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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三

    前些日子一番交心下来,郑家老爷刁难不再,反是每日都叫下人送些安胎药过来,惹得郑良生颇为无奈,只是他又不好拂了爹娘好意,只得假作欢喜,背后却同孟固抱怨了数回。

    孟固每见他皱眉饮下,都是心疼不已,口中不满道:“咱们的孩儿寄生内丹,又有我灵力相护,只怕一出生便强过许多小妖,哪会这般娇弱?良生,你若是不喜,便不要喝了。”

    郑良生笑而置之,反是问他:“少君既已传信与大哥,可有收到答复?”

    三日前,孟固曾传信与其兄长。此信自与俗世信笺不同,原是孟涯留于胞弟的一件信物,只因其早年在外修炼,徒留胞弟于灵境之内,虽有老友看顾,但到底不甚放心,便给孟固留了三道灵符,此符以其神识为托,竟是刻在孟固耳背。郑良生先前见时极是讶异,曾问道:“你大哥怎会在这处刻符?”

    孟固却是面有不满,颇为嫌弃道:“我那时还未化人形,他许是图方便才会如此。”

    郑良生听罢抿嘴直笑,又故意伸手去摸他耳朵,反叫孟固哼声躲过。那人右指一划,指尖血珠滚落,又叫他抹在耳后,霎时之间,只见孟固周侧金光顿生,可那人却浑身一僵,他面容扭曲,双手捂着心口,嘴上不住呼哧出声。

    郑良生见他这般,面色遽变,忙扑到他身侧,口中唤道:“少君、少君,你这是怎的?”

    孟固未曾理会,反是将郑良生反手一推,整个人踉跄着往屋外跑去,便在他越门之际,却觉周身动弹不得,原来是身后之人追了上来,紧紧箍住了自己的身子,只听郑良生急道:“少君,你要去哪儿?”

    孟固咬牙强忍,只觉耳侧灼痛不止,体内灵力亦有波动,好在他神思尚稳,只朝郑良生回道:“良生……我法术不稳,许有变身之嫌,你先放开我,不然……”

    可他话音未落,身子便已抽长不少,郑良生人力难敌,只得先松开手,面上却是焦急不已。只见孟固蜷缩着倒在地上,双手握拳、两腿紧绷,眸中红光忽隐忽现,最后竟是仰头长吟,出口的却是狼嚎之声。

    刹那间,郑良生只觉面前金光一闪,他不由抬袖遮目,待转头回望时,竟见孟固不见了踪迹,面前只蹲坐着一只巨大的白狼。

    此狼大小虽不及先前在灵境梦魇中所见,蹲坐时却也比郑良生高出许多。它口中呼哧呼哧地粗喘不止,一呲牙便露出两门利齿,见郑良生走上前来,便低着头在他胸前耸鼻轻嗅。

    温热湿漉的气息喷洒在颈侧,郑良生却不觉惊骇,只是伸手抚摸白狼粗硬的毛发,口中呆愣道:“少君,你大哥这符咒不是传信之用?为何你突然、突然现了原形?”

    白狼弓着身子在郑良生胸前拱首呼气,随后又低垂着脑袋趴在地上,双耳一耸,却也未有回应,瞧着煞是委屈。郑良生也不管寻常礼数,只掀了衣摆靠坐在它身侧,两手捏了捏它耳朵,口中轻声道:“莫不是少君也不知晓?”

    白狼听言鼻息一重,显是怒火渐起,郑良生赶忙揉了揉它的脑袋,又顺着他雪白的毛发抚弄一阵,口中劝慰道:“少君莫急,这符咒既是你大哥留下的,想必无甚大碍,你我不妨等上一等,许是待会儿便好了。”

    那白狼却是有些急躁,顶着斗大的脑袋在郑良生胸前磨蹭不已,郑良生无有法子,只得张开双臂轻搂过它,一人一狼挨在一块儿等了半个时辰,才见白狼挺直身子,遽然间又化作了人形。

    眼见孟固衣物尽碎,郑良生本欲起身去寻几件,却不料那人裸着身子紧搂住自己不放,口中忿忿道:“兄长又诓骗我!他确是将灵力灌注于符咒之上,可当我以血破咒之际,那股灵力却未回到他身上,反是突然涌进我体内,这般自然无有传信之效!他这灵力霸道得很,我一时抵御不及,只得现回原身,这才能暂缓一二。”

    郑良生有些明白了,回问道:“看来孟大哥此举,是要少君御敌时自己动手?”

