治理官员手段犀利,待儿女也仿佛刻薄,但对这群天真无邪的孙儿孙女甚至张峨眉,都有真心,只要不与大计冲克,总愿意他们顺遂。

    “孩子们一处处着,自己就寻摸起来,岂不比您费心捏巴的强些,如今诸事落定,圣人且耐心等两年,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女皇这回没说话,许久沉沉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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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我点评?”

    上官端坐正中,听明了他的来意,一时有点发懵。

    宋之问徐徐点头道是。

    “下官既拜才人为座主,文章请教才人,往后圣驾跟前,差事怎么办,出入台省,与各位长官的关系如何拿捏,都要请才人指点。”

    已是夜半时分,上官的值房却还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上下各色人等事务之繁忙,不亚于凤阁、鸾台,州府快马送来的奏折、密报,从地上直垒到丈把长的大桌上。

    十几位女官用缚膊绑住大袖,飞快地翻阅着,记录着,小声交换意见,毛笔和镇纸刮过纸张,轻微的沙沙声聚少成多,令人仿佛置身蚕房。

    上官穿着更简便,窄袖小衫卷到胳膊肘,手捏朱笔御批,那件世人视若奇珍的传国玉玺随随便便顿在案角,旁边十几份明黄帛书已经草成,只待落印刊行,发出宫去,便是圣旨亲传。

    “才人不必担忧,下官并非钻营取巧之徒,实则下官自入神都便仰慕才人,不信您看,这都是下官前些年抄录的诗作。”

    宋之问从袖中取出一本巴掌大的册子,双手捧着奉上。

    上官迟疑翻开,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果然不是一夜之间足以伪造。细看内容,皆是抄录的名家名句,王维也有,骆宾王也有,上官婉儿排在头名,且单空了一页,用细墨线勾了一朵扶桑。

    自来诗画不分家,风月之人即便不曾习画,即兴提两笔,亦能有出人意表之妙,上官因为这朵扶桑,对宋之问多了些欣赏。

    “下官入控鹤府半年有余,日常往来集仙殿,偶然遇见,便仰慕才人正大仙容,只宫禁森严,不敢搭话,昨日蒙颜夫人牵线,才胆敢前来。”

    上官听了,嘴角带起笑意,和颜悦色地与他攀谈。

    “主簿的才名我听说过,昨日颜夫人取中您甲等第一,是实至名归,倘若让我来评,也是如此。”

    倚着扶手叫人倒茶,一面和煦地问。

    “主簿在控鹤府,还有什么请教我?府监入禁中时日虽短,实在八面玲珑,能干极了,自他来了,我与颜夫人省下许多力气。”

    这是自然,宋之问趋近半步,“府监机敏过人,又知圣心,可是嘛——”

    他转着步子,竟撩起幔帐,钻到上官跟前来。

    宫人意外之余,纷纷横眉竖目,从上官身后绕出来伸臂挡他,几个嬷嬷更是厉声斥责,“速速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胡钻乱撞的?”

    上官怔怔坐在案前,手里还扣着一只小小的靶镜。

    宋之问进来前,她许是伏案太久的缘故,忽觉额角一跳一跳地锐痛,几乎不能支撑,嬷嬷原说请太医,但因还有两份淮南来的急报没看,明日一早相爷又要觐见,她今晚必得理出个章程,候着圣人得空时讲解,实在是走不开,只得叫宫人拿镜子来照着她瞧,还没看出个名堂,宋之问就闯了来。

    宫里从来不缺美女争奇斗艳,二十年前有韦氏和太平公主,如今,又有太子家的安乐郡主和杨夫人家的三娘。她们拿她当长辈,礼遇客气,尊重的是她手中这支天子御笔,却不知她看着新长成的闺秀,羡慕中隐含哀怨的复杂心境。

    她长长叹息,挥袖让人退出去,又道,“请主簿帐外说话罢。”

    宋之问候着女官等却行而出,提着袍角直退回方才那处,重新拱手。

    “府监办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譬如指点下官向蜀中征办些衣料,或是指梁王府与太子联姻,自是十拿九稳。可他到底欠缺学识,毫无文史积淀,国朝的外交与军政,听不懂更说不清。”

    上官嘴角微沉,眼神有些冷厉。

    外交军政是国朝第一等的大事,几时轮到控鹤府插一脚了?

