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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pitel 100蔡格尼克效应

    “因为,老爷他……喜欢你啊。”

    文森特呼吸一窒,耳中虽回响着这个未曾预料到的答案,却依旧在刹那的恍惚间,怀疑自己错听了威廉姆斯的话。

    因为喜欢他,所以抛弃他?文森特在心里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眼中尽是对那句回应的质疑。他对眼前的威廉姆斯露出了一瞬似笑非笑的表情,可是在他的觉察之外,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躁动不安地用鞋尖轻碾着脚下的地毯,也没意识到,他双手手心中早已濡湿一片。

    他的身体坦诚地昭示着,他正在迫切地渴望着威廉姆斯进一步的肯定。

    威廉姆斯没有注意到文森特隐秘而矛盾的心理,只因为文森特那副怀疑的模样而有些气闷。他也清楚自己的话从逻辑上来看的确令人难以理解,所以在短短一息的不悦后,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口解释。

    “文森特,你知道蔡格尼克效应吗?”他问。

    文森特皱了下眉,一时没能觉出威廉姆斯在此时提起这个概念的用意,但仍旧对威廉姆斯点了点头,“如果你指的是格式塔学派的那个蔡格尼克的话。”他随口应道,而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他脑中有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令他面上出现了片刻的错愕与茫然。

    而这份愕然很快便转换成了愈加明显的质疑,只是在这份质疑当中,有零星的动摇如波光般碎在了他琥珀色的眼眸里,又在睫毛细微的颤动间晃动着,好似滚落进了糖浆里的星屑一样。

    在威廉姆斯继续出言解释之前,他抿了下干燥得起了皮的嘴唇,而后在渐渐加快的心跳声中用过分缓慢的语速试探般地反问道:

    “难道,你的意思是,兰伯特因为在PTSD发作的过程中没有完成‘将我杀死’这道应激程序,所以他陷进了蔡格尼克效应的一个极端……”他说着,目光紧锁威廉姆斯的脸,见对方随着他的推测挑起眉梢眨了眨眼,便有些紧张地滚动了两下喉结,激起一阵撕裂般的痛意,“也就是说,直到他真正掐死我之前,他都会陷入一种偏执强迫的状态,没办法再正常地面对我了?他把我送走……是怕见到我时会控制不住自己,再把我掐死一次吗?”

    威廉姆斯闻言有些无奈地撇了下嘴,说不上是该对文森特的敏感感到意外,还是意料之中。他刚要点头附和对方的猜测,却见文森特复又拧起了眉,原本便缺少血色的嘴唇更是被咬出了青白的印痕来。

    “那这岂不是一个死循环?”文森特语带急切地追问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撑在了威廉姆斯的床头,而他的上身则因为这个动作下压了些许,将一片阴影打在了威廉姆斯身上,营造出了一丝微妙的压迫感。

    威廉姆斯下意识地后倾身体,肩背严丝合缝地贴在了硬邦邦的床头板上,硌得有点疼。他抬起手安抚般地冲文森特下压了手掌,同时偏了偏身子,让吊灯的光芒重新洒在了自己的脸上。

    “你别着急。”他叹了口气,面上因为文森特的急迫而不自觉地泄露出了一丝没能藏好的不满与埋怨来,“你好歹要给老爷一些时间来处理这个强迫状态。昨天他好不容易才逼着自己留了你一命,你今天就急着去他眼前晃,让他怎么忍得住不对你下手。”

    文森特又是一怔,他收紧手指抠住了床头板的边缘,而后在片刻的僵直后一点点直起了身,向后退了半步。

    威廉姆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吻有些不对,摸约让文森特联想到了什么。他抿了下唇角,试图开口将话题带过,可文森特的注视中却渐渐带上了一丝令他皮肤发麻的凉意,让他瞬间回想起了自己当初故意挑拨对方时,被对方用目光死死钉在原地,无法动弹的糟糕感觉。

    该机警的时候像个傻子一样直愣愣地往陷阱里冲,该糊涂的时候却该死的敏锐,真是……威廉姆斯忍不住咬着牙在心里暗骂起来,他有些认命地抬眼瞧着文森特,果然便听文森特哑着嗓子,把他并不想提及的事情问出了口。

    “兰伯特他怎么了?他是不是为了忍住应激反应,把自己伤到了?”文森特微微喘着气,强压着心中陡然升起的一丝不安,冷声问道。而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想起了治疗会谈中另一处不寻常的地方,不由得懊恼地握紧了拳,为自己的迟钝而自责起来。

    兰伯特在诊室里,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将手上的那双黑色真皮手套摘下。这实在是个失礼的行为,若在往常,兰伯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除非,那人的手受伤了,却并不想被人看到。

    “兰伯特……把手割伤了?”他嗓音隐隐发颤,吐出的语调既低且轻,仿佛在期待威廉姆斯的驳斥。然而威廉姆斯只是瞥了他一眼 ,而后便有些头疼似的,抬手掐了掐眉心。

    “如果是割伤就好了。”威廉姆斯没好气地说着。原本他是不想刺激文森特的,但既然话赶话说到了这里,他也没必要为了照顾文森特的心情而刻意隐瞒什么。

    于是他的口吻越发淡了下去,“老爷怕自己失控,在把你救醒以后立刻打了一针镇定剂。在药剂起效之前,他靠着疼痛来压抑冲动,硬生生用手杖的蛇头雕刻把自己的掌心给磨烂了。”

    “……唔!”文森特心中一直紧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在此刻绷断,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嗡鸣。他瞬间就红了眼眶,原本被他勉强忍下的慌乱也再也克制不住,在几息之间就如喷涌的泉水似的,从心口翻滚着冲到了喉头。

    他伸手捂住了自己尚缠着一层绷带的颈项,如同缺氧一般,垂着头大口喘息。而此时威廉姆斯的声音继续在他耳畔响起,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感觉有什么粘稠的东西阻挡在了两人之间,令他连对方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文森特,你知道吗?”

