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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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是因为从那话里,彻底失去了盼头。 父母子女,似乎就是这样,越是不被父母疼爱的,往往抱有越多的期待,期待父母能在闲暇的时候,对自己拨出一点关注,哪怕问上几句,说一些关怀的话,也是好的。 可是他一句都没得到。 他的父皇母后仿佛早将他遗忘,任他在这周地里自生自灭,连一句问候都吝啬。 梁和滟感慨这些的时候,上面的梁行谨慢悠悠又讲了几句话,无外乎是调侃裴行阙或是梁和滟的。 梁和滟撑着头,听他满嘴胡言,因为是讲得她自己,所以她反应没有那么大,只是垂下眼,冷一张脸,硬绷出个难看的笑。裴行阙则是垂着头沉默,只在需要他回答的时候,抬抬眼,慢吞吞哦一声,或者讲一句,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不咸不淡,没什么意思。 梁行谨的奚落在这逆来顺受的两个人身上都落了空,虽然下头内侍和那几个鸿胪寺的官员有醒觉乖张地会接话,但气氛到底一点点沉闷下去。 梁行谨的脸色也愈发难看,脸色一片冷寂,不时轻哼一声。 他在梁和滟和裴行阙身上碰了霉头,就转而去找那几个使臣唠嗑,态度轻慢随意,似笑非笑的,从楚国风土人情调侃到习惯作风,那使臣还有好气度,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侍者,无不脸色微微发青。 气氛一时更冷。 太子宣召,太医没费多长时间,就来了。拎着药箱的太医令出现的时候,绷在这压抑环境里的众人都松一口气,连一贯从容的卫期都放下手里茶盏,微不可察地缓了一息。 “太医令,定北侯今日咳个不停,且近来不是盛传么,他…嗤——”梁行谨嗤笑一声,捻动佛珠,“你去看看,他有什么症候没有。” 裴行阙垂着眼睑,没挣扎什么,自然而然把手腕翻过来,搭靠在椅子扶手上:“有劳。” 太医令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这满屋子气氛沉闷压抑至此,也绷着口气儿,不敢妄动。 满屋子只听见梁行谨转动佛珠的声音,和太医令低声要裴行阙换一只手继续把脉的动静。 隔了良久,太医令抬起头,掂量着:“禀殿下,侯爷咳嗽,是当初留下的病根,长久调养着,无甚大碍,至于其他,不是什么难治的症候,只是略有体虚,吃点温补的药,慢慢调养,也就好了,侯爷毕竟年轻。” 梁行谨笑了声,短促又讥诮:“只是略有体虚?” 他站起来,那佛珠在他指尖搓动,漫不经心的:“好了,都下去吧,孤与卫少卿讲两句话——眼见清明要到了,裴侯爷咳疾犯得厉害,不晓得是不是旧人找你,要你记得烧纸钱呢?” 他扬长而去,楚国的使臣也被叫走,不许和裴行阙私下里讲什么话,裴行阙神色淡淡,只在梁和滟探究的视线望过来的时候,抬了下眼皮:“县主怎么了?” 他想了想,慢慢跟她解释:“县主当时,若真和太子起了争执,反而更难看——不过,卫少卿很关怀县主。” 梁和滟没听见后半句,再想他解释的话,情绪与恼火褪去,她就想明白了里面的利弊,只是道理讲得再明白,事情想得再透彻,一旦和自己切身相关,就难免会为情所乱。 她晓得裴行阙当时是好意,并不是要跟他计较这个,而是关于他咳疾的事情。 她指一指他心口:“你这旧疾,和梁行…太子有干系?” 两个人走出殿,站在廊下,迎面有冷风吹了满脸。 已到春日,风仍料峭,裴行阙站在廊下,想起他才来周地的时候。 那年他还未及十一岁。 周地和楚国的冬日很不一样,不是那种干脆利落的冷,而是北风席卷,透骨湿寒,是怎么也捂不热的冷冰被褥。 裴行阙从离楚开始就高烧,被一直照顾他的老太监抱下马车,脸发红guntang。 他最开始住的地方很不好,比现在要更差,门窗会漏风,家具常缺腿,被子里塞得是破绒烂絮,很难御寒。 最要命的是,他们没有炭。 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外面没有他熟悉的漫天雪景,只有呼啸寒风,和老太监生茧的,时不时来摸一摸他额头的手指。 