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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前尘旧事

    第四章

    渡舟缓缓停靠在靖和堤岸的码头边,天色既明,一眼即见路边的早点铺子早已开火,蒸笼顶上飘起大朵大朵水汽,鲜rou包子的香气熏了半条街。

    见纪殊意欲起身下船,万嵎忙让他且等片刻,自己利落跳下船板,朝早点铺子跑去,再回到船边时,手上多出了两个纸包。那香气,纸包也挡不住。

    “尝尝吧,李嫂包的包子最是鲜香,皮薄馅多,个儿也大。”万嵎将纸包递给他。

    纪殊原是伸手想拿,可伸到半途的手,蓦地又收了回来:“不必了。”

    万嵎盯着他细细端详,见纪殊一副防备之姿,便道:“你且放心,我并非心有不轨之人,只是见你大清早还不曾吃过东西,恐怕饿坏了。”说完,便将纸包自顾自揣进纪殊怀中,又冲他展颜一笑。

    “我……”纪殊望着手中香喷喷的rou包子,颇有些哭笑不得,抿了抿唇,“我向来不受无功之禄。”

    “怎是无功之禄?我那些胡言乱语,烂在肚子里许多年不曾一吐为快,你听我唠叨了一路,于我而言已是功不可没。”万嵎一笑,抬手掸去他肩上一点尘屑,纪殊一时不察,没躲开,让他得手了。

    “你……”纪殊吸了口气,想问万嵎究竟是何人,可话到嘴边还未开口,脑海中忽然天旋地转,一阵刺痛,双目发黑,险些站不稳身子。

    “怎么了?”万嵎见他痛苦地扶着额,双眼紧闭,浑身不得动弹,急忙上去揽住了纪殊的腰身,将他半抱在自己怀中,慌张问:“头疼得厉害?我带你去同仁堂看看吧……”

    “不、不劳你废心。”纪殊疼得直喘气,艰难从腰间系着的竹节中倒出一粒药丸吞下,片刻之后,头痛欲裂的症状才缓和不少。

    万嵎这才注意到那支细如指节的竹筒,外边镌刻的是小幅山水,又兼有题字,还以为不过是个供作玩赏的腰饰,谁知里边竟装的是粒粒青黑色丹丸。

    “此症,可是当年你患病时留下的遗祸?”万嵎拧紧了眉,天下之毒,祛之而少有能痊愈者,尤其慢毒最为可怖,虽不至于殒命朝夕,可纵是有墓头回、脂雪凝此等奇药,也难逃遗症折磨。纪殊如今这头痛欲裂之症,或许亦是如此。

    “与你何干?”纪殊挣脱着推开了万嵎,顺带将装着rou包子的纸包塞回他手中,转身便要走。万嵎见状,一把抓住纪殊手腕,叹息道:“我只是想帮你。”

    “你我萍水相逢,无缘无故,你为何要帮我?就算你肯帮,我也犯不着非要欠你这个人情。无事献殷勤,非jian即盗。”纪殊用力甩开了他,回头冷冷道:“既然互不相识,你我二人便到此为止。就此别过,再不相见。”

    话音未落,纪殊便快步离去。

    ·

    “干什么呢?出门没带眼睛啊?!”

    纪殊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靖和堤岸,不敢回头去看那船夫的神色,一路上撞到了人也不敢停,逃也似的在骂骂咧咧声中跑远。

    直至远远避开了堤岸,视线中再也看不见一点水色,他才气喘吁吁扶着墙,在街巷的隐蔽处停下脚缓气儿。

    这些年来,他的身子是一点不见好,常年服药便罢了,如今更是多跑两步就浑身发虚,汗流不止。

    这会儿歇了半天,心跳仍是擂如鼓鸣,也不知是跑得狠了,身子骨吃不消,还是……方才被那男人碰着了腰,还搂进了怀。

    “混蛋。”纪殊轻声骂了句,脸已是烫得不行。

    自他大病初愈以来,从未对他人有过这般感觉。那日在堤岸边初见,纪殊远远便一眼瞧见了他。以舟渡客之人,多为家境清贫之人,因自家无地可供耕耘,只得将撑船载客作为生计,客多便赚多,客少便赚少,日子也是过得饥一顿饱一顿。其余的艄公船夫,大都面黄肌瘦,神色身形可见寒酸潦倒,唯有那人,身板壮实魁梧,面无表情时虽显得有些凶悍,但那副冷峻之姿,也足以引人注目,莫若说是鹤立鸡群。

