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与子同袍
已经是大半个月过去,梁允初晨起时忽觉头晕。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昨晚只顾想着别的,屋里烧的暖热,睡过去前忘了盖好被子,以至炭火冷却后,寒气悄袭进来。 他没动静,嵇瑾轩却醒了。这人迷蒙地坐起来,看着他的方向,喊道:“梁衡……现在几时了?” 梁允初不说话还好,开口嗓子都是堵的:“卯时……瑾轩,你先去领热水。” 嵇瑾轩没反应过来,梁允初便顿了一会儿,又道:“一楼茶房里有烧的滚水……你小心些,别烫着。” 屋子里的炭一夜烧的干净,这会儿温度正凉,嵇瑾轩睁大眼睛,裹着被子跳下床去摸梁允初的额头,温热的,并不烫手。 “应该无事的……”梁允初征愣着,回神发现这人披着衣服拎着木桶登登地就去开门。 “你躺一会儿,马上开门风会灌进来。”嵇瑾轩回头认真看他。 梁允初原本已经拿起了外衣,这下又听话地放下,在被子里面笑了笑。嵇瑾轩也怕冷,定了定神便掩门去了。他不是无法自理的孩童,明白梁允初往日打水不过是早起顺便,如今有些心疼。 冬日早上不比夜里,空腹,浑身上下就剩被窝那一点暖意,全被寒风吹冷。嵇瑾轩想着能快些,便没穿棉袍,这会儿冻得直发颤,幸好天早,茶房里没几个人,他甫一拿到热水便抱在怀里跑上楼去。 梁允初已经起来了,他穿戴整齐,站在书桌前整理晨读要拿的东西,忽觉背后一凉,是嵇瑾轩开门回来了。他回头上前接过热水,刚要放去隔间,便被人抱住了。 嵇瑾轩冻得哆哆嗦嗦,接触到屋内残留的热气,连打了三个喷嚏,被窝是彻底凉掉了,梁允初就站在那儿,他顾不上失礼,伸手就探进棉服下面,隔着外袍挨着人体取暖。 然后,他想起来这人好像刚沾了风寒。 再然后,他原本就没穿好的外衣因这动作掉了下去,后背发寒……更冷了。 嵇瑾轩后知后觉到一丝窘迫,有些脸红。但面上没什么热度,只堪堪泛起几分薄晕。白里透红,一眼瞧着有些可爱。 “梁衡,我……” 梁允初也愣了一下,然后便含笑按住他抽离的手,道:“无妨。”声音还带着哑,又道,“我里面穿的厚,你的手不算凉。” 这倒是真的,嵇瑾轩贴过来时,他有一瞬间觉得小腹微冷,很快便又回温捂热了。梁允初将他按在怀里,看着这人脸红,好笑之余又一点惊讶……同为男子,嵇瑾轩环他的臂膀软绵绵的,没什么肌rou硬朗,像在抱枕头。只是多了温热的心跳。 嵇瑾轩也在惊讶,梁允初竟然这样高……他以为这人只是比自己多出一个发顶,挨在一起才知道,自己只能碰到他的下颔,当真是…… 他还没细想,怀里一松,大片暖意罩到背上,梁允初把棉衣脱下来裹到他身上,笑道:“瑾轩再暖一会儿,我去洗漱。” “哎,你……你先穿我的!”嵇瑾轩一惊,脱口道。 “好。”梁允初并无介意,抬手拿上,掩门进了隔间。那里面有一扇窗,平日为了取暖不怎么打开,昨夜开了一点小缝透气,现在凉气顺着爬进来,他头还晕着,只得把衣服先穿好。 他洗完脸拿巾布擦干净水渍,抬手的时候领口微敞,几丝冷香钻进鼻腔。 梁允初:…… 嵇瑾轩这人虽然娇了一点,倒还不至于用什么香粉。而梁允初自己一个大男人,从来没什么好闻的体香,身上最多有沐浴后的皂荚味道。这到底是什么,梁允初在寒风中擦过脸,红着耳根打开门。 “我稍后洗完再换回来。”梁允初的棉衣比嵇瑾轩的要长,穿在身上能遮住手背,他正觉得舒服,一时舍不得脱下。 梁允初握着微凉的手腕,坐下时“嗯”了一声,嗓音压的很低。 …… 等两个人开始晨读时,书堂内已经是高声喧朗一片了。 他们还穿着彼此的衣服,谁也没换过来。梁允初前头坐了一个少爷,打从两人一入室他就瞥着,督学现下没来,他漫不经心地读了几句,便忍不住回头戳梁允初的书面,“哎,梁兄。” 见梁允初看过来,他忙道:“你怎么穿了美人的衣服?” “……”什么美人。 梁允初嘴角登时便压了下去,挪回视线不语。那人无声笑道:“啊,是嵇徽……他长了一副美人脸,你大约不知,我们私下都这么叫。” 梁允初身上发冷,头晕正难受着,半天缓声道:“因为他的衣服湿了。” “……衣服湿了?” “……” “那,那你为何穿着了?”这人又问。 梁允初不想跟人说话,皱着眉,语气不善,“你真想知道,就自己去那边问。” 