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至少有那么一次,我真正离开了俗世的爱欲。至少有那么一次经验挥之不去。我不知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只记得有个声音问我:「忘,或者不忘?」打从童年至今,这声音时时回盪在醒睡之间。我无法确知自己到底忘记了甚么,却记得那一次遗忘有多艰苦。 遗忘也是很苦的。不是说忘了便解脱了。我作下那决定时并不知道:遗忘才是枷锁的开始! 遇见唐家祥以后,那声音更形逼真。在从梦寐到清明的时刻,一颗心往往惊得好似沉入了捞不回的所在。我常常在原本模糊平淡的夜梦之后,被那声音所胁迫,怕得不敢醒来,怕醒来才是摔入长长的恶梦。 ──没有他的幽黯长梦。也许心真的沉在梦里了,无从打捞。 一定是太不想忘了,没有第二个解答。说不清何时开始,我逐渐领略真相。我看到自己是怎样在那个关卡犹豫难决。那个关卡的四周,一无风景,也可以说是风景太多太杂,终至混浊。那些风景是甚么呢?全是已然完结那一生里的痴念。 我点算着自己的痴念,百转千回,都绕回同一个人身上。不能忘呀,一忘,心里便没有他了,不就等于心里甚么也没有了?可是不忘记呢,带着他的身影走,也就是带着我俩最不愿回望的记忆走。他如何将我送到他手上的心轻轻放在一边,如何拒绝得若无其事,我都无所谓;就只那一次,最后告别的一次,在我俩之间划下了裂口。 我不后悔,但做出这告别已耗尽我所有气力。自然,也耗去了自己那一世的生命。 是我自己把自己从你身边抽开的,是我害得你伤心一世。那时的我像现在一样,甚么都不怕,只怕这个人难过,没想到他此生最难过的一件事,是我害的。这怎么可以啊? 想到从心里剥下他是那么痛,我又退却。若只是痛,倒也不怕,那一生可不知挫折过多少次,无一不是扬起微笑,一步从荆棘地里跨过便算。那么,别遗忘吧,好不好?他会追上来么?如果他会,我该如何面对他?如果他不,我该如何面对自己? 我不想忘,我真不想忘。只要有他在的记忆,便是哀伤也教人留恋。可是,我没有别的路。生死关前,是谁呼声震耳:「魂魄不得踟躕,是忘是留,就地速决!」 我目光慢慢抬起,如平时微笑,把所有过去复习一遍。疼得这样逼真,像是回復了rou身,而后rou身的肌肤被片片剥下,又像脏腑溃解,血液抽空。在已结束的那一世里,我也许作了很多恶,前头正有刀山油锅等着,我知道折磨是逃无可逃,却未料到,行到这里便遭到如此剧痛,使得刀山油锅也是寻常了。 而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我决心遗忘。遗忘又有何难?难在那是他,忘去自己前生后世都不该忘的他啊。 于其他魂魄而言再轻微不过的一个决定,没想到是这么痛。这是用情太深的惩罚。 我说,让我在这里留个记号,好不好?将来他经过此处,看见记号,便知道我在忘记他之前曾经犹豫过,知道我原本不愿意忘记他的。 我才动念,来时路已盛放绚烂嫣红,是火色熠熠的一丛花。眼前灰败世界中,唯有这一抹艳色,在爱恨勾消的人间边缘,成为俗世情衷的最后记认。 该办的事情都了结了。于是我微笑不减,说,好了,现在让我都忘了吧。 这句话一出,我再也不是我。一剎那我以为魂魄已让疼痛撕散。 ──我种下的花,会开放到你来的那一天。你看到了吗? * 后来你终于看到了,对不对?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我留的记号,所以你才暗渡我俩的回忆,甘愿走过一世又一世沉重的追寻? 对不起,我真的以为自己忘了。原谅我的爱情吧。千疮百孔的它,偏顽强到连遗忘亦不准许。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