    圣人登基以来,文治武功皆有所成,但最为她自矜骄傲的,还是与周边的战争。其中,于西南方向的吐蕃互有胜败,但自论钦陵死后,已占取上风;于西北方向的突厥则是愈战愈勇,逼得可汗阿史那默啜自请为子,更为国朝出兵讨伐契丹;于东北方向的契丹则彻底荡平。

    加总算算,七胜两败一平,战绩比李唐太宗、高宗两朝更加辉煌。

    圣人爱重张易之更胜假和尚薛怀义,控鹤府半在前朝,半与内侍省相当,拥有远超历代宠妃的实权。

    但即便如此,圣人却从未允许张易之插手涉外事务,向来是她与颜夫人先拟个草稿,召主客司几位郎中公议,内里独以郭元振的意见最得圣心,待条条框框定下来,略问问相爷意见,便推上朝会。

    宋之问观察着上官的神色。

    “昨日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送来国书,嘈嘈切切一大篇,附有数张图册,是地图并账本子一般的数目字,府监一头雾水,召下官讲解,可惜下官虽识得些许突厥文字,因不知前因后果,也无从理论。”

    上官猛地一凛,这封国书竟是连她都不知道!

    一丝地位动摇的恐惧从心头流过,上官抬眼往宋之问脸上望。

    羊角大灯过于明亮,隔着沉沉的幔帐,愈显这边灯影飘摇,宋之问挺拔的人影立在暗心儿,一把美髯垂在胸前,举止还是那样从容端雅,仿佛不知道自己无意间透露了怎样的机密。

    上官忖了忖,起身步出阴霾,听见宋之问平淡的语调。

    “府监身为男子,岂会满足于以宠妃佞臣的身份青史留名?”

    上官闻言淡淡一笑。

    她从掖庭出身,从头到脚没有丝毫锐气,两手紧紧交握着,卑躬屈膝,像御前执伞、捧灯的奴婢,把自己约束,再约束,所站不过一步,所行不过方寸。

    “两强相遇勇者胜,圣人喜爱府监,自是因为他不同凡响,可比起圣人日月之光,府监那点儿野心本事,只是萤火之微茫罢了。”

    宋之问却说不是,“十年,甚至五年前的圣人,府监不敢挑战,可如今不同了,才人瞧不出来么?”

    他骄傲地捋着长须,抻着细长的颈项和舒展的腰肢。

    “圣人老了,老到不为下官所动。”

    他的无耻镇住了上官,好半天没说出话。

    宋之问等了一歇,笑她无力招架,话头施施然一转。

    “才人困守宫廷半生,所见尽是些宵小。贵为公主,为保命亦肯下嫁,做婢女之子的嫡母,更别提府监兄弟,为争宠爱,做尽世人不齿之事……”

    上官冷笑着打断。

    “若论世间男女行为之猥琐,哼,江山代有人才出,譬如前日之阎朝隐,今日之主簿,不都是其中翘楚么?”

    “今日不说下官,只说才人。”

    宋之问有唾面自干的胸襟,摇着一根手指扳回主题。

    “才人贪恋文士名望,妄想以出淤泥而不染之洁净姿态为后人记诵,便注定要受名声所累。”

    上官终于失去了耐心,提声诘问,“你到底为何人来做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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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之问冒大雨回到住处,才关上门,外头闪电刷地一劈,整个黝黑的天幕仿佛被点燃了,紫紫红红亮成一片。

    张说已在房里候着了,见了面少不了一通吹捧。

    “前两日我一同乡,在鸾台做录事的,手里扣着一份要件送来给韦侍郎,一见我便问,你被点为天下诗文魁首之事可属实?听说我与你恰有两分交情,千叮咛万嘱咐,说待你回京,无论如何要相约见面吃饭,认识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