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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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卿十七岁那年,做了一个梦。 竟是西北边塞,大漠长河,孤烟落日,一个戴着箬笠的侠客嘴里叼着根草,衣服样式迥异,腰上别着长剑和短刀,手里执着酒葫芦,另一手牵着马,恣意地行走在这万里无人、寸草不上之地,宛如这天下,何处都有他的容身之处。 醒来后,他发觉那梦是如此真实,被风吹乱的枯燥的长发,男人脸上的胡渣和被掩在右眼下的伤疤,手上粗糙的茧......苏云卿也不知这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一时兴起。 这个想法他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只是忽然之间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家财万贯也好,温香软玉也罢,他看着公子哥饲养的西域雄鹰振翅刺入万里无云的苍穹,他也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苏云卿自打出世,去过的最远最远的地方,也是富庶的江南。 他不爱看四书五经,反而喜欢去集市上的书摊或者是古董当铺里淘些不入流的江湖话本。真的会有人仗剑走天涯吗?真的能够全然不顾那些荣华富贵,平和安详的日子吗?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步,也不认为自己能有勇气踏出第一步。 然而像是命中注定般的,他遇上了清竹道长。 这是一个远游世外的老头子,白眉霜须,鹤发童颜,身材矮小,然而力大如牛,苏云卿遇见他,是在一个暴雨天里,他闲暇乏闷于是就想去城郊走走,不知为何雨中迷雾渐起,往哪走都是幽深竹林,他抬头一看,耸立的竹林几乎遮天蔽日,苏云卿也不知该往何处走,只好躲在一处破庙里,和他的马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都说白日不怕撞鬼,然而此时暴雨如注,阴气逼人,苏云卿真的怕撞见什么鬼怪,对着庙内一尊破损的菩萨像拜了又拜。 狂风怒吼,竹叶发出簌簌声,苏云卿瞧见自远处的雾中有一团黑色,正在向他缓慢移动,苏云卿瞪大双眼,心跳如狂,几乎脸色惨白,他从不信鬼神乱力,然而对此他却莫名抱有恐惧,匆忙解下栓绳,翻身上马,策马狂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有鬼啊!苏云卿几乎要大喊出声,下一秒一团光亮刺目,大雨骤歇,密布的竹林消失不见,他四处张望,只有远处的山崖上长些低矮的松柏,周围只有稀疏的柳树。 “真......真的撞鬼了......”苏云卿趴倒,方才似乎是破了结界逃出来的?以后他定要每日焚香沐浴,虔诚礼佛了。 “小子,你撞见鬼,还是撞见了我?”苏云卿抬起头,有个白眉老头倒着瞧他,吓得苏云卿险些背过气昏倒。 对面老头哈哈大笑,原来他是手执一根长杖才能立着倒过来,苏云卿把头上的箬笠和身上的蓑衣解下来,大喊道:“吓死我了!不知您是何方神圣?刚才我是误闯到您的结界去?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佝偻着腰,瞧他浑身皆是名贵的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若是被哪个在山中修炼的狐妖瞧去怕不是要抽干他的精血。 “顾名思义,你方才闯入的,是老身自己创造的秘境。定是你方才闲逛不注意,误入了罢。” “哦?哦!天呐,武侠话本竟是真的!真的有世外高人啊!”苏云卿兴奋得满脸通红,老者看不出他身上任何的傲慢之气,只是个年少轻狂的少年郎在好奇着人间外的江湖。 “敢问怎么称呼?”苏云卿兴奋地绞着衣服,全然一副小娘子模样,然而他却比老者高出半个身子。 “你且换我清竹道长即可。”老头捋捋胡须,背过身去就想离开。 不曾想身后的少年郎悄悄扯着他腰间别的酒葫芦,力气不大,然而拽得格外紧。 苏云卿兴奋得眼里发光:“我可以认你做师傅吗?!我想日后离开京城,游历江湖!” 老者活了许多年,听见这样的话数不胜数,然而他愣了一下,未说什么就答应了下来。 