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夏毓从懂事起,便知道父母重男轻女,且偏袒身为哥哥的阮东升——父亲甚至连这个姓氏都不愿意给她,草率地让她随母亲姓,单名一个“毓”字。 据说连这个名字都是阮东升想出来的。彼时的阮东升大她好几岁,家里清贫穷苦,他却不似这地儿出生的。 好在虽对这俗世不满,身为兄长的阮东升倒是不曾像父母那般不管不问,甚至百般刁难。她似乎从出生起便活在哥哥的阴影下——她不怎么会说话,也不知道如何跟哥哥一样讨父母的喜欢。她真的什么都不会。 可哥哥对她,从不会摆架子,甚至摆一张臭脸支使她去做什么事情。她并没有被送去上学,她的任务反而是给哥哥准备早饭、午饭,目送他背着书包去上学。 大概在她十岁左右的时候,哥哥开口询问她:“想不想去上学?” 她不知道上学的意义是什么,只知道这个家连维持平日的生计都困难。 她不是没跟父母询问过自己能否上学——因为周围邻居家的孩子都会去上学,每每放学回来,都要问她一些她完全不懂的问题,什么课文,什么计算题。 这些都是什么? mama也苦口婆心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夏毓没有认可这个说法,也不敢反驳,只敢在心里偷偷疑惑。 阮东升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无比认真,未褪去稚气的一张少年面孔,笑起来如沐春风。夏毓又忍不住想哥哥这么讨人喜欢,或许不只是因为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于是她诚实地说:“想。” 只一个字,阮东升笑弯了眉眼,“那我跟爸妈说声。” 夏毓没回应,微风吹拂她蒙了层阴霾似的脸庞。阮东升腰间挎包是mama绣的,上面还有专属的“东升”二字。 “不是说想吗,怎么还是一脸不开心?” 阮东升轻轻掐了掐她的脸颊rou,夏毓的鼻梁有一层淡淡的雀斑,将她脸上的忧愁堆积得无比真实。她偶尔也无比羡慕哥哥的天真,可以向父母提要求的资格。 爸爸从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总是臭着一张脸,眉头紧锁跟谁欠了他几百几千万似的。但他面对哥哥时总归是和蔼可亲的。白白的胡须一跳一跳,忽然变得慈祥。 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爸爸忽然说可以,同意了阮东升的提议——可以送夏毓去上学,但有个条件,要将她送去城里的学校。 小孩子还是小孩子。看不出来爸爸说这番话时微微闪躲的目光,明显试图面不改色的撒谎。mama几次想要开口对夏毓说些什么,都被老头子瞪几眼,只得住口。 虽说没有接受过正式的学习教育,但夏毓的学习能力还算可观——她能识字还得多亏阮东升。只是其余算数之类的东西,她实在是不会,也是没功夫去学——她不仅要负责家中的饭菜,还要负责清洗所有人的衣物。 她总是忙碌,还要替父母守护好那来之不易的农田。 风吹日晒,她的皮肤黑了几度,但因为眉眼像她那空有漂亮皮囊的毫无主见的mama,注定灾祸会降临于此。 阮东升上学的地点在距离家中不远的村小。她却要被送去城里,老实说,她不安的,但阮东升却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傻丫头,你不知道吧,城里的教育水平比咱们这边要高得多了,”不知疾苦,不知meimei每天为家中琐事忙碌的哥哥,总是洋溢着灿烂的笑意,“所以爸妈他们先前说的那些难听的话,能忘就忘了吧。” “那哥哥以后有想过当什么吗?” “警察!我要当警察!惩恶扬善!” 哥哥总在逼着她接受现实。但也确实是在一心为她着想——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来拒绝这份关心。 但家中的经济条件实在有限,夏毓不止一次听闻父母私底下提过:家中一大半的积蓄都拿来供阮东升上学—— 意思就是,并没有多余的钱来供着她、养着她。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却还是被阮东升的态度给蒙蔽双眼。 “到城里可就不能这么邋遢了,”阮东升对她好,还会给她扎辫子,“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大学生。” 那个年代,能当大学生似乎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阮东升嘀咕着、念叨着,夏毓感觉自己都要信了——她感觉自己真的都要信了。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夏毓躲在屋内,不安的心绪也在一天比一天严重。 城里……鬼的城里…… 爸爸的身影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矮小?低头哈腰跟人说话的样子怎么这么丑陋?哥哥呢?mama呢?他们人呢? “多少钱都可以,麻烦帮忙处理一下这个家伙!” “……看模样,这么小?” “很能吃苦耐劳的,随便怎么处置!” “爱不爱哭?贺先生不喜欢又哭又闹的。” “不爱哭,就是一个傻子……没什么文化!” “这么着急,别是有病吧?” “没有没有,就一小丫头片子,咱家养不起了!” “……独生子女孩还养不起?” “不不不,”爸爸脸上堆积着笑容,“还有个哥哥,咱家得靠这老大传宗接代养家糊口呢——” “……” 她试着在堆满枯草的车上爬起来跳车—— 不知道踩到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一下子又摔了回去,想开口,喉咙却哽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爸爸斜睨着她,用眼神无声地警告她。 “这都不会叫,难不成有自闭症?” “这我倒是不清楚,不如到时候再带她去检查一遍?” 车辆是什么时候启动的,已经忘了。夏毓意识清醒的时候天空变成了黑色,星星点缀着天空。 哥哥是骗子。 ——去城里上学可不要把哥哥忘记了! 哥哥是骗子。 ——爸妈其实都爱你,你要学会忘记他们的不好! 哥哥是骗子。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把你给卖了啊,不会的!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傻丫头,可一定要好好儿的啊。 ——等我放假了就过去找你一起玩。 骗子、骗子、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们才是一家人,一家三口,她是多余的,她是多出来的累赘,她是不被看重的,她是不被期待的。 她是被自己的亲人欺骗,被亲自推进炼狱里的。 …… 迟然换回自己原本的衣服,刚打开科室的门,便看见了在门外座位上端坐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迟疑地唤了一声:“……阮叔叔?” 阮东升抬起头来,面色疲惫至极,看见迟然的时候,目光微微闪烁:“……迟然在啊。” “嗯,”迟然合上门,“您怎么在这里?” “我刚接到电话,说……夏毓被送来ICU抢救。” “这样啊。” 卢jiejie说的打电话给家属,原来是打给了阮玉的爸爸。 阮东升犹豫再三,“她……她情况怎么样了?” “暂时稳定,不排除突发状况。” “……她会有事吗?” 迟然顿了顿,有些不明所以:“这我不太清楚,要不您还是去问一问她的主治医生?” 话音刚落,身后的门便恰好打开,一名医生走出来,拿着一摞需要填写的单子,“你是夏毓的家属?” 阮东升仍有些恍惚:“对,是我。” “来,这边签一下字,然后就是……” 迟然没再继续停留在原地,打量了两人几眼,便往一旁的楼梯口走去。 ——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因为他是阮东升的孩子,我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是后来,我想过阻止,但又没有阻止。 ——算了,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确实,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迟然走出医院,慢悠悠地走在人行道上。天边的夜色比以往都要浓郁,风声代替了脑海中夏毓模糊的嗓音。 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无辜者仍然是无辜者。 第二天一早,迟然便接到了带教的电话。 ——夏毓还是死了,就死在半夜,死得十分突然。 迟然顿了顿,还是试着回忆从夏毓手机上,匆匆瞥到的那一串号码,按下十一个数字,拨通。 眼里积攒着情绪,不等对方发言,迟然道: “贺琰,夏毓死了。” “你的保护伞没了,你准备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