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堕车舆独独游灯会 yin戏道双双遇旧人
词云:元宵好。明月度奇缘。领教新灯春一盏。高山流水汉江边。花火旧华年。 京师上元,庆节以正月十六最盛。且往七年多、近八年前看,青衣正同如今银杞一般大小,时丹景楼诸多花名,以杜湘为首,蓝久宣亦有名气初扬,青衣只因那双念旧杏目,现世不久,已尽然迷之,风头不输二人。时值元宵佳节,城中一缙绅设水陆奢宴,重金请得青衣唱曲侑酒,香娘早已收了定金,着两位护院汉子一同伴随他去。 那缙绅府宅在皇城东北处,自明时坊过去,必然经过灯市。灯市於皇城东安门之外,平日已多商贩,常有宫奴倒卖宫中弃品,如今元宵,必然更是繁华热闹。两人与车夫商议片刻,终是决定不绕远路,且试试能否穿街而过。青衣身着锦袄,手奉暖炉,在车厢里静坐许久,才见他二人上车出发。到得灯市,果真车水马龙,人声喧闹沸腾,更有锣鼓。青衣此驾可谓寸步难行,其中一个护院的姓陈,比另外那人年轻些,才三十多,楼里相公皆唤他陈大哥。陈大哥从前是个替人打行的,一身蛮力,见状下车助车夫牵马。另一人陪青衣坐了会儿,不见车厢动弹,便也出去帮忙。两人刚要着车夫掉头绕路,哪料前头一阵锣鼓震天,一行舞龙队举起巨龙,欢腾起来,路人纷纷往那处涌,挤得马儿也跟着卷入人流,真真进退两难。 陈大哥这才懊悔,不得已只与同伴牵紧缰绳,才不致走散。马车也教路人碰碰撞撞,青衣坐不住,搁下手炉掀帘探出半个身子,问是怎了。陈大哥本要唤他入内坐好,想了想,转而喊道:「怕是走不得动,你且下来,教老洪带你一旁避着去!」说罢又跟身旁同伴说道:「此处有我,你去护着青衣就是。」 老洪听言自另一头绕回厢前,却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逆流走得两三步。这头青衣正要下来,路边不远有人跳火作戏,平地飞起火光,惊了马儿,猛地扬蹄长嘶直教车厢乱颠,生生将青衣颠了下去!所幸行人拥挤,恰恰不知跌在谁人身上,安然无恙。若然落得地上,怕是要遭人踩踏去性命,青衣惊魂未定,低着脸儿喃喃答谢途人,又朝马车高唤「陈大哥」。谁知方才一阵动静,倒是给马车破开了路,老洪未听明白陈大哥所言之意,回到车厢之外,还道青衣就在车里,遂同车夫并驾,陈大哥前方牵马,故也不知道!青衣孤身力弱,遭人推来推去,眼睁睁看着马车越走越远,愣是唤不回来,登时慌了。 换做他人,怕是就要趁机逃了。可青衣虽生於京城,从来无依无靠,自懂事起就在戏园子里,後遭香娘买走,出了丹景楼,不识人、不识路,哪里敢逃?想要留在原地等候,却又不自随人而去,四周喧嚷不绝,眼花缭乱,左右尽是商贩吆喝、百戏欢腾。许久游荡到一处稍静地,抬眼看去,原是座池边小园,池中有一孤岛,筑一高楼,似是哪家酒楼。园中处处是涂彩木架,皆挂满花灯,三三两两有人园中赏灯。 青衣从未见此景象,好奇踏下阶梯,踱步小园,只见每盏灯下都挂了谜语,甚是有趣。水边一组架子高有七尺,却只挂了三盏灯,中间一盏乃作莲花状也,华美至极,引得青衣走近望去。 莲花灯下垂着灯谜,上书「高山流水汉江边」,背面书「射一四六」,谜底想是个四六语句。青衣正思索,一华服中年人走来打招呼,问他可是中意,青衣忙低下头去,回道:「中意是中意,可是未带钱银,只能观赏了。」那中年人却摆摆手,笑道:「不需甚麽钱银,在下今夜设灯,只要射中,就送与有缘人了。」原来是此园园主,青衣欣喜抬头,园主又道:「可惜小公子来晚一步,此灯已有人答对哩!」青衣无奈笑道:「即使如此,想来是无缘了。」 