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生的故事，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说完？如果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吸血鬼的是否真能因为漫长而精彩一些？ 塞尔希欧靠在马车震动的车壁上，望着车窗外长在爬升的新月出神。 月亮总是一样又不一样，许多年前他被父母从家中赶出、在巴黎城中流浪的时候就很爱看。那时，他还是一只可怜的新手吸血鬼，形单影只，常常找不到血喝，饿着肚子在夜晚混乱的城市中游荡，祈求能再见一眼当初的恩人——即使那时候塞尔希欧自己也不知道那群混混其实是吸血鬼，更没有看到莱特诡异地逼退他们。他唯一记得的只是被莱特从河里捞出来时落进的那个温暖怀抱，和随后覆盖的吻。塞尔希欧反复品味，经年之后他们有过更多更亲密的接触，莱特却再也不曾那样满含善意地对待过他——那时候莱特想要他活，现在想要他死。 那个吻收取了塞尔希欧极高的价格。那时他们谁也不知道怀着拯救意味对濒死之人的吻也是初拥。塞尔希欧作为吸血鬼醒来，而转化了他的人类已经一无所知地离去。 所以莱特的恨是有理由的，塞尔希欧为他辩护。 即使自己是去救助而非残杀他父母的误会可以解开，塞尔希欧也无法逃过心中歉疚。正是救自己的那一次，莱特暴露了可能觉醒的强大血族血脉、最终招来横祸。 吸血鬼们对此垂涎已久，从几百年前就渴望着将格林们送上祭台、解开束缚，再不畏惧圣水、银器、阳光，和一切永夜的诅咒。是爱阻止了他们两次，第一次圣骑士纳戈尔用圣剑封印，使吸血鬼无以追踪。几百年后教廷腐化，封印松动，约翰·巴特莱尔又背负恶名从梵蒂冈逃出，以鲜血和性命重铸封印，虽然未能完成，格林夫妇没有逃出生天，但终究留下了一处安全的庄园使莱特得以躲藏——他自己认为是“囚禁”——其中，远离一切吸血鬼——除却也姓巴特莱尔、因血缘得到豁免的这一个。 这只是他们注定相逢的命运之一，塞尔希欧想。比起陈旧的百年纠葛，他更心动于还是人类时遇到的那个路人莱特。现今，命运的全然揭晓对塞尔希欧来说无甚意义，他对莱特总是不会变的，但是莱特……塞尔希欧转过视线瞧身侧的人类。叔父笔记里揭晓的格林家隐秘又危险的“诅咒”，让莱特反复愤怒、憎恶、悲痛过，那段日子塞尔希欧一想到就生理性发抖。他拢紧衣衫，感激对自由和强大的野心最终俘获了莱特。他们准备已久，取出剑、补全叔父约翰·巴特莱尔未完成的阵法。吸血鬼们再难以追踪到莱特，他自由了。至于强大，一切亟待今晚。 “你在想什么？我警告你，别想弄鬼。”莱特瞟了塞尔希欧一眼。他翻过一页报纸，确认剧目的时间，又取下怀表来看。他焦虑、又警惕，新增了频繁查看时间的坏毛病。塞尔希欧倒觉得很迷人。倘若没有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莱特本来也会这样，长成商人、教授或者政客，忙得很，掐着表出入咖啡厅、办公室、证券所、大人物的宅邸，然后在晚间去酒会和剧馆消遣——正如他们现在一样。 或许是塞尔希欧的眼神使人烦闷，莱特将报纸甩到一边，没好气道：“看什么？如果今晚不顺利……如果你使坏。”他抿了抿嘴唇，那沉默才真的叫人害怕。 “我不会的。”塞尔希欧回答，他没有说“我不敢”，尽管知道那才是莱特会满意的答案。今晚的塞尔希欧格外大胆些——莱特的兴奋也影响了他。 塞尔希欧将怀中的长剑递过去一些：“你不必担忧，我都记熟了。”回应他的是莱特摁住剑柄将他撞到车壁上，倘若这不是一柄未开刃的钝剑，就算是吸血鬼的头可能也要被割下来。 莱特掐着塞尔希欧的下巴，心情很好地没有揍他，只是威胁道：“你最好是。”随后便回到座位，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报纸。塞尔希欧垂下眼帘，擦拭早已不染纤尘的圣蔷薇之剑——这是笔记里记着的名字。按照随后记着的仪式将它从喷泉雕像上取下来的那天，乌云滚滚罩住庄园，在金色的闪电里塞尔希欧被狂风吹得匍匐在地，他瞧着莱特将宝剑从石头里抽出，神情坚毅、肌rou暴涨宛如天神，心上一松，好像有什么永恒的枷锁被卸去了。 