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三日之后的清晨,列车驶入一个中途停靠的小车站。在此之前,我和那名旅客没有说过一句话。有几次我去到他的卧舖隔间,收取客人用过的餐具,他总是不在,餐具和废弃物都由同一隔间的另三名乘客交给我,都是异国人士,都是陌生人。 以长程度假为卖点的跨境火车有一个特色,时而停靠一日半日,让旅客在沿线景区游玩。这座小城以草原湖泊着称,全车旅客有一天的时间在此停留。我并未下车散步,而是站在人走得差不多的车厢中朝外眺望。一边车窗面向通往城中的窄路,另一边则接上一片广阔原野。这个车站太小,月台长度根本无法容纳全部车身,尾端这车厢的客人大可以直接走出去,一跨过铁轨旁低矮的围篱,你便离开车站了。 北方的初夏原野还是浅嫩的绿色,更远处有些墨绿色的高耸针叶木,淡黄日光把整个原野浸成了一场梦。 那名乘客下了车,没有出站,走过月台来到车窗前,问我:「不下车?」 我还没下班呀。可是餐车关闭,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在车上将无事可做,于是我东张西望了一下,坦然偷间,跳到月台上。 「你怎么找到我的?」这个问题也真该问,当初在「sherman创厨」初遇,我就该问他了,错过了发问时机,谁料他还有办法再找到我一次。我怀疑身上被他安装了千年前人们秘密研发的地理定位系统,肯定是很强悍的一组古智慧系统,可能还配备了巫术,使我鑽入地心也会被他掘出来。 「你中途离职的期间,寄明信片到『sherman创厨』,一路走一路寄,都有线索的。」他说,「最后一张明信片,你说你又要回火车上做事了。我看你寄出明信片的地点,再一整理你熟悉的旅游和服务路线,便推敲得出你大概的动向。」 「然后怎样?」 「我就到这条线的联运火车网上订票,一班车、一班车坐。」他抓抓头发,「我知道最后这一步很笨,可是我急着上路,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那你也游山玩水好久了呀。怎么不必工作?」 他说:「我现在是sabbaticalleave,公司有甚么非要我做的,网上联络交件便行了,只要我找到上网地方就可以。」 「你怎么会想到要在这时候休年假的?」 他略有迟疑。「为了……为了找你。已经快找满一年了,再找不到,我只好回去上班了。」 「你找了我一年?」 他理直气壮起来:「你现在要我去计较这短短的一年?那以前那么多年,那么多、那么多年,又怎么说呀?」 「你找我的里程数,也超过一万英哩了吧?这种旅游线火车很贵的,供吃供住,等于旅行团,你把存款都拿来坐火车?」 「钱怎么花,是我的事,你不必帮我拿主意。」他坚定地说,「我就单跟你讲里程数。我曾经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找你和等你,你有没有想过我经歷的地理距离又是多长?你觉得一万英哩跟那些距离比起来,算不算一回事?」 我没法回答,垂下目光看他手指。那一晚在车上的偶然交合,我不记得他手指上有着订婚戒指。再怎么被色欲迷了心窍,只要那手指上有着婚戒,我便不会让它进入我身体。倒不是怕破坏他家庭,我只是不想伤害谭倩仪那个好女人。为唐家祥这臭傢伙担心,还不如拿力气去怜香惜玉。 「我知道你在找甚么。没有,没有戒指,我和小倩没有订婚,现在也没有交往。」 「你说甚么?那,那……」我大吃一惊,莫不是餐厅出了非同小可的问题,迫得他用这么戏剧性的手段来搜捕我?我当即把心头第一等紧要疑问提出来:「那餐厅呢?餐厅还好吧?谁在经营?」 唐家祥很意外我关心餐厅比关心他的爱情生活还甚,一怔之间流露失望。「餐厅当然还是小倩作主,事实她很多事情都要请教kate……就是小棋,你别那样一脸迷惘,我不好意思用你叫她的称呼而已。另外,我想你会好奇我干甚么,我在『sherman创厨』还是有股份的,而且持股和小倩一样多。我也是隐形的店主呢……」 这群人,到底在我撒手逃跑的二年之中搞了甚么把戏?我被距离太遥远的变化弄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一件事才好,又顺口问:「你究竟找我做甚么?弄得这么大事,我以为餐厅出状况了。」 「我……」他似乎被我问倒,竟然需要思考半晌,才说:「……一步一步来吧。首先,我要你辞职。」 我倒不意外他说出这句话,他的理由也在我想像之中:「这工作对你而言没有意义,少了你,还有大把人想做,他们不像你这样有经验,你何苦委屈降级?这里没有人希罕你的才能,没有人知道你懂得煮。你除了薪水,很微薄的薪水,甚么别的利益也得不到。」 我说:「谢谢你帮我着想。那,我能去哪里?」 「去哪里也好。如果你愿意回来创厨做厨师,设计餐单、训练新人,小倩会很欢迎你的。如果你不要,她也有经营之道。」 不,这些话没有解答我想知道的另一件事。可是那件事我问不出口,只好再低眼看着他没有婚戒的手指。那晚我并未仔细看清这对厚重又线条俐落的手,那晚只谈rou欲,不谈心,我以为天一亮就可以当作一场逼真的春梦。 唐家祥收到了我的沉默发问,可惜说出来的回答乱七八糟。「我和小倩……我们不是……不是对方的那个人。唉,不,我们……是那个人,可是……又不是那个人。」 你是不是中途在哪里摔下过火车撞坏脑子了?到底想说啥? 「你一走,我们便开始约会了,同时间我也入了伙。我们把对方当作共度终身的那个人,很谨慎地经营关係,我们不再是学生,不讲热情,只讲陪伴和支持。而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她……她是结婚的好人选。她也这样描述我。」 「那又为甚么不要?到底出了甚么问题?你们在我心里根本是模范夫妻候选人。」我淡淡地说。「你到底对她做了甚么?」 唐家祥看着我,道:「到十一月的时候,我们依照西洋风俗,商量要不要联名寄圣诞卡给朋友。我是这样提议的,因为我觉得迟早也会走到那一步,先让女孩子安心也好,她年纪也不算太小了。那时她说:『可是在这段感情里,我只看见半个你。』」 「你真是……你不要恋爱了,你他妈的去做和尚算了,」我无名火起,替谭倩仪感到愤慨,面对这个我记掛了几万里路途的人,我竟忍不了指责他的鬱闷衝动。「你在太多事情上理性到不近人情,有时候偏偏又太放纵自己的感性,难怪你到这个年纪还没有和女生同居过,因为你左右脑矛盾,根本不懂得怎样经营亲密关係。你不做和尚也行,去娶你的炒菜锅吧,或者去和你的电脑结婚,和你的摩托车结婚……噢,我忘了,你的确将你的车当成正宫大老婆哩!唐太太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