园主见他一笑,不自痴看了小会儿,才回过神来道:「这位公子何不试试?倘若对了,那人未来,在下悄悄送你就是。」 青衣讶异不已,看向那纸谜语,说道:「高山流水汉江边,想必是伯牙子期之典。若是指伯牙子期初见,弹琴、伯牙、锺子期……」喃喃思索片刻,忽抬头道:「可是一见钟情?」 园主正击掌应是,却闻身後一人扬声笑道:「可不就是一见钟情麽!」园主回身,不禁左右为难,说道:「公、公子也回来了。」 看来是那先行答中之人,青衣抬眸望去,来者亦是少年,尚未及冠,却比自己年长好些。那少年轻裘锦服,剑眉星目,风姿翩翩,语带京外口音,甚是温和柔润,见了青衣,反倒愣了一愣,说道:「竟然是你。」 青衣听言想了半晌,愣是不认得此人,只好低声问道:「公子识得青衣?」 少年仰首大笑,道:「就方才,那街上人多得很,你忽尔从天而降照照实实摔我怀里!怎麽一回头,你就不记得了?」青衣一阵窘困,那会儿心里只顾焦急,不曾理会身边路人,竟原来就是面前此人接住自己。 园主见二人相识,舒了口气,朝青衣道:「小公子,先来後到,在下怕要失诺了,多有得罪,还望海涵。」青衣让开道:「主人不必介怀,此灯本就应归这位公子。」那少年待园主摘下灯来,接在手里,却又递给青衣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若喜欢,给你就是。」青衣忙道:「不必、不必,这怎麽成?」少年却将花灯塞入青衣手里,微笑道:「一盏灯换个朋友,怎麽不成?」罢了又作一揖道:「在下墨为春,於时为春也,人皆唤我东冉。你唤青衣,是麽?」 青衣腼腆回礼,应了声「是」,园主又道:「难得两位小公子不拘小节,倒是主人我有所亏欠。不如这样,敝店就在池中,在下且冒昧请两位赏光,奉上几味小菜,沏壶好茶,权作赔礼如何?」 墨东冉当即应好,朝园主答谢,青衣则有所思虑,只怕陈大哥与老洪回头寻来,找不见他。青衣稍有迟疑,却见墨东冉正满心欢喜,不忍扫了他兴头,故也提灯随园主去了。入得酒楼,歌舞处处,园主领两人到了三楼临水间,唤来小二打点一番,待清茶送来,以茶代酒敬了一杯,才告辞出去。墨东冉好谈,遂与青衣聊起天来,则知他乃杭州人士,其父入京经商,今年便带了他来,教他长长见识。墨东冉初次来京,墨老爷便也准他逛逛元宵夜会去,墨东冉甩掉家奴独个游玩,渐觉无趣,正遇着个杨青衣与他作伴,自就心底舒畅,开心坏了。 倒是青衣始觉懊悔,若不教他知悉名姓,却也罢了。试问京城能有几个杨青衣?明日墨东冉若然一问,便知他是何等人物,哪里还会与他交好?思及此不免黯然,墨东冉见之,转而问道:「青衣可是京城人士?可曾去过江南?」 青衣颔首道:「莫说江南,青衣孤陋寡闻,连京城城门都不曾出过。」墨东冉咋舌道:「天南地北,风光至秀至丽,怎能就困在此四四方方一座城中?」青衣别开目光,些许嗔怪回道:「东冉说得轻巧。」墨东冉忙道歉,又道:「他日有幸,但愿能领青衣赏我家乡美景,钱塘西子湖,想必青衣会喜爱的。」青衣莞尔道:「真山真水真画图,宜酒宜诗,宜晴宜雨……又说西子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东冉,词儿里讲的可都是真?」墨东冉回道:「西湖远山眉黛,动人心魂。春夏细雨纷错湖上泛舟,犹如烟水幻境;秋冬寒寺待雪岸边临眺,则如九天仙宫。西子湖它……它似画非画、似梦非梦。更胜画,亦更胜梦也。」 此言一出,说得青衣更是向往,东冉也问青衣家世,但见他似不愿多说,便不追问。小二端来几样精致点心,两人吃着聊着,又知东冉尚未成家,只是有个侍妾,墨老爷意欲来京城开个分号,此行带独子前来,许是有意与京中大户结成姻亲。