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 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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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尉狱与寻常地牢有所不同，羁押的通常是犯了重案的朝廷命官，因此牢房皆为单人单间，虽说仍是昏暗潮湿，但坐卧有硬榻，比地牢的稻草堆算是舒适甚多。 “大人径直向前，行至尽头，便是万将军所居之处。” 七弯八绕之后，狱卒领路至廷尉狱最深处。此囚室四面皆以厚砖密砌，遮天蔽日，外燃松脂以照明，狭窄的狱道中便四处焦炙味氤氲，连一缕风都逃脱不得。 纪殊撑着后腰，道了声谢，缓缓向前走去。这两日腹痛胸闷接踵而至，身孕以来本就不堪重负的腰身竟似撕扯断裂一般，痛得无法直身，怕是临盆之期已然近了。 一步、两步……虽走得艰难，可也一点点近了…… 廷尉狱最深处，整面墙均由铸铁直立隔断，仅半高处破出一个不及脸盆大小的地方安置了铁栅，左右铁墙上皆饰有神勇狴犴，怒目圆瞪，巨口怒张，利齿獠牙在昏暗火光中竟隐隐显现寒光，见者无不心悸。 唯有透过铁窗方可探视狱中罪臣，只是这高度有些不上不下，纪殊本想蹲下身，但实在乏力，只好双膝跪于地，目光才能洞见窗中景象。 “钧嵩，钧嵩……”纪殊朝着铁窗向内轻唤，立时传来铁镣晃动的金石之声。万嵎听见了他的声音，可迟迟未回应，亦未前来相见。 “钧嵩，是我。”狱中阴冷，地面细石沙砾参差不平，这才跪不久，膝头已经疼得生了刺一般。可他都多久没见过他的钧嵩了，白日盼着，梦里想着，眼下终于能见着面了，这点疼通通都被纪殊抛之脑后。 万嵎还是不语，纪殊有些心急了，手掌用力拍了拍铸铁厚墙，传来闷闷的回声：“钧嵩？你在里面吗？身子还好吗？可有哪里疼？” 镣铐铁链又发出了拖地的声响，只是万嵎仍未回应，纪殊更焦急了些，呼唤中不觉已丝丝哭腔：“钧嵩！钧嵩！你出来见我一下好不好？” “我不想见你。”铁墙之后终于传来一声厉喝，仿若野兽久久沉寂后遏制不住的回击，气势汹汹，却似乎因为墙外之人又是他，堪堪收敛了半分暴虐的力道。 拍打铁狱墙的手倏然停了，纪殊如陷三尺冰窟，未曾预料到万嵎竟是这般反应，钝钝地难以置信，仿佛方才那么伤人的一句话，并非是万嵎亲口说的。 他还以为……以为分别这些日夜，万嵎也会似自己想他念他那般，想自己、念自己。 原来便是结契合一，也难再同心同德。 沉寂许久，厚墙那边终于再传来熟悉而冰冷的声音：“你神机妙算既已得逞，又何必多此一举，专程来看我笑话。” “我不是……”他刚想开口否认，却惊觉脸上划过一道湿热，唇舌之间忽有咸涩蔓延，抬手一拭，竟是泪痕。 话语轻似模糊一缕呢喃，穿不透这一尺多厚的冷墙。万嵎没有多等，只是狠心利落道：“你走吧。” 他让他走。 他为了来这狱中见他一面，求了多少人情，卖了多少难堪，终于才得以跪在此地，丧家犬般摇尾乞怜，想再看他一眼，可他竟让他走。 猛然间还不及多想，腹中又急又烈抽痛起来，纪殊攥紧了拳，一眨眼，两行泪便逶迤而下，也不知是疼哭的还是气哭的，只来得及胡乱举起衣袖擦了擦，复又深而无声地换了好几口气，才装作安之若素地开口道：“那天，都聚在中堂时，你娘说要娶阮怡棠进门，你也答应了？” 墙那边只静了片刻：“自然。” “那你，你是心中有她，心悦于她，才会答应娶她的？” 话音一落，便传来万嵎振振有辞之声：“我原本就是要娶怡棠的。我们两小无猜，郎情妾意，我要她此生做我万嵎明媒正娶的妻，来世亦然，生生世世当如此。” 那么干脆，那么果决，字字真言，甚至气语吐息，都化成了痛打落水狗的细长竹篾，迅疾裂空而来，毫不留情抽在纪殊狼狈不堪的自尊上。 “左右你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他心里若真有你，又怎会不信你？” “娶了新娘，纳了美妾，你为他做的、替他伤的，他还能在春宵红帐里记得多少……” 他原是不信邪的，他只信万嵎，然而事到如今，竟都给他们都说对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或许便是如此。 厚墙那边，微微有暖光自铁栏洒进幽暗的囚室，万嵎自硬榻看去，只见纪殊苍白的侧颜被铁窗挤得仅剩小小的一块，恍然间他竟想起他们二人新婚翌日的事情。 前夜下了那么大一场雪，好不容易才放晴，下人们还未来得及清扫。万嵎在正堂坐着，侧目一眺，便看见纪殊踏雪而来，青丝如瀑，乌睫如扇，朱唇微抿，通身素净洁白，唯有腰束一绺鹅黄细玉，整个人却已冉冉生姿。恰有一阵风吹过，他小脸边贴着的羽氅轻绒围领便蓬松作起舞来，纪殊忽然抬眼，似惊鸿一瞥，二人目光相隔了大半个庭院，不期然相撞。 倏然窗外人动作了一番，应是要转身离去了。万嵎手不禁动了动，便被紧紧桎梏在腕上的铁镣紧绷着往回扯，二指粗的铁链子缠绕杂乱，叮当碰在一起似是一曲缭乱金石。 而后他便听见，纪殊轻声道了一句：“万嵎，我不欠你什么了。” 这是纪殊此生唯独一次唤了他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