    孟固冷哼道:“定是如此,难怪他要刻下三道符咒,想来最后一道才是求救之用。”

    “若是这般,少君再破两道符咒不就……”

    可孟固年少气盛,被兄长将了一军更是不服,反朝郑良生咬牙道:“我偏不!他当我无有这符咒便寻他不得吗?”

    郑良生听言颇为无奈,口中劝道:“少君莫要赌气,你便是寻得到你兄长,也得他乐意前来——虽说你我二人赶去也可,只是我身子不便,爹娘那边又不好交代,既然如此,这破咒之法不是最为稳妥?想来你危难之际,他定会即刻赶至,少君莫要置气了……”

    郑良生劝慰良久,才得孟固松口,可他仍是面色不虞、颇为怨怒道:“兄长从来只有许诺时说话好听,我刚化人形时,他还时常来看我,我问他何时可出灵境,他却是语焉不详,只叫我好好修炼、少做它想,待我灵力稍长,他便允我去人世游玩,哪知此后百年他皆是甚少出现,想来先前之言不过是空话罢了!”

    “原来少君是在埋怨你大哥,既是如此,你今朝不正好试他一试?”郑良生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转过身来说道,“若你大哥赶来,我们亦好问他一问——我虽对青蛇恩公感激涕零,但到底与他仅有一面之缘,而孟大哥却是你的亲生兄长,之前不过是你我先入之见,若是因此误会了孟大哥,只怕最后……若是你大哥不愿放过他,你再施法将恩公救出,这般如何?”

    他换了个说辞,果见孟固面色稍霁,那人颔首应下,过了会儿又低声问道:“我适才可凶着你了?”

    “怎会?”郑良生摸了摸他脸,笑答道,“少君率真性情,我心喜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孟固这才展眼舒眉,他此回做了准备,倒是未被兄长灵力逼回原形,只是孟涯留下的后两道符咒易破,破咒之后却徒留狂风阵阵,竟未见其人。

    孟固拉下脸色,朝郑良生冷声道:“你瞧,我便知道他所言皆是空话!虽说凭我的本事,定不会遇上生死险境,但他这般诓我,也难免叫人心寒。”

    郑良生亦是皱眉不解,他心中暗道:怪了,若按灵虚道长之言,孟大哥应当不是空口白话之人,况且此符又涉及亲弟安危……可他为何未至此处?

    只是他见孟固低眉垂目,知他嘴上不说,心里定是难过,于是开口劝道:“他定是有要事在身,少君不如再等上一等……”

    孟固这回却未发怒,只将双目一闭,郑良生凑近去瞧,见他眉间隐隐有些发红,猜他正在施法,便也不作打扰,只是静静地坐他身侧,隔了许久才见孟固皱眉说道:“不对,他不在凡间。”

    那人喃喃自语道:“怪了怪了,我虽知兄长本领高强,可他这回却去了何处?若是他不在凡间,难不成……”

    孟固面色微变,转眼望向郑良生,见他目露担忧,便伸手握住他手,口中却是低声回道:“良生,或许这回反叫你说对了……难不成真是你我所见先入、自作聪明?”

    郑良生未有答话,只是他二人静默许久,又听孟固潇洒道:“罢了罢了,管他作甚,总归情也好狠也罢,皆是他二人之债,又与我等外人何干?我管不得这许多,只听你之言等上三天,若是三天后无甚消息,我便亲赴一遭,总归先将你那恩公救出再说!”

