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情毒入骨
茫茫一片中,鲜红的血色尤为刺目。 少年的躯壳自高处坠下,重重地摔在地上,血泊从身下逐渐漫开,毫无生机。 李识微站在一旁,漠然俯视,又抬头仰望。 断崖千仞,汪洋瀑布仿佛从天而降,听不见滔滔水声,也触不到丝毫潮意,才知是源源不断庞然而下的浓重雾气。 崖顶高不可攀,没有回路,仰视的眼眸泛起冷意,李识微收回视线,转过身,向前方迈开步伐,叹息般的话语消逝在雾中:“碰碰运气吧。” 剑刃铮然相击,声音在寂静空谷中回响,劲风阵阵,震荡起如一潭死水的瘴气。 应沉慈的经脉一阵发麻,连退几步站稳,凝神注视着面前的云落,只见原本澄澈的眼眸隐约发红,神色与剑气一并冷冽。 他心中大惊,倍感疑惑,怎么会有这种程度的修为?又是哪来这么多的灵力?幻境不起作用了? 再环视四周,山峦与骨架的阴影下,到处空荡无人,瘴气氤氲,不祥的青黑颜色逐渐浓郁,而对方正杀意沸腾,置身其中却一无所觉。 应沉慈的眼底泛起阴冷的兴味。这样正好。 四下空无一物,唯有乳白色的雾气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走过多久,李识微终于停下了脚步。 不远的前方,突兀地浮现一方棋盘,棋盘对面,隐约一个高大人影,衣袍飘然,眉眼都被白雾遮尽,身形渺茫而虚无。 那人忽然开口,声线沧桑模糊,仿佛垂垂老矣,隔着悠远的云端传来:“已成死局,你来迟了。” 平静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李识微抬步往前,径直向棋盘中拈起一子:“是不是死局,可不是你说了算。” 脚步刚过,剑锋便至,被击碎的巨石轰然而下。 一片飞灰中,应沉慈连番闪躲,不再正面迎击,忽然开口:“修为见长啊,师弟,是不是与你那好师尊双修来的?” 云落动作一顿,冷着脸没有应声,再度执剑出招。 “他怎么肯要你的?”应沉慈继续说,讥讽露骨,“也是,原本就行不端坐不正,自然不顾天理人伦,连自己的徒弟都能下手。” “那他可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剑刃转瞬逼到眼前,他横剑挡过,脸上映着凌冽寒光,神色逐渐扭曲而疯癫,语速愈发快,“他知道你被千人骑、万人跨,离不开男人的东西,下贱到见着人就要勾引吗?” 剑刃被猛地格挡开,云落退后几步,脚下踏出深痕,大口喘息,冷汗接连滴下,他抬起头,不知疲倦地运气举剑,目光灼灼,咬牙道:“闭嘴。” “下棋最忌分心。” 白雾中伸出的手落下一子,在棋盘上敲出轻响,清脆而空灵:“李识微,你就快输了。” “万事万物终有尽头,死局已定,无论再来多少回都是如此。”苍老的声音徐徐道来,落子的手收回,敛入袖中,“江河日下,何必逆水行舟。” 手边棋篓已空,最后一枚棋子捻在指尖,散发着清透明净的光泽。李识微沉着眉眼,那一抹笑意却仍未淡去:“我不逆水而行,难道要与前辈一般,龟缩一隅,坐等着被敲骨吸髓,耗成一缕残魂吗?” 对面的身影静止片刻,再开口时似乎多了一丝人气,叹道:“这般不听教诲。” “李识微,你听好了。”身影缓缓转向,茫然云雾中似有一双眼,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直视而来,“你要救世,要破局,就要摒弃一切,最重最深的牵绊都要割舍,否则只会死在灵气殆尽、天塌地陷以前。” 这话音悠远回响,仿佛振聋发聩,李识微却听而不闻,面色平淡,定定地凝视着手中的棋子,随即抬手伸向棋盘,毫不犹豫地置入其中。 最后一子刚刚落定,棋盘松动,下一瞬居然一层层剥落,碎进了茫茫雾气。 对面人影也忽然消失,威压磅礴而下,白雾涌动,风暴乍起,转瞬间愈演愈烈,翻飞的衣角都被绞断,李识微的脸侧擦出一道血痕。 “出剑!李识微,出剑!”凌乱的风暴中裹挟着一声声呼唤,渺远悠长,愈发急促。 “还未曾请教前辈。”他站定原地,岿然不动,脊背如长剑般挺立,话语一如既往地平静,随风回荡,“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唔!”忽然脱力,云落半跪在地,勉强用剑撑住。 冷汗直下,耳畔嗡鸣,体内燥热难耐,燃起了邪火一般,某种久违的危机感猝然升腾,扼住了咽喉,令他呼吸不能。 “真傻啊,到现在还未察觉?”应沉慈也停了剑,脸上兴味更浓,缓缓矮下身子,向云落凑近。一个丹丸从他舌底一闪而过,是避毒丹。 “不熟悉么?这瘴气之中的毒。” 云落浑身一震,前世记忆涌现,周身热烫,心却如同沉入深渊冰水一般。 形势陡转,方才还目露凶光的人低着头,发丝柔顺地垂下,拼命克制却依旧微微颤抖,露出的莹白耳尖透着诱人的粉红。 应沉慈看得眼热,心痒难耐,凑得更近:“动一分灵力就中一分毒,别再挣扎了。” “乖,就像以前那样——” 话音猛地滞住,剧痛袭来,被寒光晃过的视线迟钝地下移,只见细窄的剑身正没入胸口。 云落用尽全力抬腕,剑锋被抽离,伴着对方的痛呼声,淋漓的鲜血喷溅出触目惊心的弧度。 “你……”血从捂紧的指缝中汩汩涌出,应沉慈脸色惨白,目光咄咄逼人,怒火中烧。 云落勉强站稳,挺直脊背,像要将最后一丝力量烧尽,攥紧手中剑,咬着牙与应沉慈对峙。 血液转瞬浸透了原本洁白的衣衫,猩红刺目,一片狼藉。应沉慈表情阴森,一步步靠近:“不知好歹——啊!” 突然,他摔倒在地,痛苦不堪地蜷起,仔细看去,伸手捂住的腿已经化作焦糊的黑炭,下一瞬,玄色的袍角晃过,这黑炭被直接踩住。 李识微挡在云落面前,俯视的视线冷厉如刀,像要切割一具尸体:“你想做什么?” “……师尊。”云落睁大双眼,愣愣地望着面前忽然而至的背影。 李识微应声回看,应沉慈趁此机会,强忍疼痛从袖中抖出符咒,光芒闪过,消失不见,只留下地上的斑驳血迹。 “啧。”踩了个空,李识微皱了皱眉。 “师尊……还活着。”云落踉跄着走近,眼底一阵阵发酸,双目逐渐模糊。 “我当然……”不虞的神情旋即消失,李识微转身展眉一笑,待看清来人后又顿时紧张,“云落?” 一经松懈,深入骨髓的瘴毒骤然爆发,变本加厉地烧往全身,云落脚下发软,李识微连忙伸手接住。 接住的身躯guntang,向他仰起头,呼吸急促,面色不自然地潮红,失神的瞳孔隐隐泛着光,其中变幻出一道竖线。 李识微心一沉。是妖瞳。怎么回事? 再去看时,这异样却消失不见,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云落的目光依旧涣散着,喃喃出声:“是瘴气……” 心底一片冰凉,绝望随着热意无限铺展。的确,这毒他是熟悉的,要如何解,他也再清楚不过。 李识微眉头紧锁,将人搂得更近了些,又伸手拂袖,周遭青黑一片的瘴气随之荡然一空。 “再忍忍,我们这就走。” 低沉的话语响在耳边,震得神智愈发混乱,云落下意识地抓紧了李识微的衣袖。 师尊的动作小心翼翼,怀抱坚实而温暖,直让人沉沦陷落。要去哪儿呢?他现在哪里也不想去。荒漠中踽踽独行艰难求生的人终于望见一片绿洲,根本不会去想更远的事。 难以言明的深处倍加空虚,如百蚁噬咬一般,甚至漫出潮意,从喉咙中逼出几声细碎的呻吟。 旧事重回,噩梦成真,心脏被最深最黑的痛苦渗透,而身前却偏偏如此温暖。 也许那些人说得没错,他就是这样的货色,连自己的师尊都要勾引。什么都无所谓了,放荡也好,下贱也罢,此事过后师尊厌他恨他都可以,只是现在…… 颈间忽地落下几点湿润,李识微顿时茫然,连指尖都僵住。 哭了?怎么会哭?他想要低头查看,云落靠得太紧,竟让他一时难以动弹。 趁着紧挨着的身躯僵硬不动,云落伸长胳膊,勾住近在眼前的脖颈,贴近这失而复得的人。 “师尊。” 嗓音低而软,错乱的热意落在耳下,像轻柔的绒毛拂过。 “师尊,救救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