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柯明澈的希望只用了不到十八个小时就破灭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不好惹”今天竟然又出现在学校门口。 而且似乎是专门来等他的。 柯明澈推着自行车,装作没看见这人、神态自若地走过,夏决辰愣了愣,跨上小电驴追了上去。 在人口密度很大的人潮中骑车是个相当不明智的选择,然而他的身高和电动车的差距太大了,推着车走比现在这样更难受。 所以他只能配合柯明澈的速度一边骑一边腾出一只脚在地上滑。 “不记得我了?”夏决辰将手臂懒洋洋地搭在车把手上,歪着头看向柯明澈。 柯明澈抬眼往周围一扫,投向他们两人的目光瞬间少了一大半。 他收回视线,看了看自行车把手金属连接杆上被香烟烫过的痕迹,回答:“记得。”然后转过脸,郑重其事地对夏决辰说:“谢谢。” 夏决辰被这小孩儿一脸严肃的模样逗得想笑。 他正了正神色,说:“不客气。” 此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柯明澈不说话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人打算干吗,夏决辰不说话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样的沉默再多一秒就变成了尴尬。 夏决辰赶在气氛转变前开了口。 “腿还没好吧。” 柯明澈怀疑自己幻听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毕竟除了医生谁也没关注过他这条腿。邻居没有,老师没有,同学也没有,就连柯一星也以为他已经完全康复了。 为什么昨天才见面的人能一眼看出他的腿还没好? “骑车不利于恢复,我送你。”夏决辰说。 走路应当没影响的右腿开始莫名其妙地痛了起来。 柯明澈有些难过,他费尽心机的伪装竟然抵不过一句来自陌生人的关怀。 “不用,快好了。”柯明澈说完跨上自行车,绕过夏决辰准备朝右拐。 夏决辰记得昨天晚上他回家时明明上了桥,现在却在往相反的方向走。 “去哪?”夏决辰问。 柯明澈看了他一眼,回答:“一实小。” 夏决辰盯着柯明澈的背影犹豫片刻,骑着小电驴跟了上去。 ★ “我回来了。” 客厅里没人,郎悦卧室传来熟悉的乐声,夏决辰于是提着菜来到她房间门口。 郎悦正坐在书桌前,专注地绣一幅画。台灯摆在书桌左上角,暖黄色的灯光在她雕刻般深邃美丽的侧脸留下一层浅浅的光晕。 夏决辰抬手敲了敲卧室门。 郎悦闻声转过头,朝他笑了笑。 她另外半张脸上布满了暗红色的伤疤,粗糙的皮肤表面像腐朽的树皮,和左半张脸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对比。极致的美和令人厌恶的丑集中在同一张脸上,让人看了多多少少有些反感。 夏决辰曾经和许多人一样无法接受,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失去美丽和失去性命相比要幸运得多,就当这些伤疤是被火焰亲吻的印记好了。 他知道对于郎悦来说,无法唱歌比毁容更令人难以释怀。 夏决辰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转身几步进了厨房。 他本来想一直跟着柯明澈,走到半路才想起来他现在这副模样可能会吓到真正的小朋友,于是拐了个弯去了菜市场。 很久没去郎悦家了,反正都在这附近,顺路去看看她吧。 爸妈离婚后夏决辰跟了爸爸,实际上这些年来他在朗悦家住的时间比在夏军华家久得多。 郎悦不需要严格意义上的家,她一个人才能活得好;夏军华那个家有爸爸有mama有儿子,他去了显得很多余。 对于夏决辰来说,他真正的家在“消波块”二楼,郎悦这里更像是天主教教堂里的告解室。 三十分钟后夏决辰把清炒上海青、红烧带鱼、西红柿蛋花汤依次端上餐桌,大声喊了句:“吃饭了。” 郎悦关掉桌上的蓝牙音箱,伸了个懒腰,几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垂到脸侧。她取下束发的抓夹,站起身一边往餐桌走一边重新束起头发。 来到餐桌边,她先拿起筷子沾了点红烧带鱼的酱汁,递到嘴边尝了尝后给夏决辰比了个大拇指。 夏决辰笑着说:“不是第一次做,练过好几回了。” 朗悦拿起手机,打了几个字,然后把屏幕亮给夏决辰:失败的都给谁吃了? 夏决辰:“谢驰,就他最好养活。” 郎悦笑笑,端起碗夹了口米饭。 夏决辰看着她,欲言又止,也往嘴里塞了口米饭。 俩人一言不发地吃着,盘里的菜和碗里的米饭很快见了底。 朗悦拿起勺子,盛了碗汤。 夏决辰看着漂浮在汤碗上层的蛋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之前咱们这儿发生了一起车祸,挺严重,四个人死了两个,你还记得吗?” 朗悦点点头。 “我最近和……活下来的小孩儿,稍微年长的那个有接触,”夏决辰身体后倾靠在椅子上,视线下垂落在餐桌边角,“可能是觉得他太可怜了,总有些放心不下。” 