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欲绝但为君 196 鸳鸯交颈到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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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珏策马入城时,除了帅剑之外,另一手还捧着谷燁卿的牌位。 她的亡夫多么盼望能与她一同入京,再度瞧瞧这繁华似锦的长安……可惜没能如愿。但至少他的遗愿,她一定得做到,那便是让他随他入京,亲眼看看她如何将太子赶出东宫。 谷家军上上下下皆视她为主,领军的白丽与褚千虹逼着为数不多的太子亲卫、辉烈营等守军,就这样一路追赶入了皇宫;御林军的将领特地来报,言明聿珏领着圣旨入关救驾,一直按兵不动的他们终于响应了聿珏,共同扫荡兀自顽抗的太子兵马。 眼看大势已去,给逼至宫墙处的梅穆于是弃械投降;另一支跟随着裴少懿的守军且战且退,在御林军与白丽等人的压迫下回到毓慈宫。 然而等待着裴少懿的,却是一副让人不敢置信的景象! 「殿下!您怎么……」 聿琤没依照她的意思自宫中密道脱逃,反而整肃衣袍,堂而皇之地待在毓慈宫门前,就像等着她们退回此处似的。 「少懿,你回来了。」聿琤就像等待夫君回家的妻子般,对着身负伤势,满身血污的裴少懿嫣然一笑;裴少懿丢下手中的剑,近乎狼狈地爬上殿前玉阶,聿琤敛裙趋身相迎,少懿才知道她是光着脚,并未穿上平时惯穿的厚靴! 而头上的金冠也已摘下,除了釵鈿、绣有金乌图腾的银丝袍之外,如今的聿琤看上去近乎甜美无害,只不过是个美艷动人的年轻姑娘罢了。 「您、您为何……少懿替您争取了这么些时候,就是盼您能藉此出逃!」少懿一番苦心终究白费,她搂着聿琤哭泣,一心只想温暖那双冻得发紫的双足,「您的鞋呢?冠冕去哪儿了?您是太子,怎能受此委屈……」 「我若逃了,谁来陪你?」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让裴少懿强自武装的心彻底崩溃;聿琤眼眸含泪的环住她,坚持双脚着地,「至于鞋与冠冕,我让顾怀安给我收了,除去头冠与厚靴,走出毓慈宫的我,这不就是顶天立地了么?你说的对,我是太子……既是太子,又怎能放着你们为我流血卖命,只有自己躲在宫里。 「我可是大煌的太子,大煌未来的江山,都扛在我的肩膀上!」她咳了几声,仍大气凛然的说完这番话;太子亲卫这回全都聚拢过来,放眼望去,顶多也就剩下百馀人。 反观自四面八方围绕而来的谷家军将士,在天色昏暗的这时候宛如黑漆漆的潮水般欲将她们淹没;聿琤离开少懿的怀抱,仅是指掌牵系着。 「不要!殿下……别过去!」深怕她就这样死了的裴少懿死命拉住她。 聿琤安抚似的拍了拍她,仰起头道:「吾乃大煌当今太子,皇甫聿琤,所有辉烈营将士、太子亲卫,即刻卸下兵器!」 眾人在裴少懿率领下一路退至此处,皆已筋疲力尽,一时之间耳边充斥着兵刃碰撞地面的清脆响声,剩馀百人的将士或蹲或坐,终于放弃反抗。 「领兵者是何人!」她对围绕着毓慈宫的谷家军说道。 未几,一名身穿白袍、头戴鳶盔的女将手持铁戟自阵中走出;她身上多处沾血,但双目清丽剔透,不难想像藏在巾怕底下的面容是何等艷丽。「你就是皇甫聿琤!」 「你……是白丽吧?聿璋如此处心积虑要留你,结果最后还是将你送到聿珏身边去了……」 另一名女将手握战枪,同样报以怒目,可不正是她曾见过的褚千虹? 不一会儿,十来匹骏马在谷家军将士的开道下,如流星般飞驰赶至;她这毓慈宫鲜少有人能策马踏进来,如今聿珏却是带着得胜者的姿态,宛如践踏她的自尊般的长驱直入。 聿珏身穿兵甲,左手捧着牌位,无视乔如枫的搀扶下俐落下马。在白丽一声令下,谷家军率先上前将丢下的兵器,以及百馀名太子的人马全都带下去。 簇拥着聿琤的最后防备终于撤除,除了裴少懿,她们姊妹之间已无阻碍。 聿珏手握帅剑,望着聿琤目不斜视,缓缓拾级而上。 这一刻,聿珏曾在梦里见过;想着自己领兵入宫来到聿琤面前,与她四目交会。 然后,梦醒了。 『您打算如何面对太子?』那是白丽亟欲得知的答案;她与聿琤有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深仇大恨,要是聿琤落入她手中,结果可想而知。 『依法理而论处。』