    不知怎的,他心跳似漏了一拍,似乎曾见过那船夫,身上气味也似曾相识,可又记不起他到底是何人,刹那间差点方寸大乱。纪殊只当自己一时“贪色”,带着儿子朝反方向走,那人却不知何时竟已拦住自己去路,还给骁儿买了心心念念的画糖……

    只身漂泊数年,纪殊早已习惯了戒备。他本也不是愣头青那般简单的心性,遇事遇人形形色色、善恶难辨,是以不得不多存几分心眼,但明明连姓甚名谁都全然不知,此后再次见到那人,心底里却还是无端欢喜。

    可他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无不是已逝之妻,足见二人伉俪情深。虽从未对那人存过任何丁点儿的旖旎念想,纪殊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纪?你躲这儿干嘛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询问,声音虽耳熟,但纪殊还是猝然一惊,回首一看,原来是施阳。

    纪殊整饬了面色,赶忙道:“东西掉地上了,我方才在找。”

    “哦,找到了吗?”施阳不疑有他。

    “嗯,”纪殊将手中的竹枝小筒重新系在腰间,很快已是神色如常,“找着了,正要去医馆。”

    “你今儿来得真早。”施阳一边同他说着话,一边朝医馆走去,二人一道前行。靖和街是金陵最热闹的地方,能开在这儿的医馆,自然也是金陵最出名的医馆——同仁堂。

    施阳原先在金陵城外一座小村子里生活,自小同奶奶相依为命。七岁那年,奶奶年老体衰,又不幸突发恶疾,恰巧同仁堂的老师傅在此处采集药草,便出手相救。

    虽已竭尽全力,可师傅仍是未能救回奶奶。奶奶逝后,施阳便被好心的老师傅带回金陵,拜师学医。如今她虽还未出师,但已经能在同仁堂中帮忙搭手干活儿了。

    纪殊算是同仁堂的“常客”了,一来二去,两人也互相熟识。

    六年前他初醒之时,大多数事情都还记得,唯独近来一年半载的东西,全忘了一干二净。

    尚在上京将养时,赵琮给他请了宫里的太医,太医也不知这病症其中要领,只道或许是因药毒相冲,损害了元神,故而回忆不起往事,此后能否痊愈,并不可知。于此之外,除了头痛时而发作,便再无其他遗症。

    从赵琮口中,他才渐渐得知,自己原已嫁他人为妻,却过得并不顺心。夫君心中另怀佳人,婆婆对他亦是满腹怨气,夫家又因卷入政斗,闹得鸡飞狗跳。他心灰意冷,诞子前恳求赵琮助他逃脱苦海,于是便借着难产之名,明面上不幸身亡,实则瞒天过海,才得以解脱。

    他在上京卧床养了一年多病,待到身子大都康健不少,才托赵琮将孩子从夫家带出,而后迁居金陵。

    这些年,赵琮也对他照顾颇多。纪殊虽说已病愈,可多多少少还是落下了些病根,但凡遇到雨雪这般潮冷时候,头痛总是少不了复发,最初病症甚重之时,难免卧床十天半个月不得动弹。赵琮为他找了同仁堂医术最好的师傅,疗养数年,取药无数,这才好些。

    后来骁儿渐渐懂事了,赵琮又将骁儿送至鸿渐斋开蒙就学,师从名儒。若不是他出面,寻常百姓,哪有这般待遇。

    也正因如此,骁儿从小就很喜欢赵琮,虽他嘴上不说,可纪殊看得出来,孩子是将赵琮当成了父亲……小孩子便是如此,爱恨皆干净纯粹。

    只是近年来,赵琮就职上京,又身任高位,总归是留在上京更多些;加之他与东阁大学士展徽鹏嫡孙女展薇成婚之后,展薇也怀上了身孕,不得不悉心照顾,故而赵琮到金陵来的日子,更是少之又少。

    骁儿常常扯着爹爹的袖子问父尊何时回来,纪殊也常常想,自己到底是亏欠了骁儿,也愧对于赵琮。

    思来想去,纪殊又叹了口气。骁儿在塾学将冯嘉茂打了,冯老爷授意不得让他再踏进鸿渐斋一步。要想让骁儿重返塾学,还需求得冯豫祥点头首肯……此事,自然不可再去求赵琮了,必须他自己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