他是不值得人费心的质子,楚国疲弱,无力征战,他死就死了,没有人会为他伤心,也没有人会为他讨还公道——他死了会更好,远在他国的质子若病死,便是让他父亲少了个莫大的掣肘。 很难说,这世界上,会有人因为他的死而落一滴泪。 也许只除了从小照顾他的老太监,或者他远在故乡,对他并不疼爱的母亲。 裴行阙咳一声,舌尖隐约有点血腥气,他看着一草一木都熟悉的东宫,尽力把话讲得云淡风轻,显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么多年,他已经学会了怎样平静地讲出这件事情,用词要简略,情绪要收敛:“我才来周地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楚国来的老公公。只是到这里不久后,他就因为一些事,被太子下令,打成重伤,过了几天,他不治身亡。我不肯让人把他挪走,推搡间,被太子拿在手里玩耍的剑刺伤了肺腑。” 语气无波无澜,仿佛与他无关,只是转述谁的旧经历。 不痛又不痒。 他们走在东宫,崇文馆此时正授课业,有学士抱着书匆匆走过,裴行阙从前也在这里读书——先帝特别开恩,允准他和他的那些皇子皇孙们在一处用功。 只是…… 裴行阙第一次来崇文馆,是徒步走的。 东宫离他住的地方几乎横跨半个宫城,他和老太监在天还黑着的时候就起身,在冷风里抱着书和笔墨往这里赶,但还是迟了一刻,里面的人都坐满了,那些穿着绫罗绸缎、锦衣华服的皇子皇孙们神色倨傲,看他的时候眼里带笑,一起撺掇着学士罚他。 学士不会为了他得罪未来的太子、亲王,一片起哄声里,那位他记不起名姓的年轻学士叫他伸出冻伤的手,动作略有一点犹豫,然后冷冰冰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抽下来,一下一道红痕,叠加在一起,伤口破裂,掌心青紫发肿,胀出淤血。 他哆嗦着,握不住笔。 裴行阙以为这就是结束。 然而当时还是郡王的梁行谨指一指他身后的老太监:“质子晚至,难道不是侍奉的人没有及时叫他起身吗,这不是下边人的过错?” 他说着,抬头看一边的梁韶光,找人和他一起起哄:“小姑姑,是不是?” 梁韶光轻轻一笑,娇声道:“既然这样,他身边的人也打几下,做警示吧。” 要打老太监,自然不能是戒尺,里面的人读着书,外头摆上了刑具,裴行阙追出去,看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被按在刑凳上,几尺长的刑杖高高抬起,重重砸下,老太监叫了一声,就没了声响。 裴行阙要挡在老太监身上,但是没有用,他那时候还不到十一岁,随便一个内侍就能拉住他,挣扎间,他跌倒在地上,手乱抓,又乱咬人,却还是挣脱不开,最后被人按着头,强逼着跪在地上,看杖起杖落,打在皮rou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太监几次昏过去又几次被人用水浇醒,三九寒天里,他鬓发上结了冰,眼看着他,声气虚弱,在崇文馆朗朗的读书声里,慢慢讲:“小殿下,我没事的,你快起来,去读书。” 那是后来的十一年里,最后一次有人这样叫他——小殿下。 第19章 他们走在外面,寒风凛冽,料峭透骨。 像那个望不到头的冬天,老太监被打了几十板子,衣服和伤口粘连在一起,头发上结满了冰珠子,嘴唇冻得青紫,刑罚过后,他已经站不起来,更走不动路,最后是被人抬回去,扔在床上。 他烧得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裴行阙把床和被褥都让给他,蹲在床边,守他一夜,听他呓语,叫娘亲。 偶尔清醒回神,嗓音沙哑,也叫他,断断续续的,询问有没有水喝。 裴行阙抓着麻绳,从结了冰层的井里打出一桶水来,一半给老太监擦额头,另一半准备去烧水给他。 他捡了一点枯枝,都潮湿得很,用书页映着了,烧进去,会有很多呛人的烟,把他和老太监都熏得咳个不停。 裴行阙慌乱地把那火盆移开,烫出一手燎泡。 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手高高肿着,衣服燎了洞,指尖烧出泡,才终于研究明白,要怎么把那一壶水烧热。 等他沾着满脸的灰,拎来那水的时候,老太监已经死了。 裴行阙烧了太久的热水,久到错过了老太监的弥留时刻,叫他一个人趴在床上,独自咽了气。他眼睛还睁着,看着他去烧水的方向。