那是费长风将皇祖母最可能做到的处置告诉她;一切不必讲情,公事公办。 然后,是湘君特意捎来,假借父皇的意思所说的那句——『倘若真要伤及太子性命时,大可不必顾忌。』 她知道该如何对待聿琤,就如她对迎春说过的,这些帐,她肯定要好好与太子一算。 而她朝思暮想的这个时候,终于到了。 「聿珏……你赢了。」聿琤咬牙,看着远较当年更加成熟稳重的聿珏来到她跟前。 聿珏忽略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将谷燁卿的牌位捧至聿琤眼前,低声道:「太子,这些年,别来无恙?」 * 聿琤虽在这夺位之争落败,到底还是毓慈宫的主人;聿琤邀她入内喫茶叙旧,理所当然地遭到乔如枫、白丽等人的一致反对。 「事已至此,她玩不出花样的。」聿珏虽如是说,到底还是领了包含乔如枫在内的几名亲卫入内;与之同时,白丽领着一小队人马大肆彻查毓慈宫里里外外,深怕聿琤安排了其他人手要来对聿珏不利。 「你退远一点儿,让我们姊妹单独说话?」聿琤心疼地望着少懿腰腹侧的伤势,「疼不疼?你去找既琳,让她给你治伤?」 少懿直盯着聿珏的佩剑,执拗地摇摇头,「不!我守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聿珏把亡夫的牌位转交给乔如枫,并吩咐她站到至少十呎外待命。乔如枫亦是坚决不肯,然而聿珏仅是抿嘴一笑,「别忘了我可是亲手割下梁寅首级的人!有燁卿交给我的这柄剑,她们两人就算再多一双也奈何不了我!」乔如枫口拙,说不过伶牙俐齿又凛然豪气的她,只得依约退开几许。 顾怀安遵照聿琤最后的愿望,无论茶团、茶具皆一应具全;聿琤于是要少懿替她们煮水烹茶,最后拿茶筅击打出茶汤泡沫这步骤才由她来做。 「你在大漠生活数年,可曾想念过宫中的茶?」聿琤双手捧着茶碗,推至聿珏面前。 「宫中的一切我都想念。」聿珏瞄了茶汤一眼,转而望向带着笑的聿琤,「但这一切却不包括你。」 「我知道,你最恨的人理当是我……自是不会想念我们之间的任何事。」聿琤敛起笑容,她的这碗茶由少懿来做;她称了声谢,仰头品尝了满口茶香。 「说没想起你也不尽然。」只是可见那绝非什么好事儿。 聿琤嫣然,感叹着道:「三年前,我天真的以为那是咱们姊妹的最后一面。」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聿珏微微收紧掌心,「身在宫中的你可知道,就为了你一己私心,让多少人在我面前死去……就连我都差点倒在大漠里,成了给兀鹰狼群啃咬的尸骨?」知更、柳蒔松、苑以菡,以及后来的阿日善,乃至于谷燁卿,他们的脸一一在聿珏脑海里浮现。 她握紧帅剑,瞪着聿琤说道:「决定发兵上京之前,我的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莫不是杀了我报仇雪恨?」 聿珏平静而淡然地摇摇头,「大煌的江山,绝不能交给像你这样的人。」 聿琤却是睁大杏眸,当着聿珏的面仰天大笑;那笑里不带一丝讥讽,反而充满了苍凉悲哀之感。 毫无疑问,这对聿琤来说是触碰不得的禁忌!她一向视自己为天命所归,「父皇……父皇他一开始就属意传位给我的……你却说、却说不能交给我这样的人?」 聿珏并未随之起舞,甚至连一点怒气也没有。「你自己说你对我们这些弟妹做了什么?」 「你无非就是想说我惨无人道是不?聿珏!要今天坐在这个位子的人是你,你肯定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事!」聿琤斩钉截铁的道:「你以为自己心存仁厚!可别忘了,是你把毒药送进母后口中、是你对对聿璋见死不救,是你将要动手杀了我这个亲姊姊……」 「是你把路走绝了。」对于聿琤的激动指控,聿珏仅是冷冷地回了这么一句。 「太子,你忘了三年前你来将军府送圣旨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聿琤倏地收口,而聿珏双手交握,处之泰然;若此刻的聿琤足够冷静,应不难发现聿珏丝毫不带得胜者的骄矜自满,反而是自己连仅存的一丝风度都给捨弃了。 无论是气度、胸襟,还是眼光、谋略,歷劫而归的聿珏不知不觉已远远超过她。 她全盘皆输。 聿珏一字一句,缓慢重复着道:「是你把路走绝了。」 聿琤手中的茶碗鏗啷一声,摔个粉碎,她颤抖着,掩面啜泣,身边的裴少懿温声安慰;聿琤自指缝间抬起眸来,「三年前……你曾问过我……咱们姊妹,那些曾经有过的好,究竟是真是假。」 