苏云卿日后才知道,如果清竹道长告诉了他这件事,那他宁愿不做什么徒弟,也不在外风餐露宿游走各处。他倒宁愿老者一直在他制造的秘境中,听着那竹叶婆娑、细雨风声。 倒也不至于为他送命。 苏云卿不爱读书,喜好学武,他善骑射,对于近战rou搏不感兴趣,然而清竹道长对打趴在地一蹶不起的苏云卿语重心长道:“男子,自然是拳拳到rou,最为痛快。”苏云卿一直艳羡他友人的大块肌rou,自己站在旁边好似只雏鸟,听到这话站起身来,兴奋地大喊:“我练!” 再后来,苏云卿在家中待了一段时日,就准备远走江湖了。 他这话还是在用午膳时说的。 他一边嚼着rou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要离开京城了。” “你读书读进肚子里去了?食不言,寝不语。”他父亲正想给他一筷子,愣了下,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要离开京城了。”苏云卿搁下碗筷,“游走江湖,我要做少年侠客!” “你定是又在看那些下九流的武侠话本,谈着这些不切边际的梦话。醒醒罢,你能忍受睡马厩、吃硬馒头的日子?” “我能。”苏云卿恳切地说。 “好了,阿云,就听你父亲一回罢。”母亲怜爱地拿起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说,“我知道你若是想,就肯定能做到。但是外面险恶颇多,你自幼心性良善,不会动粗。若是碰上恶人,你该如何自保?” “我有师傅啊。”苏云卿摇了摇脑袋。 “师傅?只怕是个游走江湖行骗的jian佞小人。别再做你的春秋大梦了,过些时日你就跟我下一趟金陵,跟我学着做买卖,日后就为你订门亲事。” “我不想听这些。”苏云卿脸色阴沉,转身就离开了。 石彦之陪他坐在河边,波光粼粼的水面荡漾了点点涟漪。两个年华正好的少年坐在一块,沉默无言。 石彦之看他纠结,于是开解他:“我知道你是有这个心的。但是阿云,你怎知这次不是心血来潮呢?” 苏云卿拾起一块小石头扔往河面,打了七八个波纹才渐渐沉入河底,“我知道不是。” “你以前的骑射也好、学武也罢,不都是一时兴起吗?” 苏云卿反问他:“那我不照样学得很好?别忘了九皇子曾邀我去猎场,我可比他多拎回来一头鹿。” “先不谈你那时候是不是惹怒了皇子,现在你再也去不了猎场......可是你觉得,骑射、学武,真的能应对得了江湖里的那些血腥风雨吗?”石彦之转头看他。 苏云卿不高兴地瘪嘴,一字不发。 “说些实话,阿云。”石彦之叹了口气,“你自己不知你的傲气惹恼多少人,然而他们大多数人也都是些恶劣的纨绔子弟,他们记恨你,然而也想来依附你,这是因为你自然比他们还要再高一等。但是如若出了这个京城,谁还认得你是苏云卿呢?他们不会因为你的权贵而来依附你,而是会因为你的权贵而想要谋害你。” “可是.....” “向来没有可是。你忘了有多少个行走江湖的商人最后死于马贼山匪刀下的吗?” 苏云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风把他的低语吹进好友的耳中。 “我会考虑的。” 如果自己再乖些就好了。苏云卿想。 如果他乖些,多听话一些,他安分地做个金贵的少爷,有何不可;如果他没有前往城郊,没有误入秘境,他就遇不上白眉老者,就不会缠着人家说要做剑客,要行走江湖;如果他听了石彦之的话,把那些高于幻想的现实放在眼前,那么这一切—— 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呢? 苏云卿眼前模糊,背后和臂上刺痛得如同火烧般的伤疤牵扯着他的神经,愣是让他一步也跨不出来,汗水浸湿了里衣,血水一点一点浸湿了身下的泥土,他奄奄一息,即将命赴黄泉。 他真的要这么死了吗?像石彦之说的,横死在刀下,成为永远游荡永无转世的冤魂。 苏云卿终于流下一滴眼泪。 这滴泪,是为他的不孝而流;为他的莽撞而流;为他的内疚而流。 如果,如果清竹道长没有遇见他,还是会在山上过着自己的日子,等到阳寿终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处荒凉险峻的山上,被一群山匪所劫,恶人貌似不是为了他们的财物,而是为了他们的命。尤其是老者,领头的披着虎皮,亲自擒住了老者——他看起来不似普通山贼,清竹道长告诉过苏云卿,有些人的身上是有灵气的,若人的灵气越明显,就能感知到他人身上的另一种灵气。