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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与义务(下)

    苏青瑶折起信笺,趿拉着拖鞋,一步一停地走到楼梯口,坐了许久。千愁万绪,梗在心胸,半句也说不出。一旁的阿七见她神色凝重,忙问发生了什么事。苏青瑶抿唇,笑了下,告诉她《文学月报》停刊的消息。

    小阿七听后,忿忿不平,骂:“政府一天天不干点实事!成天不是禁这个,就是禁那个,报纸这儿一个框框,那儿一个圈圈,打架的电影也不许看,要我说,指不定哪天咱们在家讲讲话,也要被警察厅捉去了!”童言无忌,骂起人也格外爽快。

    苏青瑶听了,又低眉笑了下。

    她掸一掸晨袍,起身,吩咐小阿七将熨好的报纸全部送到书房,尤其涉及招聘广告。

    小阿七说:“可是太太,先生说书房他要用。”

    “或许家里应该有两个书房,他一个,我一个,”苏青瑶回眸望她一眼,“阿七,没准以后你也需要一个。”

    说罢,她脚步轻快地上楼,翻出信纸,旋开钢笔,给编辑部回信。她落笔,先是感谢周起应主编这半年对她的照顾,随后询问是否方便写一份推荐信,以便她到其它编辑部求职。男人的书桌高而宽阔,她坐在皮椅,写字总觉吃力,可这吃力中,又有一份难得的真实感。

    写完,苏青瑶捧起信纸,放到唇边轻轻吹,甲虫壳般的浓黑墨迹在淡粉的唇前,微微闪动,又渐渐干涸,留下纤细而有力字迹。

    折起信,塞进信封,便要去洗漱,晚上还有宴会要去。

    是请钱庄的宋小姐做得局,她嫁了个意大利人,认识的洋人多。其中,有位西泽克先生,早年与威尔逊爵士相识,名下的怡和纱厂也在上海做纺织生意。若能说动他,使他与威尔逊爵士一起接手徐志怀的纺纱厂,也算让厂里的女工有个去处。

    约莫五六点,日头偏西,苏青瑶收拾好出门。新一年的旗袍还没做好,她穿得是去年那件螺钿紫的软缎旗袍,头上、脸上、手上,空空,乌发云鬓,衬得小脸白如玉。

    徐志怀一早去纺纱厂,家里只剩备用的福特车。

    苏青瑶乘车赴宴,寒暄了一圈,好容易见到西泽克先生。不曾想,对方竟认得她,径直称呼她为“Mrs.  Xu”。

    苏青瑶暗暗一惊,忙问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西泽克先生解释,淞沪停战后,徐志怀请戏班在黄金大戏院演越剧。他在场。当时苏青瑶忙着和其它贵妇人聊天,所以没见到西泽克。但徐志怀向所有的合作伙伴介绍过她,云淡风轻道:“那是我太太。”

    西泽克先生紧跟着告诉她,纺织厂的事,徐志怀早已与他谈过。具体要不要接手,以什么价格接手,怡和洋行的股东们还需要讨论。

    苏青瑶听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嘴巴干的厉害。

    是啊,这么大一桩生意,哪是她送些礼物,说说软话,就能谈成的?真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徒增笑料。

    苏青瑶自嘲着,择了处僻静的角落坐下。

    她想:自己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要不就这样跑了?可看看舞池里旋转的宋小姐,又怕自己突然离场扫了她的兴致,便问侍者要来一杯冒着气泡的香槟,默默啜饮,希冀这样做能显得自己合群些。

    爵士乐编织着羊皮鞋底的摩擦声,如同响尾蛇在摇尾巴。眼前是手舞足蹈的人们,苏青瑶盯着一位小姐的丝绸舞裙,裙摆缝着一串串彩珠,随摇摆而甩动,“刷剌剌,刷剌剌”,乱花迷人眼。

    正当她出神呆看的时候,身旁突得传来一声咳嗽。

    苏青瑶扬起脸,“啊?你。”

    “苏小姐,好巧。”于锦铭两手插着裤兜,倚在墙壁,不去看她。

    苏青瑶连忙扫视一周,窃窃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为了见你,”他睨她,故作轻佻。“你一走小半月,半句话没留,害我的眼泪都流干了。”

    “这样啊,”苏青瑶抬头,白莲子般的面庞清晰地映在他的瞳仁,“难怪你瘦了许多。”

    只因这一句,于锦铭僵硬的身子忽而松软下来。

    他一杆秤般笔直肩膀向她倾倒,低声道:“没办法,为伊消得人憔悴。”

    苏青瑶抿唇,头偏到另一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墙壁经过廊道,走到无人的露台。眼前忽得一暗,倒像失明了,天空将圆未圆的月被薄云遮去,只留一轮鹅黄色的残痕。晚风阵阵袭来,风吹树,树摇风,恍如海潮将退。苏青瑶不由环住胳膊。于锦铭见状,脱下西装披在她肩头,胳膊又从背后绕到前边,拧上一粒纽扣。

    苏青瑶只到他锁骨,男人的西装套在身上,像穿了件及膝的短大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仰头,发丝勾住他衬衣的纽扣。

    “猜的,”于锦铭说,“最近到处传徐老板要将手里的纺织厂出盘,搞得这几天,我身边人人感慨上海的工业江河日下。”

    “是,上海这几年金融业发达,实体业都不大景气,”苏青瑶道。

    “你明明最讨厌这种社交场合,还跑这跑那儿的。”于锦铭酸溜溜地说。

    “是不喜欢,”苏青瑶苦笑。“但也没办法呢。”

    “所以——你那天回去,”于锦铭环住她腰肢的右手,不自觉捻住西服的纽扣,食指轻轻拨弄着。“他有说什么吗?”

