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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待诏 第20节

    崔缙一噎,心中更加气闷。

    他好心好意来提点她,她竟如此不识好歹。

    崔缙冷笑道:“我自然盼着能与你好聚好散,只怕到了那一天,你能成全我,却保不住裴七郎。你现在待他越亲近,他就会死得越快,到时候,血可不要溅到你自己身上。”

    他冷眼在她小腹上扫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谢及音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只觉一阵寒意自后脊升起。

    她站在灯侧,神情戒备,昂然望着崔缙,“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还望殿下好自为之。”

    崔缙亦觉得索然无味,将抄印的口供扔在八仙桌上,转身离开了内室。

    房中只剩下谢及音一个人,她仿佛忘了裴望初还等在外面,并未传他进来,只长久地凝望着宫灯跳动的焰火。

    过了一会儿,识玉急急忙忙跑进来,向谢及音请罪道:“奴婢刚刚去给您拿敷脸的膏药,没料到驸马会突然过来,是奴婢失职。”

    “无妨。”谢及音轻轻摇头,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既拿来了,就帮本宫上药吧。”

    识玉小声提醒她,“裴七郎还在外面。”

    谢及音没了声响,直至灯昏香尽,她拾起剪刀将灯芯剪亮,香灰剔落,才淡声道:“让他回去,不必等了。”

    一时起意后被打断,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谢及音失去了重新面对他的勇气。

    十一月初,洛阳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园林湖泊里的水尚未结冰,雪被薄薄一层覆在檐角与草木上,炊烟一起,分外得趣。

    一向不爱与人往来的嘉宁公主突然广发帖子,请了许多人过府赏雪,有太原王家、弘农杨家,还有许多魏灵帝时煊赫一时、而今锋芒内敛的洛阳旧贵。

    这邀请来得突兀,但没弄清楚缘由,不好贸然拂了一位嫡公主的面子。十一月初三那天,被邀请的士族大都前来嘉宁公主府赴宴。

    宴设于轩庭,四周摆满了暖室里养开的梅花,绿萼、洒金扶疏相错,负载流觞的曲水池里引的是热气蒸蔚的温泉水。各人桌席上都摆了一个涮rou的铜锅。

    单看这宴席陈设,倒让人觉得嘉宁公主是个会享受的雅人。

    宾客寒暄入座后,铜磬击响三声,盛妆的谢及音自雾气蒸腾处袅袅而来。她今日未戴帷帽,云髻华簪,容色极美,恍惚若踏云而来的九天玄女。众人见之俱是一愣,而后纷纷起身行礼。

    裴望初跟在她身后,一身白衣长袍,头束玉冠,远远瞧着,仿佛一对极为般配的璧人。

    “诸位都平身吧,本宫不常与诸位往来,难得薄雪初霁,梅开正好,幸诸位赏光,来寒府一聚,愿今朝宾主尽欢,娱游极兴。”

    谢及音轻敲金磬,侍女们传上菜与酒,席间云袖相接,中庭又起歌舞,气氛十分融洽。

    宴饮至半,酒酣意足,谢及音突然提议要大家赋诗寓景,请众人评判,出色者可讨赏彩头。美酒、美人、美景当前,大魏文人最爱吟诗咏赋等风雅事,谢及音此话一出,赢得一片赞同。

    杨守绪之子杨伯崇先站出来作了一首《咏雪》,他的诗中规中矩,略显匠气,喝彩声稀稀落落,谢及音赏了他一壶金华酒。有他热场,之后的几位公子咏雪的咏雪,咏梅的咏梅,各有特色,谢及音也分别赏了几盘酒菜。

    此时王六郎站出来,朝谢及音一揖,谢及音撑额笑道:“倒不知王六郎诗画双绝。”

    王六郎道:“珠玉在前,不敢托大,不过是为了酬谢殿下款待。”

    他的诗是作在纸上的,推盏之间一挥而就,草书和润风流,书法之妙,倒盖过了诗作本身的内容。

    诗作被呈到谢及音面前,她细细欣赏了一番,感慨道:“王六郎此作倒把前作都比了下去,你作得这样好,本宫若单单赠壶酒,反倒显得慢待了你。你自己说,想要什么赏?”