而现在苏云卿不知为何,他能看见山匪领头身上一片一片雾状的血黑色。 那是几乎凝成实质的憎恨,他恨清竹道长。 为什么?苏云卿昏死过去前,抓紧了一捧沙子。 等他醒来,已是夜色正浓之时。 一队路过的商客见到了他们,急忙施以援手。苏云卿被喂了一颗紧急携带的奇药,勉强得以救活,而清竹道长——他们遗憾地告诉苏云卿,他早已死了,发现的时候,身体都有些发凉了。 从徽州来的商客未曾见过苏云卿,只是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呆愣地坐着,面如死灰。 篝火的光照亮了他的面孔,这种热度让他颤抖,身上的伤疤也好、心中的恨意与愧疚也好,他恨不得有一场大雪把灼烧着他的大火给熄灭。 得失虽由命,世途多险艰。 你定是又在看那些下九流的武侠话本,谈着这些不切边际的梦话。 苏云卿痛苦地蜷缩起身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从不知道自己会流这么多的眼泪,骑射摔下马时他没有哭,被学堂先生痛骂不学无术他也没有哭。 他曾大言不惭,人生得意须尽欢,悲着脸过日子,又是何苦?人生只能活一回,为何不痛痛快快的呢? 然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得到了代价,向来没有人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命,定是冥冥之中付清了代价的,有人年老清苦,有人英年早逝,甚少有人能大富大贵直至最后驾鹤西去。 苏云卿也定是付了代价的。 然而他的代价却让他如此惨痛,往后余生他都要铭记这绝望得想令他自尽的日子,他从未如此近的看着活生生的人死去,曾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度过峭壁悬崖的、曾指着天教他如何观天象的、曾大笑着告诉他皇权富贵不过狗屁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消逝了。 是他害的,他是山匪的共犯。 头痛欲裂,这一切都是梦吗? 他从未如此希望眼前的这一切是梦。快醒来,快醒来罢,有人在他耳边哀切。就像大梦一场。见识过的山和云,好像都是幻想,他还是在繁华富庶的京城,睡在绫罗绸缎上,温香软玉在怀,嘴里吃着西域的瓜果,面前美人献舞,丝竹袅袅。 这一切为什么不是梦呢? 父亲曾在他临走前的某夜讽他,你生来就是锦衣玉食,从未度过哪怕半日的苦日子,骑射摔断腿?那好生还有人伺候着你等你那懒散骨头康复,然后再撑着你这副懒散身子去过潇洒日子。平常人家哪有什么机会从马上摔下,怕是连马的鬃毛都没摸过,如若你口中的苦日子是如此,那人间就是炼狱。真正的苦日子,是说不上来的。对你而言,睡马厩、不沐浴、吃冷馒头,就是苦日子吗?那只怕是你的美梦罢。 如果此趟顺利回京,他定要好好地告诉他们,他不觉得这脏苦算什么,他走过断壁、登过山峰,也曾去常人家淘些粮食,在河中洗衣服,只要有美景相伴,他就不怕任何难事。 苏云卿知道,遇上恶人是在所难免的,世道如此,无可奈何。 然而石彦之说的话却成了真,死了人,一切都变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撑过那一夜的。只是觉得可怕,半夜爬起来蹒跚地走到一席破布裹着的清竹道长身前,双膝一软重重倒地,放声大哭。 一切都变了。 第二日天色大亮,他的伤口还在发炎,却不听商客的好言相劝,执意返回京城,好心的商客知道留不住他,只好给他留了足够的纱布和擦拭的药。 他扛起老者尸体离开的时刻,恰好是黄昏。 正好与离开时一样,他奋不顾身地闯入风雨,消失黄昏中,一袭青衣,年少轻狂。 远处云霞明亮如火,疏雨夕阳中,青衣少年只是缄默地走着自己的路,他马上就不再是少年人了。他扛起一具尸体,一具已然冰凉的尸体,向青山走去。 没有工具,他便跪在地上,用双手刨出个坟,血溢满滴出了指尖,疼得他心尖都在颤,可是再也没有什么痛能比得过失去生命更让他记忆深刻的了。 一座小小的坟,埋着一个佝偻着腰,只到他大腿根的老头。 他闭上眼睛。 如果—— 苏云卿睁开眼睛。 眼前是雪,铺天盖地的雪,天昏地暗,他的手中是一柄利剑,脸上是干涸的血。 他亲自,斩下了恶人首级。 如果这是大梦一场,那就让他快快醒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