塞尔希欧又用指尖去试探剑刃，确实钝到一丝痛觉也无，至少不及他领结下被银粉灼烧的伤口疼。两人都各自默默出神起来，直到马车停下，侍者拉开车门请安：“先生。”莱特方才回过神、大步踏出。塞尔希欧被他牵得差点绊倒，两人衣袖遮掩下系在一起的银链子在吸血鬼手臂上倏然收紧，烫得他连剑也险些握不稳。 侍者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上前来接。 “不用，让他抱着。”莱特心不在焉道。他环顾四周，这是城中最有名的剧院，革命前曾是某位大贵族度假的别庄，如今尚存的除却过分华丽恢弘的主建筑，还有一座疏阔古朴的大花园，因为太大还有些来不及修整的地方，反而颇具野趣。 “你确定是这里？”莱特一面往前走一面问塞尔希欧。 塞尔希欧没有出声。资料和地图都是他们一起考证的，莱特比他更清楚记得圣纹的模样。这沉默让莱特顿住脚，他捏了捏塞尔希欧的掌心，轻笑道：“怎么不说话？”塞尔希欧痛得眼酸，却不敢抽开手去，莱特又碾了碾他掌心的银钉。指引他们去包厢的侍者安静地立在一旁，听塞尔希欧抽了几口气才答道：“我待会再去看一看，能长成树的蔷薇不多，又那样大和老，不至于认错的。” 莱特不置可否，侍者礼貌地来圆场：“原来先生想瞧一瞧蔷薇树，花园里确实有，散戏后我愿为您指路。” 莱特又盯了塞尔希欧一会儿，才随口答道：“好。” 三人进了包厢，坐在其中的男人从戏台上挪开眼，莱特微笑着上去握手，用德语道：“晚上好，伯爵大人。” 塞尔希欧被银链拴在莱特身侧，没有人理会他。那两人坐下来交谈、祝酒，塞尔希欧抱紧剑，在他听不懂也并不关心的磋商中走起神来。 这样的情形已经很久了，自从封印补全、莱特对其余吸血鬼们几乎是隐形开始，他就总是很忙。塞尔希欧才发现其实他对莱特一无所知，包括他的野心、才智和抱负。身为人类的弱小和无能为力已经被他提前剔除，莱特按照觉醒后的力量规划未来，塞尔希欧沉默地旁观，意识到自己和那些伟大计划的唯一交集仅在「觉醒」一件事上。 他会不再需要我、抛弃我吗？塞尔希欧担忧地想，因为初拥而无法违抗命令的奴隶——等莱特彻底觉醒之后，这样的附庸他想要多少就可以制作多少。那样的话，会不会其实被莱特杀死在格林夫妇的墓前也是不错的结局？毕竟，觉醒后的莱特将强大到无人匹敌，再也不需要自己的任何保护而安全无虞。而复仇会让他快乐。 我唯愿你快乐和安全。塞尔希欧蜷起手指抚摸掌心的银钉。 “我不认为仅仅一次刺杀就足够改变整个大陆的格局。”伯爵沉吟道。 “我赞同。所以这是连环事件，只要有一起能成……”莱特微笑回答。 伯爵看了看垂头坐在一旁的塞尔希欧，没有质疑成功的可能性，这少年古怪的力气和速度已经超出了人类能想象的范围。而莱特却保证：“我们还有更强的。” 两人在大事落定的轻松中观赏完剩下的剧目。散场时，那位侍者果然立在门口等待，殷切地引路，往蔷薇树去。 兴奋使得莱特嘴角微翘，话也更多。往花园深处的路既蜿蜒又难行，他甚至有心情回应侍者的搭话：“你不知道吗？这树有段爱情故事。” 侍者恰到好处地表示好奇。莱特续道：“并不出奇，无非是贵族小姐私奔，定情在蔷薇树下，终成眷属后却又沦为怨侣，互相憎恨以至于争斗致死，留下个懵懂孩童，被赶了出去。” “那孩童长大后收养了一位了不得的义子，他记挂着养父和养父念念不忘的蔷薇树，死后一齐葬在了这里。” “并不曾听说有人安葬在此，也没有墓碑呢。”侍者狐疑道。 “有的。”塞尔希欧突然出声，又垂下眼，“你不知道而已。” 你不知道的还有那贵族小姐本来是嫁给了上帝的修女，她爱的那个吸血鬼也曾是虔诚的教徒，才尤其绝望自恨，或许也很懦弱，才来求修女杀他、救他。不过没人知道爱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莫约是在修女依照允诺“想法子将你变回人”的那些岁月里。她成功了，作为两人血脉后裔的莱特本人即是明证。然而她肯定也失败了，塞尔希欧念头一顿，被恋人杀死很失败吗？他不禁刻意避开莱特的目光。好在转过这条小径，蔷薇的香气扑面而来，将三人淹没，莱特顿住脚，笑道：“好了，就是这里了。” “多谢。”