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裴行阙听见自己静静的呼吸,他跪坐在老太监床边,拎着那一壶热水,不知所措。 他生平第一次见死人,从前宫里也时不时听到谁见罪于后妃,谁被谁杖毙,但那些人都离他远远的,死也死得静谧无声,他未尝得见,甚觉遥远。 死亡于他,是个太混沌的概念,混沌到,他以为老太监只是睡过去了,然后他摸一摸他手腕,他枯瘦的手腕在他手里冷冰冰的,从前微弱的脉搏无声无息停止。 他前一刻还听见老太监的呻/吟声,再回头,他就双手垂落,死未瞑目。 裴行阙环腿抱坐在那床边,呆呆的,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才来这异国他乡,还没来得及适应,唯一陪着他的人就不在了。 接下来呢,要怎么办? 前人说,入土为安。 裴行阙想为老太监谋一副棺椁,他有一点钱,临走时候母妃交给他的。裴行阙不晓得有多少,能做什么,但打一副棺椁,大约也足够了。 他等了很多天,装作没事儿人一样把老太监安置在床上,每天为他掖被子,烧热水,打了地铺陪在他身边。 就像老太监还没有死、只是病重得起不来床罢了。 只是冬天总是要过去,春日总是要来的,积雪化去,许多事情,就要遮掩不住。 他担忧又着急,最终大着胆子,低声询问一个看着很面善,对大多数人都很和气的内侍:“你能不能帮我打一副棺椁?” 他塞过去满满一大把银钱,仰着头,可怜地期盼。 他那年十岁,还没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的银钱塞过去,换来一群人踢开他门,把守在床边的他拎起,梁行谨也站在其中,裴行阙惶然无措地抬头,看见那个收了银钱的内侍守在梁行谨身边,脸上带着谄媚的笑。 梁行谨顺手抽出一个侍卫的刀,掩着口鼻,慢条斯理地把那破絮的被子挑开。 老太监的尸身露出来,梁行谨歪着头,打量了打量:“死多久了,还放这里,不嫌晦气?” 他瞥向小他几岁的裴行阙,指着老太监模糊的五官:“都烂成这样子了,你也不害怕吗?” 刀刃轻磕在老太监快露出白骨的手臂上,梁行谨很随意地吩咐:“拿这床被子裹了,扔去乱葬岗吧。” 裴行阙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挣开钳着他的手臂,朝梁行谨扑过去,拿刀的小郡王哎呦一声,抬手,一刀刺入他胸口,然后,连刀带他这个人,一起推了出去,甩在地上。 鲜血流出来,周围人叫成一片,裴行阙咣当一声倒地,胸口还插着那刀。他伸手要去抓老太监,抓不住。 胸口的血汩汩流出来,眼泪却干枯,裴行阙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被换个地方安置,日子过得稍微好了一些,只是依旧一无所有、倍受欺凌。 梁行谨那一刀万幸没有伤及他心窍,只是刺伤肺腑,他高烧又流血,但还是捡回一条命。逐渐清醒、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已经快到夏天,万事万物都复苏,冬日已经是太久远的事情——只有裴行阙,他一直留在那个冬日里,走不出来。 十一年久。 他静默回忆完这个故事,落到唇边,向梁和滟讲的,却是:“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这样而已。” 梁和滟唇张一张,似乎是在想该怎么安慰他,其实不用这么为难,他晓得她不会哄人,不会讲太柔软的话,他摇头:“而且,早已经过去了。” 他们寂寂无声地走向停在宫门外的马车,这一程宫道长得望不见头,像他要在这周地生活的日子一样,望不见头。 他偏头,看微皱着眉,认真走路的梁和滟,只觉得那一处旧伤瘢痕略有松解,仿佛露一道缝隙,容春风吹进去。 哪怕还料峭正寒。 若是和她在一起,似乎这漫长日子,也没有那么难捱。 他微微仰头,略笑起来,装回从前若无其事的样子,却猝不及防的,看见了梁和滟回头,很认真地看着他,打量他胸口被刺中的位置:“你总咳得这么厉害,是还未好全,伤口还在疼吗?” 漫长的宫道走到尽头,没了两边高墙的阻拦,春光无遮无拦地洒在两个人身上,荡涤过凛冽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