    听他语焉不详,郑良生也未有多问,只这般过了三日,他心思渐淡、期盼愈消,这日午后见孟固从窗外翻回,便将手中安胎药放下,又同孟固问了一遭,只是随后努嘴佯怒道:“少君莫非要做梁上君子,怎么回回都不爱走正门?”

    孟固伸腰展臂,口中随意道:“我这般cao劳,还不是为了良生梦中之诺——”

    郑良生未及反应,忽又听他正声道:“良生,我兄长即刻便至。”

    “咳咳——”郑良生猛地一呛,瞠目疑声道,“这、这……”

    他含糊了许久,也未出一问,孟固见他这幅呆样,亦是笑出声来:“你怕甚么,他又不会吃了咱们!”

    “可是,你大哥不是未在凡尘?”

    孟固听言笑意微收,他并未直答,反是朝郑良生摇头念道:“我兄长本事大的很,三界六道由他去也、七海八荒任他随风。我今日一探,又觉出他灵息仅在百里之外,想是他回了人界,既是如此……”

    他话音未落,便浓眉一皱,即刻闪身至郑良生身侧,那人还未觉出异样,便觉面前阵风吹过,耳侧亦听得窗槛吱呀之声,待他回神之际,已见面前多了道高大身影。

    郑良生尚未抬眸,心却暗诽:怎么这兄弟二人都不爱走正门……

    “——灵力虽长然劣性未改,符咒尚精却恣睢难教。”那人似是微微一叹,又道,“少君久居灵境,确该往人间历练一番。”

    郑良生心中一顿,只觉此人声如磐玉,确似当日梦中所闻,于是循声望去,只见其人白衣如故、英姿挺拔,凛凛然有玉树之姿、巍巍乎似苍松之态,又因其面上无有当日狼狈血渍,更显一派脱尘气派,令人望而生畏。

    郑良生不觉退后一步,紧挨在孟固身侧,心内亦是打鼓道:怪了,我当日在梦境中见到孟大哥,只觉其人温文尔雅,非是难近之人,怎么今日……

    郑良生尚在疑心,已听得孟固戾语道:“兄长与我少见,若说管教,也只有灵虚老道颇为尽心,我自认未做错事,为何兄长甫一见我便出此恶评?”

    他此言颇为狂放,郑良生听罢不由心内泛虚,忙扯手拽了拽他衣角,却被孟固伸手捉住,那旁孟涯亦是注意到他二人动作,一双冷目直直瞧来。

    郑良生吓得不敢动弹,只低头靠着孟固后背,由他兄弟二人相峙静对,便在此时,却听得孟涯轻笑一声,随之轻喟道:“少君还是未化人形时惹人喜爱,如今这般固执己见、难进人言,当真是——”

    他此言一出,孟固心内厌烦愈盛,他天性爱逍遥、喜自在,心内虽钦佩兄长法力,但也觉其无心无情、无爱无恨,实是自持得可怕,亦存了不屑之心。只是他自知法力不及兄长,又不愿在郑良生面前露怯,只得假作应和道:“我已在人间历练,兄长说教之言可以休矣。”

    “这便是你的历练?”孟涯笑意不变,只是淡淡地扫了郑良生一眼。

    那人心头一骇,身上竟不由泛起冷意。其实细思起来,孟涯的目光并非轻蔑厌恶,却带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漠然,郑良生垂目妄思,心中不由念及古人之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在这些得道仙人眼中,自己这般的俗世凡人,是否就如朝菌蟪蛄一般?

    他心中忽起一阵悲怆,又抬眸去看孟固侧颜,见其皱眉怒目、咬牙憋气,心内却渐渐平息下来,只暗道:他怎般看我不要紧,便是蚍蜉撼树、飞蛾扑火,我亦甘之如饴。

    孟固亦是冷声道:“我不如兄长,今世既不能登仙得道,又为何不能快活一遭?良生非是历练,乃是我心之所求,兄长不必多言了!”