宋青知正想说我不是来问你了么,目光落到梁允初的手腕,看见袖角沾湿的那一块,顿觉无语:这若也叫衣服湿了,那他岂不是每天早上都要再换一遍? 他嘟囔:“既然要穿,洗脸的时候就该爱惜一些……” 梁允初没再理他。宋青知识相闭嘴,转身见嵇瑾轩看向这边,便冲人挑眉笑了一下。 “……” 早饭的时候,嵇瑾轩坐在梁允初旁边啃包子,正吃着,忽然听见这人问:“你认识宋曜?” 梁允初神色恹恹:“认识。他早先不识路,跟我搭一辆车。” 嵇瑾轩点头应了一声,轻声道,“我几次听过他的名字。他那身行头,我以为是贵门公子,乘香车宝马来的。” “嵇徽兄,我家官只从五品,用不起那个。” 宋青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叼着一个菜包,端着米粥,蹿坐到两人对面,面上笑嘻嘻的。 “……”嵇瑾轩被当场抓包,指尖一紧,手里的包子便破了皮,油水顺着往下流,他手忙脚乱地接过宋青知递来的帕子擦手,余光中瞥见梁允初唇角轻扬,竟是笑了。 宋青知一点也不介意,低头咽下几口粥,止不住早上的好奇,问:“嵇兄,你怎么跟他换衣穿了?” “……” 嵇瑾轩愣了一下,想起晨读前的总总,有些尴尬道:“梁衡……早起染了风寒,借的衣服,待会儿回去要换呢。” 好端端的,怎么就染上风寒了。宋青知摇头道:“你们这活真是那个……什么同袍。” “……”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宋曜。” 一旁听的梁允初眉心轻敛,再度开口冷冷道,“你读的书里,有没有食不言三个字?” “……” 接下来宋青知倒是不说话了,全程朝着“美人”挤眉弄眼,要不是梁允初说过不会把他的秘密告诉别人,嵇瑾轩都要以为这人发现什么了。 一餐饭速速吃完,两人没管还在细嚼慢咽的宋青知,抬脚便走了。到寝舍换衣时,梁允初没再闻到那股淡香,低声道:“衣服差不多干了,你看看。” 嵇瑾轩穿好衣服,探手过来又碰他的额头,还是温和的暖热,什么也摸不出来。于是他按住这人的肩,踮起脚,额头挨过去。 “有点烫。”肌肤相抵着,他道。 梁允初垂着眼睛系扣子,半晌才闭上眼睛,慢慢吐出两个字:“头晕。” “……昨晚被子没盖好。”他又说。 嵇瑾轩叹了口气,额头拉开,朝他伸手:“钥匙给我。” 梁允初没听清,拢住他的手盖住,“什么?” “箱子的钥匙……”指尖烧的发热,嵇瑾轩摇了一下两人相牵的手腕,耐心解释道,“我的那个,托给你的箱子。” 或许是声音太柔和,梁允初有点迷糊了,牵着他温凉的手就往自己衣服里探,道:“在这里呢。” 手指交错,嵇瑾轩摸到衣服夹袋,刚要拿出来,梁允初就按住他的手,目光沉沉,“你才与我吃过饭,怎么又用钱了?” “……”他这样不讲理,嵇瑾轩甚至要后悔自己把东西交给他了。 “我娘是医士,她一早便给方子让我抓药备着……”他还没说完,梁允初便捂嘴咳了起来,嵇瑾轩趁机拿走钥匙去开箱子,往外掏出两包中药,他走到门边要跑,梁允初攥住他的衣服:“你……” “这是专治风寒的,我熬药去。”嵇瑾轩说。 梁允初凝望着他,摇头道:“至多还有三刻,夫子便要开堂了。” “你别去……来不及。”他哑声说。 嵇瑾轩回头,温和笑道:“两刻半就好了,你趁热喝,就来得及。” 梁允初抿唇:“那我随你一道。” “外面太冷……” 他软声劝了一会儿,梁允初却始终都想跟过去看看,最后嵇瑾轩无奈问道,“梁衡,你是怕药苦吗?” “……” 他这么一说,梁允初就松开他,侧头不说话了。这幅样子让嵇瑾轩煎药的时候想起来,蹲在灶口笑着,差点扇不动火。 即便如此,待真正跟着夫子们听学的时候,梁允初身上发暖,喉结滚动,嘴里是甜的。 嵇瑾轩坐在窗边,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他拿帕子擦鼻尖,时不时要打一个喷嚏。刚才跑的太急,寒风顺着衣服全透进来,没了梁允初宽大的衣服保暖,此刻冷极了。 梁允初察觉到他的动作,时不时看过来,而嵇瑾轩专心于面前的书本,身体缩成一团惜暖,对身旁探来的视线全然不知。 这回该自己喝药了。万般难堪中,他叹着气,只是这样想着,舌尖便先勾忆起了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