郎悦知道他没说完,于是安静地听着并未拿起手机。 “但他好像有些抗拒我,”夏决辰皱起眉头,“是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还是单纯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明明可以活得轻松些为什么非要硬撑?所有的选择里他总是会选让自己牺牲最大的那个,现在的小孩叛逆程度真是超出了我的认知。” 朗悦拿起手机,打了一行字:你知道他现在最缺什么吗? “……钱?”夏决辰说。 朗悦摇摇头,在刚刚那行字下方新增了三个字。 ——安全感 “安全感这东西,不都是自己给的么。” 郎悦看着夏决辰,眼神里参杂了些许愧疚。 ——人和人存在差异,家庭和家庭也存在差异 ——你最清楚不过了 她在屏幕上又打了两行字。 夏决辰看完不再说话,他大概懂了郎悦的意思。 郎悦要他把自己的安全感分出一部分给柯明澈。 但具体怎么个分法,这是个问题。 ★ “老板!来二十串牛rou、二十串羊rou、十串掌中宝、四串烤翅、四串小黄鱼、四串鸡胗、两串五花rou、两串土豆片、两串韭菜、两串花菜、两串千叶豆腐、一份炭烤茄子!”潘朔喘了一口气,接着说“再来四瓶冰镇啤酒!别急着上!和烤串一起!” 柯明澈以为这些东西至少要四个人吃,谁能想到菜都快上完了这桌还是只坐了俩人。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潘朔之前只顾着和朋友聊天,上菜的服务生说了句“您好,菜上齐了”他才抬脸回了句“谢谢”。 这一看不要紧,他吃烧烤的心思至少飞了一大半。 死活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这人。 “没有吧。”柯明澈摇摇头。 他一眼认出来这“锡纸烫”是昨天在学校门口堵着他同学的人,虽然“不好惹”当时离这人很远,但柯明澈百分之百确认这俩人绝对是一伙儿的。 身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过于相似了。 还好他把校服外套脱了放在自行车上,不然这人准能想起来。 “之前也在这儿打工?”潘朔又问。 柯明澈:“没有,最近才来。” “那我是在哪见过你呢?” 其他桌的客人正好要加菜,柯明澈说了句“不好意思”,借口逃离了潘朔的追问。 “我在哪见过他啊?”潘朔摸着自己的下巴回忆,“妈的,到底在哪儿!” “会不会是网上?”朋友说,“这小孩儿长得挺帅,说不定是个网红,你刷手机刷到过,有这个印象?” “有道理……”潘朔点点头,然后否认,“不对啊,现在网红个个有钱得要命,他有必要来这里打工?” “嗯……说不定他只是长得比较像某个网红。” “有道理。”潘朔终于把注意力又转回烤串上,“来来来,快吃快吃!” 四瓶啤酒喝完,他们又要了两瓶。 柯明澈去收拾酒瓶和空盘子时,“锡纸烫”对他的兴趣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哎朔子,听说你们酒吧昨晚有人闹事?” “谁他妈在造谣,我们酒吧永远都是peace&love好吗!”潘朔灌了口啤酒,继续道,“最开始是来了一群人,后来一下子走了一大半,只剩了三个人,一个胖子一个花臂一个黄毛,都是夏哥的朋友。” 柯明澈捏着酒瓶的手指瞬间僵硬了。 “不愧是我夏哥,人脉真他妈的广!哈哈!” 后面他们再说些什么柯明澈已经听不见了,他只觉得自己跌落进一个巨大空旷的冰窖,浑身都冷,冷得发抖。 封闭的内心刚出现一条裂缝又硬生生地合上了。 姓夏的图什么呢?在他面前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戏,能得到什么?为了让自己感激他?为了认识自己、接近自己?然后呢?觉得自己是个受过创伤的小孩儿很容易把控,顺理成章地收为小弟? 别做梦了。 柯明澈自嘲地笑了笑,无奈于自己的天真。 那些帮助自己的人都有一定的理由,比如烧烤店的老板需要他的劳动力,比如邻居们此前受到过父母的照拂。 天底下怎么会有陌生人愿意无缘无故地帮助你、关心你、照顾你? 他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人,他只是一个特别倒霉的人。 所有的幸运都带着不幸的影子。 以后不能再这样天真了。 “锡纸烫”和朋友离开前叫了他一下,说要加个微信给小费。 “我没有微信。”柯明澈说。 “……今夕何年竟然还有人没微信?”潘朔感叹道,后来又想想可能是家里比较贫困,没钱买手机,于是从口袋里拿出棋盘格印花钱包,抽了张百元大钞递过去,“小伙子,好好干!” 柯明澈不太想要这个钱,考虑之后觉得不应该和钱过不去,于是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 回家路上经过“消波块”时他刻意加快了速度,无视了跨坐在小电驴上等他的“夏某”。 反正他今天打工前顺路去了趟面包店买了些当日剩下的边角料当晚饭,现在力气还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