莱特将赏钱抛到侍者怀中，“你请回吧，我们要多坐一会儿。” 侍者敛下探究的神色，依言离去。 两个人又百无聊赖地在树下等了很久，塞尔希欧才说：“他走远了。” 莱特表情一下子冷肃起来，他走近蔷薇树，半跪下去。塞尔希欧紧张地举起剑，诵出早已烂熟于心的经文，剑身逐渐亮起柔和的白光，莱特紧张得发抖，塞尔希欧忍不住去扶他肩头。莱特抬起头来看他，棕色的眼睛里溢满泪水。风越来越大，蔷薇被卷得成朵砸下，塞尔希欧几乎站立不稳，他深吸一口气，完全是吼着才念完了最后几个字。 白光大盛，莱特将右手举过头顶伸出，塞尔希欧的剑尖才轻轻点到，血就成串流下。莱特说不清是呜咽还是咆哮着喊了一声，猛地扯紧塞尔希欧，拴住两人手臂的银链哗哗作响。 “你……”塞尔希欧开口要问，仪式理应已经成了。 白光忽地消失，那一瞬间风也停住。莱特哽咽着叫他：“塞尔希欧……”随后栽倒昏了过去。 夜已经很晚了，但对吸血鬼来说，正是一天中最精力丰沛的时刻。塞尔希欧茫然地搂住莱特，地面冰凉得很，蔷薇的甜香也因此冷冽起来。狂风刮去的泥土下是数百年前铭刻的墓碑，塞尔希欧伸手去摸，「我唯一所愿，即是在永夜的蔷薇丛中与你重逢」。他抱紧了莱特的身躯，不知道是否是幻觉，莱特的体温似乎真的降低了。但银链在自己手腕上烫下焦灼疤痕在莱特手臂上却依旧毫无痕迹。塞尔希欧端详着莱特小臂抚摸，十分犹疑。 “你在想什么？”怀中人突然睁开了双眼，问道。 “……”塞尔希欧吓了一跳，又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斟酌着语言。 “你在想，我到底有没有觉醒，是不是吸血鬼？”莱特爬起来，月影下整个罩住了塞尔希欧。他脸上的神情很奇异，似哭似笑。 塞尔希欧忍不住抚摸他的面颊，宽慰道：“没关系，还可以再试。上周从藏书室里又找出来一些笔记……” 莱特很紧地搂住了塞尔希欧，被挤压的银钉让少年痛得嘶声，口中话也戛然而止。 “对……对不起。”莱特听到动静，又慌忙地松手。 塞尔希欧在疼痛中不解地看他，莱特抬手松开少年脖颈上的领结，要触碰颈动脉处银钉的手指却始终悬而不落。 “我……”莱特喉头滚动，眼角红透，许久也没有说下一个字。 塞尔希欧迷惑地瞧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你知道了？” 莱特点点头，再也忍不住，扑过来很小心地松松环住塞尔希欧，再开口仍只晓得说：“对不起。” 塞尔希欧犹豫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没……没事的。我。我没有不情愿。” 莱特摇摇头，他看着塞尔希欧纯净清澈的眼神，心中阵阵钝痛。很久之前他就这样看着自己，而现在只剩下一只了。是他亲手剜掉的。 “所以是成了吗？”塞尔希欧好奇地打量莱特，目光在他唇齿间流连。莱特乖乖伸出尖牙来给他瞧，自己也觉得十分新鲜。 “真神奇。”塞尔希欧差点伸手去摸，莱特捉住他的手，深深吻下去。夜风凉悠悠地将蔷薇花瓣缓缓吹落，再松开时塞尔希欧浑身又烫又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缓了缓神，才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吸血鬼的唾液确实有催情的功效。” 莱特已经拾着剑站了起来，又回头拉他，闻言哭笑不得道：“不是因为这个。我们都是吸血鬼，没有效果的。”他看着塞尔希欧的眼睛：“是因为喜欢。” 塞尔希欧一脸茫然，还没回过神就被莱特抱起。他大步往外走，剑别在腰间哐当作响。莱特止住塞尔希欧的推拒，有点歉疚地低头道：“你脚下的银钉……对不起，请再忍一忍。” 塞尔希欧搂紧莱特的脖子，浅浅地“嗯”了一声，他还陷在思绪中没能回神。是因为喜欢吗？ 一弯纤细的新月挂在夜空，微风将蔷薇香气送来，来时还听不真切的海浪声此刻豁然清晰，莱特走在这个更明亮、更清晰的新世界里，感受着双臂中另一个人的重量，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