    孟涯扫了眼郑良生小腹,只是挥袖一笑,又在桌前随意坐下,转言道:“那符咒是求救之用,你为何突然破咒唤我?”

    孟固隐怒道:“我三日前破咒相唤,而兄长今日才至。想来真遇险境,它亦不是求救之用,乃是兄长为我收尸之用?”

    “我先前不在人界,难以赶回,更何况以少君之力,众妖间鲜有敌手。”孟涯抬眼接道,“为兄很是放心。”

    孟固轻哼一声,不欲与他争辩,反是单刀直入道:“兄长先前说是闭关修炼,近日又去了何处?良生先前遭一蛇妖附身,那妖物狡猾得很,破了兄长赠我的宝袋,又盗了灵犀石而去,我苦寻多日皆未寻得……兄长,为何那宝物会缀在你的腰间?”

    孟涯听言假作惊诧,只将宝玉从腰间扯下,朝孟固说道:“机缘之下、偶得此物,我知其是老友物件,正欲前往积山相还,若是少君想要……”

    他抬手一挥,那玉坠便飞至孟固跟前,孟固抬手拿过,又听得孟涯说道:“既然如此,便由少君为我相还。”

    孟固皱眉不语,他将灵力渗入其内,却未发觉有何异样,只得静立不语。

    而郑良生在他身后瞧见此物,面露急色,口中不由催促道:“少君……”

    “怎么?”孟涯笑意又起,“莫非少君不愿?”

    孟固被他一激,这时也不顾先前之约,只将双手一捏,心中默念咒诀。

    那头孟涯见他如此,面上笑意不变,只是双眸渐冷,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二人。然而孟固咒诀已掐,却不见灵犀中残魂出现,他这时才惊疑道:“兄长,你杀了他?”

    郑良生面色一白,急忙伸手覆住那玉坠,口中轻唤了一声:“青蛇恩公?”

    自然无人响应。

    隔了良久,才听孟涯出声:“他同你们说了甚么?”

    见兄长不再试探,孟固也只好撇嘴回道:“他不愿受你胁迫,只想一死了之。”

    “胁迫?”孟涯顿声道,“倒是有趣。”

    他这时又站起身来,双目缓缓扫过二人。

    郑良生心中仍是悲愤,这时也壮着胆子迎上那人视线,却见其眼中似起波澜,只是片刻后又化作寒潭一片。

    只听他轻叹一声,朝孟固说道:“少君灵力不俗,已不需我刻符庇护,只是你年岁尚幼、心性不佳,还需多加历练。”

    言罢又看向郑良生,别有深意道:“既是命中情牵,少君可莫要中途变节,否则……于人于己皆是有害无利。”

    孟固还当兄长此言实在讥讽自己,便不耐道:“我可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孟涯笑道:“如此便好。”

    他手指一动,那玉坠便轻易落回手中,孟固还待开口相问,又遭他递眼警告。孟固却是肆然不顾,还欲张口,却觉喉中声音尽息,他面上怒气渐生,又听孟涯摇头道:“修行在静,你便是无有远志,亦不可懈怠松劲。此咒名曰‘束心’,赐予你身,助你修炼之用,唯有心平之际方可开口。”

    他见孟固极是不忿,又笑着补充道:“此咒之上仅有我三分灵力,你若是勤加修炼,不出百年便可破除此咒。”

    孟涯说罢,拂袖便走,却听身后之人喊道:“孟仙君——”

    郑良生面露犹疑,但想到青蛇先前苦痛模样,仍是大着胆子说道:“恩公说他神魂渐散、命不久矣,孟仙君可是、可是将他……”

    那人静立良久,郑良生见他不答,心内悲悯愈重,最后却见他微侧过身,笃声说道:“他的生死皆由我定,又与你何干?”

    他自现身后便是一副平静之态,唯有此言中隐隐透出怒气,郑良生听罢心惊不已,即便叫孟固护在身后亦是忍不住发抖。

    而孟涯也未多留,挥手之间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