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世间第一恶人

    要论世上的恶人，无人能与薛戎比肩。

    薛戎究竟是怎样成为天下第一魔头的，已经不可考。

    但是人人都知道，在薛戎十六岁那年，这位尚未及冠的恶人，只因向毓珑山庄的庄主讨要秘宝而不得，便恼羞成怒，一夜之间屠尽了山庄上下几百口人。

    只有庄主十岁的幼子幸存了下来，却也被剑气伤到了灵根，终其一生，在修为上也难有突破。

    当年毓珑山庄惨遭灭门后，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有人见到，薛戎只身从山庄中走出。

    据此人描述，薛戎的一袭白衣被鲜血染得赤红，长剑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啸鸣声。而薛戎神智迷乱，双目怒睁，其貌状如修罗恶鬼，叫人不寒而栗。

    自那以后，薛戎的那些同党，便给他起了一个尊号——慑鬼尊。

    至于薛戎先是残杀师父，又谋害同门师兄，篡夺魔教教主之位，那又是另一出故事了。

    总之，凡是薛戎亲近之人，都难逃他的戕害，就连他亲自收下的徒儿也不例外。

    要是将他犯下的恶行编成话本，找个说书先生来讲，怕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这位慑鬼尊恶名远播，所到之处，必然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天底下所有人都盼着薛戎能早点死。

    终于有一天，薛戎不负众望地中了仇家的冷箭，跌下了山崖。

    然而，祸害遗千年，薛戎还是没能死成。

    ——

    薛戎睁开眼睛，望着陌生的帷幔，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撑起身体，想从床上坐起来，却看到了床边的人。

    那人身形清癯，面颊莹白如玉，浓秀的眼睫低垂之时，平添楚楚可怜之态。

    薛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还未醒来，否则怎会一睁眼就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呢？

    梅临雪似是连日在他的床前，衣不解带地侍疾，此时困乏已极，便用手撑着下巴，打了一会盹儿。

    薛戎正兴味盎然地欣赏这幅美人春睡图，不想片刻之后，梅临雪却自动醒来了。

    偷窥被抓个正着，薛戎有些心虚，岂料梅临雪见到他，便露出大喜过望的模样，眉心一蹙，竟落下泪来：“你醒了！”

    他也来不及擦泪，就从床边的矮几上端过一碗还温热的汤药，要亲自喂给薛戎喝。

    在薛戎眼中，梅临雪就如柔弱的花朵一般，哪怕这花朵沾上了泪珠，也不折损其娇艳，反而更添旖丽。

    薛戎看得心头一动，忍不住露出垂涎的表情，抬手替他拭去了泪水：“别哭了，再哭本尊的心都要碎了。”

    梅临雪却是一怔，捧着汤药的手也顿住了：“你说什么，沐沐？”

    薛戎不知这声“沐沐”是在唤谁，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梅临雪眸中一冷，又问道，“你方才自称何人？”

    虽不明白梅临雪这话是何意，薛戎还是答道：“自然是称慑鬼尊。”

    梅临雪的面色骤然阴沉下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想从他面上寻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片刻之后，他漠然地起身，与薛戎隔开一段距离，让薛戎不便再动手轻薄他，才说：“原是溯月教教主，慑鬼尊阁下。在下失敬了。”

    薛戎一头雾水：“不是本尊还能是谁？”

    梅临雪却露出愠色，随即拂袖离去。

    薛戎忙从榻上坐起，想要追出去，双脚一沾地，却惊觉自己脚步虚浮，几欲跌倒。

    卧病多日，猛然间起身，有些腿软也是正常的——然而，这是对寻常人而言。

    薛戎是什么人？他自幼学习修真之术，昼夜苦修，寒来暑往，未曾有一日荒废。

    三十余载过去，他早已突破了元婴境界，虽不敢说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至少一般风邪伤病是难以入体的。