    他听到威廉姆斯说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能从对方的音色中听出一丝带着控诉意味的哽咽来。

    “你走之后,我回到书房,去查看老爷的情况。开门后我便看见地毯上零零散散的晕开了几摊血,而老爷他靠坐一侧的门板上昏睡过去了,手里还拿着你的项圈。”

    文森特从喉咙间逼出了一声嘶哑而痛苦的呻吟来,他逃避般地退开了几步,可刚拉开些距离便顿住了脚,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

    原来,那时候兰伯特离他那么近,虽然不曾回应过他,可他的话,对方全都听得到……文森特一时间不知自己该悲还是该喜,他忍不住想要从威廉姆斯口中听到更多,可是当他抬起头时,他却看到威廉姆斯也眼眶通红,一双祖母绿的眼眸上覆着一层水光,似是马上就有泪水要从中潸然而下。

    他的胃部立时一沉,如同裹了一块沉冷的铁,直直地向下坠。

    “文森特……”威廉姆斯又一次念了他的名字,他若有所感,慌乱地闭上了眼,眼角微微湿润。

    而后他便听到威廉姆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我把你的项圈从老爷手里取出来的时候,那层皮革已经紧紧黏在老爷手心干涸的伤口上了。”

    文森特终于无法逼迫自己伫立在原地了。他转过身三两步便冲到了门口,似乎下一秒就要夺门而出。然而他在握住门把的那一刹便僵住身体停住了脚,有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从他发抖的掌间窸窸窣窣地漏出来,而他在僵持了半晌之后,到底没有将门拉开,只一拳狠狠地砸在了门上。

    他右手的指节在短时间内遭遇了两次毫不留情的撞击,在这一刻终是崩裂流血,在门扉上留下了几行新鲜的血印。他喘着粗气,将喉间的剧痛硬生生往下咽,而后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将一小块稀薄的血痕蹭在了脸颊上。

    威廉姆斯冷眼看着文森特挣扎,既不阻止,也不开口劝慰。等到文森特在冗长的沉默中逐渐冷静下来以后,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唤了对方一声。

    “好了文森特,今天实在太晚了。我猜你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休息过,所以你现在最好还是回房间去睡上一觉。”

    文森特面无表情地望着威廉姆斯,大半张脸都被凌乱的额发遮住,使得他暗藏在阴影中的眸光更显淡漠。他似是对威廉姆斯的建议无动于衷,尽管脸上的疲态已然无从遮掩,却还是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威廉姆斯对文森特无声的抗拒不以为然。

    “我劝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睡觉。”他说,并在短暂的停顿后,仅又加上了短短几句语气寡淡无味的话,就让文森特脸上的冷淡碎成了细渣。

    “既然你没能翻到病历最后看到我的留言,那等你睡醒后,我还有正经事要跟你谈。而在那之前……有我、海曼,还有丹尼尔盯着你,你休想跟老爷说上半句话。”

    ————

    花瓶中的玫瑰开到了最为糜烂的时刻,在书桌所在的方寸之间,花香浓郁到了令人腻烦的程度。

    几片零散的玫瑰花瓣落在了花瓶的四周,不知是自然凋零,还是被某些力道过大的震动晃落下来的。兰伯特捡了其中的几瓣捏在指尖反复搓揉,淡红色的花汁浸染了他的指甲与皮rou间的细缝,但他并不在意,甚至任由滴落的汁水弄脏了他面前码放整齐的纸张。

    一个上午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去了,然而他今日的效率出奇的低,眼前那些合该由他尽快批复的文件都还分毫未动。

    “你还没有等够吗?”埃尔略瑟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股令人烦躁不安的嘲讽,在兰伯特耳边萦绕不散。兰伯特的手指微微用力,他将指间柔软湿润的花瓣捻得支离破碎,却没有抬头,不去看埃尔略瑟几乎贴到他鬓边的脸。

    埃尔略瑟还从没有如此执着地黏过他,他已经尽力做到不去理会,但埃尔略瑟总能找到触动他神经的方法。

    比如此时,他从余光中看到对方伸出了手,动作懒散而粗暴地抓揉着花瓶中盛放着的玫瑰花。

    兰伯特额上的筋微微一跳,就算他清楚这些只是自己的幻觉,他还是在某一瞬间乱了心神,生出了一丝怒意来。

    好在下一刻,他手边的电话座机突然响了起来,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他随手将电话听筒接起,放到耳边淡淡地“喂”了一声。而紧接着,一个预料之内的声音以这种他未曾想到的方式钻进了他的耳中,只简单地念了他的名字,就把埃尔略瑟从他的心神中挤得一干二净了。

    “早上好,兰伯特。唔……其实现在已经不早了,但我刚起床没多久,所以还是跟你说一声‘早上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