    苏青瑶直起脖子,后脑勺对着他,淡淡道。“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他抱住她,洁净的肌肤与男士香水融合,散发出温暖的香气。“对不起,上次给你丢脸了。”

    “我没那么想过。”

    “这次回南京,兄长同我说了许多事,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他弯腰,呼气喷在耳根子下。“瑶瑶,你打算拿我怎么办?给我一句话吧,我按你的意思做。”

    苏青瑶不言。

    她的目光翻过露台的栏杆,朝远处的天际线奔去,所见之处,大大小小的虚影皆漂泊在起伏不定的晚风中。

    “让我再想一想,”默然良久后,她开口,手搭上男人结实的胳膊,一寸寸握紧,“不会太久的。”

    于锦铭沉默片刻,松开手,侧身转到她面前。

    他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交叉背在身后,俯身,在面颊落下一吻。

    “好,我等你。”

    十点多,宴会终于散场。苏青瑶坐车回家,一路上,心悬悬的,不大定。进了屋,发现徐志怀正坐在客厅看报,戴着眼镜,面前放一壶浓茶。

    “回来了?”

    “嗯,”苏青瑶站在他跟前,“怎么还不睡?”

    “小阿七说你干校对的杂志社被查封了?”镜框低低地搭在鼻梁,他眼珠移上来,半个露在外头。

    “是。”

    “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这份差事,乱七八糟的人办的莫名其妙的报,成日除了攻击政府无所事事,没了正好。”他放下报纸,轻笑一声,朝她勾勾手。“我去复旦问了你入学的事。今年先这样,明年开学了你去旁听。旁听生比较轻松,也自由,有时间照顾家里。毕业证和正式学生的一样,不用担心。”

    苏青瑶垂眸,睫毛轻轻颤,那种虚飘飘的感觉涌了上来,吃醉了酒般无力。

    她张张嘴,干涩道:“不用,我自己会考,考到哪里算哪里。”

    “好了,不要那么幼稚。”徐志怀扶额。“读复旦不够你忙的?万一家里出了什么事,要我给你善后?苏青瑶,你能不能为我——为这个家、为这个家想想,别再任性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苏青瑶听了,似是被拘在原处,进退不由。

    “从前?从前你说东我不往西,你说南我不往北。”她自嘲似的扯出微笑。“都那样了,你还是不满意,嫌我蠢笨。徐志怀,我哪天没为这个家考虑?你的那些合作伙伴,宁波帮的叔伯,我一一记着,年年送礼。家里的账,佣人,你的衣食住行……我嫁给你后,你有一次是自己打领带的吗?甚至到了今天,我为了你,去求宋小姐,去见怡和纱厂的西泽克先生……”

    “我叫你去了吗?”徐志怀反问,冷冷一笑。“我看你是为姓于那小子去的。”

    苏青瑶心脏骤然一停,接着便突突乱跳,身后仿佛生出一只眼睛,正牢牢盯着她。

    “你当我是傻子吗?要不是我一直维护你——我对自己说,你年纪小,一时被蒙骗也是情有可原。”徐志怀看出她脸上细微的端倪,起身,双手插在裤兜。“上回在谭碧那个婊子的家里,闹得动静还不够大,你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我明天叫吴妈收拾个房间,请于少爷住咱们家,你就开心了!”

    苏青瑶清楚与他争辩毫无意义,况且,她跟锦铭是睡过的,可在那当口,她没忍住心里那口气,一字一句冲他道:“徐志怀,我是为你去的,不管你信不信,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去。”

    徐志怀气极反笑。

    他扶着木椅的靠背,深深吸气:“苏青瑶,这么多年,我有什么地方亏待你了,让你有胆子这样羞辱我?”

    “呵,谁敢拿你当傻子?你最聪明了,全天下就你最聪明,别人都比不上你。”

    “既然这么委屈,那你走啊,我不拦。”徐志怀冷笑着说。“苏青瑶,离开这个家,我看你能去哪里。”

    苏青瑶心口一紧,连带瘦削的肩膀也紧缩。

    “好啊,我走,用不着你赶。”她颤声,隐有哭腔。那一瞬,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真觉不值当。太愚蠢了,她之前对他竟然还存有一丝幻想,希望四年的青春并未白费,太愚蠢了。“你找别人伺候你吧!”

    话音方落,她转身。

    徐志怀没动。他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躲到楼上,哭一阵,哭完就好了。可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徐志怀莫名有些慌。

    “青瑶。”

    她没理。

    “苏青瑶!”他蹙眉,快步追上去。

    苏青瑶已经到了门关,握住把手。徐志怀伸长胳膊,咚一声,死死抵住门板。她不死心,两只手一起拧门,拼命朝内拉,他低着脸,手臂使劲朝外抵,两方角力,门如琴弦般震颤。

    “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他的嗓音低沉且沙哑。

    苏青瑶扬起脸,看向他,泪光盈盈。

    “你知道吗,我爱过你,徐志怀,我爱过你。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是你。我也已经原谅你太多次了,多得我都数不清。”每说一个字,便有一口血涌到嘴里,杜鹃啼血般,她含着泪说。“但我现在不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