    他试着催动灵力，只觉得丹田内空空如也，既感应不到莲台上的婴体，也没有往常周天运行时的温暖顺畅之感。

    这一番强行引气，反倒使他头痛欲裂，一些模糊的记忆渐渐浮上脑海。

    薛戎这才想起，自己中了仇家的冷箭，不慎从方诸山上跌落之事，似乎已经是许多年前发生的事了。

    自那以后，自己虽是活着，却没有了自我意识，身体由另一具陌生的灵魂所主宰，自己只能像个看客一般旁观。

    那具灵魂似乎来自于另一个时代，和自己的性子截然不同，侵占了自己的身体后，便仗着溯月教教主的身份和深厚的修为，整日胡作非为。

    ——对了，那个人附在自己身上时，便自称是“沐沐”。

    不知为何，周围的人对待这个“沐沐”的态度，反倒是比对薛戎本人更好。

    甚至所有人都察觉到慑鬼尊的躯壳里装的并非本人，却无一人置喙，而是不动声色地陪着“沐沐”，把这出戏演了下去。

    就连和薛戎有着血海深仇的梅临雪，也因为“沐沐”的关系，在面对薛戎这幅躯体时，渐渐有了笑容。

    坠崖后不久，薛戎便连最后一丝神识也支撑不住，彻底陷入了沉眠之中。直到现在，他才清醒过来。

    骤然醒转，薛戎不知这几年间发生了什么，也顾不得追回梅临雪了，下意识唤道：“清芝——”

    清芝是薛戎的侍女，多年来一直随侍在他左右，算是他的心腹。

    他只是试探性地喊一声，没想到清芝果然守在房外，听到薛戎唤他，便走了进来。

    名为清芝的这名侍女，年纪约在二十出头，并不像旁的女子一般戴珠钗、穿罗裙，而是一身劲装打扮。

    她本生得面目清秀，可嘴角眉梢全无半点笑意，脸上一派冷凝之色，似是对一切事物都浑不在意。

    走到榻前，她面无表情地略一颔首：“尊上，您醒了。”

    薛戎急忙问：“清芝，你可知这几年来发生了什么？为何我的丹田虚空，一丝灵力也没有？”

    闻言，清芝也是微微愣神。

    她反应极快，见薛戎神色有异，随即便似有所悟，才道出了薛戎近年来的经历。

    在她口中，自从薛戎中箭坠崖后，便性情大变，周围的人都夸赞他一改从前的骄横恣肆，成了心地纯良之人。后来，薛戎还试图以魔教教主的身份，与修真大派之中的人交游。

    有人看他不惯，便提出质疑，一个罪行累累的魔头，怎可与正道修士称兄道弟？

    薛戎便说要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清芝如是说：“您先是主动退位让贤，将溯月教教主之位让给了您的师弟，柳隽真。”

    薛戎目眦欲裂，喉头泛上一股腥甜。

    清芝继续说：“您又硬生生震碎了灵台上的婴体，散去一身修为，将毕生积贮的灵力，都灌注到了您的徒儿薛颐身上。”

    薛戎听得冷汗涔涔，心旌震荡，一时不能言语。他伏在榻上，嘴角溢出一道血丝。

    清芝还没说完：“最后，您还锁住周身十二道经脉，废去了自己的灵根，逼得自己吐出一口心头精血，炼为举世罕见的‘补元丹’，赠与梅临雪。梅临雪服用了您炼化的丹药后，修为大有精进，不仅成功筑基，如今连结丹都在望了。”

    薛戎恨得满口牙都要咬碎，终于“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浑身瘫软地倒悬在榻边，呛咳不止。

    当今的修真界中，虽然也有夺舍一说，但就和渡劫飞升一样，只存在于远古传说中，不知怎样的大能才能使出这般神通。

    如今，世上灵气稀薄，修真之途艰难，能像薛戎一样，而立之年便顺利结婴，已经是不世出的天才。

    而权势与修为，乃是薛戎此生最渴望的东西。

    他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与人斗、与天斗了小半辈子，不惜背上一世骂名，甚至犯下欺师灭祖、戕害徒儿的恶行，才将一切牢牢掌握在手中。

    竟就被这个夺舍的贼人慷他人之慨，全都充作人情赠礼，白白送给了别人！

    他前半生的心血被糟蹋得一干二净，如今身体不仅和庸人无异，甚至连灵根都废了，从此以后再不可能修炼。

    这个贼人倘若在他面前，早就被他碎尸万段！

    然而他再气恼，也不过是把自己气得吐血，眼前连始作俑者的魂影都不见，又如何找对方算账？

    薛戎的身子本已大好，因为一时急火攻心，又吐了血，不得不在床上多躺了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