    “我可以自己选赏赐吗?”王六郎温和一笑,望着谢及音道,“我……想为殿下作一幅画。”

    闻言,谢及音笑了笑,“你这赏讨得不小,当本宫府上没人了吗?七郎——”

    一直侍立在她身后沉默不言得裴望初上前来,“殿下有何吩咐?”

    谢及音曼声道:“你也来赋诗一首,若将王六郎比下去,本宫就不赏他,改赏你了。”

    裴望初抬眼与她对视,谢及音却笑着移开了目光,他看见她端着酒杯的手在极轻微地颤抖,那容色灿烂的笑,也像是画在脸上的一般。

    她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裴望初轻声问道:“殿下真的要我赋诗吗?”

    “谁不知裴七郎工于诗赋,江左莫逮,”谢及音露出几分颐指气使的情态,对裴望初道,“你不仅要作,还要压过王六郎,否则本宫不仅不赏你,还要罚你。”

    裴望初缓缓垂下眼,“好。”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裴望初身上。

    对于他从清贵士子堕落为皇女待诏的经历,有人痛惜,有人感慨,有人不屑。但是对于他的诗作才华,无人会置喙他是否担得起“倾魏阙、冠洛阳”的赞誉。

    裴望初的诗赋以论玄、山水居多,以清新自然见长。他的老师货泉居士袁崇礼曾称赞他“风骨清峻,篇体光华”。

    可是谢及音却说道:“今日美景、美酒、美宴都听腻了,你且看看眼下还有什么,咏点新鲜的来听听。”

    裴望初不解她意,“请殿下指题。”

    谢及音扬眉笑他不解风情,当众勾着他的衣带将他扯过去,她靠坐于软垫上,为了让她够得着,裴望初只能屈膝跪坐在她面前。

    她似是喝醉了,脸上三分薄霞,笑倚入他怀,轻佻地勾起他的下颌,吐气如兰道:“蠢吗,本宫要你咏美人。王六郎作的是君子诗,本宫要你作宫体诗。”

    宫体诗多写男女秘事,以轻艳浮靡见长,常流传于青楼红院中聊以助兴。

    闻言,纵使裴望初如此沉得住气的性子,亦眉心一蹙。

    “殿下,您醉了,不妨就此离席休息吧。”裴望初尝试劝她。

    “你竟不听本宫的话吗?”谢及音轻声调笑他,“莫非还当自己是清高难折的裴七郎……更低贱的事都做过,几句诗,莫非能折了你的骨头?”

    她似温香软玉卧在怀,轻言轻语却如刀子般锋利。

    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裴望初,注视着这位曾孤高难望如玉树芝兰、不落纤尘如云间之鹤的世家公子,如何被当众羞辱轻贱,拽下云端,踩入泥中。

    什么叫更低贱的事都做过?

    众人心中各有旖旎揣测。有人听说过风言风语,说裴七郎作了嘉宁公主的待诏,早晨为她挽发梳头,描眉修鬓;夜里为她铺床暖被,掌灯打扇。

    大魏虽民风开放,文人不羁,可是伺候女子房中事,在他们看来是比贩夫走卒更下贱的行当。

    何况是曾居清流文人之首的裴望初。

    裴望初在众人刀剑斧钺般的目光里望着谢及音,再次向她确认,“殿下真的要让我以您为题,当众作宫体诗吗?”

    谢及音移开了目光,垂下支在额前的手,拢进无人可见的袖子里。她似是不耐烦了,蹙眉冷声道:“你作是不作?”

    裴望初默然一瞬,缓声道:“您别动气,我作就是。”

    同样的笔墨纸砚铺陈在裴望初面前,半炷香已点上,他慢条斯理地研墨、洗笔,直待香将燃尽、颤颤欲坠时,才缓缓落笔。

    宣纸洇开一点,旋即连成一片,秀丽繁致的宫花小楷,本身自呈绮丽旖旎。

    裴望初收了笔,侍女上前将宣纸呈至谢及音面前,她随意一展,按着额头曼声读道:

    “云雨望风来,襄王筑楚台。灯落绮窗闭,露坠海棠开。摇摇玉人璧,绵绵影徘徊。重期与君夜,俟月照路白。”

    纵然是宫体诗,他也作得清丽含蓄,句句都是暗喻,未有一字狎昵。比起动辄“酥腰掌间韧”、“玉体解罗裳”等情艳至极的句子,迂回婉转了许多。

    谢及音读完,似是十分满意,倏然一笑道:“七郎果然情致极高,作山水诗难免浪费,早该转作宫体诗了。王六郎——你觉得此诗如何?”