「我是问过。」 「当时的我不肯松口,那是真的……但也是我变了。」聿琤自顾自地说:「聿珏呀……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我不知道;太子什么都有,为何要羡慕我?」 「我羡慕你的天真、羡慕在你眼中的宫闈都是美好的……甚至包括对母后与咱们姊妹虎视眈眈的嬪妃们,以及她们的孩子!」 确实,打从小时候开始,聿珏看待聿璋、聿珶的态度,就与聿琤截然不同。身为长女的聿琤总是对除了聿珏以外的弟妹怀有戒心,反观聿珏打小受宠,一向天真无有心机的她,总是对谁都好。 「那或许是因为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出手与你争夺太子之位!」聿珏头一次对聿琤露出笑容,却是带着无奈般的苦笑,「你可曾想过,若这一切都没发生,咱们姊妹依母后的愿望齐心协力,聿璋未必会给你逼得举兵造反,聿珶与我,也不会背弃你?」 「我不知道!」聿琤狼狈的别开头,而事到如今,说这等假设问题也于事无补。「但如今来看,是我亲手把你打醒,让你成为了今日的模样。」 「说来我还得回过头来感谢你了?」 聿琤哼笑一声,仰头饮尽茶汤,「无论如何,你赢了!可惜我无法亲眼瞧瞧你要如何治理这片江山……无法看看你要如何收拾那群如狼似虎的朝臣……哦对了!还有如何整治藺湘君!」 「省省力气吧,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你还妄想挑拨离间?」 「我不是在挑拨离间……呵!看来藺湘君藉着受父皇宠爱,干了多少背弃良心的事你都不知道了?」聿琤倒是很高兴自己临死前能找到可打击聿珏的话题,「也是!她的所作所为肯定不会完全摊在你眼前的,而得利于妃子身分,又挟皇帝之威做了高高在上的御前带刀统领,在朝臣之间的名声可不如你所想的那样乾净清白……甚至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与湘君的事情不劳您费心!」聿珏坚决的勾起朱唇,决意结束话题的她撑着桌案起身,而眼睛从没自她身上移开的裴少懿,在看见她握住剑柄的瞬间,隐藏在袖里的短匕就要出鞘—— 「殿下小心!」乔如枫同样眼不转睛的盯着姊妹之间的变化,弯刀鞭长莫及,只得开口提点。 然而聿珏就如先前所言,论武艺、胆识都不可同日而语的她,对负伤而来的裴少懿已有防范,仰头闪过挥来的短匕后,左手俐落拔剑而出,五呎青锋后发先至,先迫使裴少懿撤手,剑刃猛然一闪,扎向她心窝处—— 「不!少懿!」聿琤全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聿珏手上的剑刃已穿过少懿的身子! 裴少懿忽觉胸前一阵剧痛,视线快速变得模糊。 「你不是我的对手!」聿珏语调森然的道,拔剑时带出一道血弧,裴少懿睁大了眼,直接向后仰倒。 「少懿呀!」聿琤痛心的哭喊着,敞开双手紧紧抱住裴少懿,「少懿……少懿呀……」少懿连遗言也来不及说,拔出剑的同时就已当场死绝;聿琤捂住少懿胸前的窟窿,却怎么也唤不回她。 聿珏忽地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此时此刻的聿琤,可不就与当初谷燁卿辞世时的她一模一样? 慢一步才赶到聿珏身边来的乔如枫站在跟前护住她,聿琤茫然仰望着下手的聿珏,回头抓住裴少懿带在身边的短匕。 「说好的,我与少懿说好的……」聿琤泪流不止,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下一瞬就当着聿珏与乔如枫的面,举着匕首刺向心窝。 鲜血很快的染红了银袍,聿琤与少懿的血一齐交融着,聿琤低下头,就像护着少懿似的,死在彼此的怀里。 就像发楞似的静止在原处,直到乔如枫喊她,聿珏才像如梦初醒,「殿下……咱们赢了。」 聿珏望向不远处的太子御座,以及迎春亲手画的金乌,自俏脸上看不出太多得胜的欢欣,有得只是满心感慨。 「啊,是呀。」她接过谷燁卿的牌位,仰头而叹,「传令下去,说皇宫已给咱们所佔领……等厚葬太子之后,我要亲自往热河一趟面见父皇。」 她手捧牌位,在走出毓慈宫之前,不忘回头瞧了相拥而死的爱侣一眼。 不知为何,她竟有点羡慕起这样的聿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