    王六郎觉得,曾认为谢及音恩遇有加、裴七郎心甘情愿,是他最大的误解。

    纵然王裴两家各为其主,目睹曾为天下士人之清望的裴望初被如此折辱后,王六郎心中也不由得同情起他来。

    他不愿做雪上加霜之事,看了一眼裴望初的背影,缓缓道:“裴七郎意境极高,子昂自愧不如。”

    “那就是了,本宫也觉得七郎的诗更好。”

    谢及音撑身坐起,整了整衣襟,对裴望初道:“七郎,庭中听赏吧?”

    裴望初像被提线逗弄的傀儡,行至中庭,跪地听赏。

    “凭七郎之才貌,本不该囿于本宫膝下做个奴才,可惜啊……可惜就可惜在你生错了人家,世有百家姓,你却偏偏姓裴。”

    裴望初眉心微蹙,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谢及音扬声说道:“今日本宫为你赐姓,从此你改‘裴’为‘谢’,弃暗从新,脱了苦海吧。”

    裴望初蓦然抬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她,霎那间目沉如渊。

    赐国姓是恩宠,可大魏的国姓本不是“谢”,而是“萧”。

    谢黼篡位自立,许多洛阳旧贵并未将谢氏视为堂堂正正的皇室,又因大魏极重门第出身,赐姓“谢”对士族而言,并非恩赏,反倒成了一种侮辱。

    何况河东裴氏满门被诛,与谢氏有不共戴天之仇。

    众人沉默地望着跪立在庭中的裴望初,他的背影俊秀挺直,然而只有坐在上首的谢及音能看到他的表情。

    谢及音笑吟吟地睨着他,语含警告,“七郎不接赏吗?”

    裴望初声音极轻,一字一句道:“请殿下收回刚才的话。”

    “本宫若是不收回,”谢及音指着红漆廊柱,十分冷漠地说道,“难道你还有骨气一头撞死?”

    裴望初攥在两侧的手绷得骨节泛白,他蹙眉望着谢及音,仿佛在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愤怒和失望。

    谢及音半阖着眼,神情十分倨傲,可她心里并不好受。

    只听裴望初说道:“若殿下想要我死,我不会贪生。”

    “莫当自己是个值钱玩意儿,少拿寻死来威胁本宫,”谢及音闻言抬眼,定定地望着他道,“那天晚上本宫叮嘱你的话,你全忘了吗?”

    裴望初当然没忘,她说要他为了她活下去,再苦再难都要活下去。

    可是活下去,就是为了任她折辱和搓磨吗?

    盛妆绝丽的谢及音正高高俯视着他,高鬟云髻,面白如玉,陌生得让他感到疑惑。

    王六郎却已看不下去,向谢及音求情道:“父母有生养大恩,留恋家姓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换个赏赐。”

    谢及音看向他,“本宫处置奴才,关王六郎什么事?”

    王六郎道:“君子当有不忍人之心,这不是为了裴七郎,是为了我自己所求。”

    此话一出,有几个曾与裴家交好的客人也出言附和,谢及音耐着性子听完,对王六郎道:“既然是六郎所求,本宫就给你这个面子,饶他一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着人拉下去赏三十鞭,然后再问他本宫这赏,他接还是不接……届时宴席已散,我府中的事,王六郎总不该过问了吧?”

    侍卫上前将裴望初带走行刑,王六郎要阻止,被他母亲王夫人悄悄拧了一把。

    谢及音一敲金磬,庭中又起歌舞,王六郎望着她笑靥如花、醉态似水的模样,真的一点不在乎裴七郎的死活,心里缓缓沉了下去,顿觉满席佳肴索然无味。

    夕阳半落,冷意渐生,宴中诸客酒酣兴尽,杯盘狼藉,散宴之后乘坐马车陆续归去。

    谢及音喝多了酒,靠在贵妃椅上小憩,眉心蹙得很深。识玉为她端来暖胃的醒酒汤,小声对她道:

    “岑中尉亲自施刑,抽了二十七鞭,裴七郎没扛住,昏死过去了。”

    谢及音手中的碗一斜,大半碗汤都洒在了身上。

    岑墨是谢及音的府卫首领,他跟了谢及音许多年,谢及音当然知道他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