墨东冉话语隐隐透漏其心不愿,却只道句「父母之命」作罢。 如是又过半许时辰,园主忽地寻来,说是似乎有人在找青衣。原来马车到了豪宅,一掀帘子,车厢里只有个暖手炉,哪里有杨青衣?登时吓坏了两个汉子,陈大哥咒骂声「噶杂子的」,着急驾车回灯市来找,找了许久都不见人,又慌又怕,怕香娘要折磨死他们俩人,只得硬着头皮四处问询,终是问到灯谜园来。园主听二人讲述,只觉应是方才那位,又怕有错,故将两人留在园里,自己过来问青衣。青衣心中一慌,连忙辞别东冉,墨东冉则道:「原来是家里人寻来,青衣明日可还得闲?我还想请你带我游游京城呐。」 青衣顿足,难过不已,缓缓回身谎道:「明日甚不得闲,不可以了。」墨东冉又问道:「那青衣家在何处,我自来拜访。」青衣只摇头道:「有缘再见罢。」 那园主如今是知道青衣身份了,却也识趣缄口不言,自顾退到外面等他。墨东冉轻轻一叹,说道:「今日相识有缘,青衣不凡,真愿能成知交。可惜後日就要随父亲南回了,不如这样,来年春节父亲想必还会再来,届时我也同行,我们便约明年正月十六,此地再会可好?」 青衣想极了与他约定,却又不敢答应,愣住半晌,不肯回话。墨东冉取过花灯,递给青衣,笑道:「来年今日,不见不散。」青衣一愕,接过灯来,回道:「东冉保重。」旋即匆匆出门。 尔後再赴宴席,富豪得知青衣无恙,并不怪罪,翌日香娘仍是着人赔了些银两,却也未曾责怪青衣,只道他当真是走失而已。青衣将莲花灯置於房里,亦将墨东冉藏在心底,不敢与人言,偶尔念起他来,总要魂不守舍。彼时青衣已然住那西楼上层东厢,隔壁则是久宣,两人向来交好,加之久宣心思缜密,早就看出端倪,悄悄问之,青衣才如实讲了。待得年底腊月,青衣终是按捺不住,一心只想赴约,便求助久宣。久宣苦思数日,竟想得一瞒天过海之法。 从前久宣尚挂牌子,诸事多是香娘亲力亲为,又有檀风帮着管账,缃尹则甚少管事。久宣摸了个底儿透,先是寻个富老爷,千哄万哄,哄得人答应正月十六请他出堂,回头却与檀风说,请得是久宣、青衣两个,久宣倒也厉害,竟怂恿得那人心甘情愿双倍出钱。 可万事俱备,还欠东风,老洪有一幼子,正是小厮红哥儿,才十三岁,已随老洪在丹景楼当龟儿。红哥儿有些憨呆,蓝、杨二人将他买通,出门那晚,早早先遣红哥儿躲在车里,藉口去年险事,托陈大哥亲自赶车,路上红哥儿与青衣换了衣衫,到得灯市附近,又道肚饿,求陈大哥买些糕点来。陈大哥买得回来,见车里二人仍在,不疑有他,却不知真青衣已下车溜了。待到富豪府宅,红哥儿头戴暖帽,捂得严严实实下车,陈大哥尚自牵马未看得清,旋又被家丁拉着饮酒去。久宣当众随意遣走红哥儿,毫无破绽,一番欺上瞒下,竟教他耍得天衣无缝。 这厢青衣兜兜转转,寻得去年那池边园,走到楼前,抬头才知此楼名「蓬莱阁」,却又隐隐害怕,怕自己费尽心思前来,反倒是那人失约。哪知墨东冉早早到了,楼上远远见得他来,匆匆下楼来接,青衣尚自踌躇,抬眼就见那翩翩公子走将出来。不过一年分别,墨东冉刚及弱冠,束了网巾戴着帽儿,更显英气骏逸。而青衣也较去年高了一截,少了几分稚嫩,愈发如玉一般,兼其一身淡色衣袍,可谓出尘似仙。 二人重逢,痴儿也似地相望许久,才想起作礼。罢了墨东冉牵上青衣,着急往楼上去,边走边笑道:「青衣去不得杭州,我便将杭州带来了。」青衣傻傻教他拉着,问道:「东冉何意耶?」 墨东冉故作神秘,直直进了房间内,青衣入内一看,只见圆桌上摆满了盘碟,覆着瓷盖温着。小二随之而来,逐一掀开,竟是道道精致点心菜肴,玲珑可爱,皆是江南制样,却见墨东冉苦笑道:「钱塘各样珍物时节,多在春夏,这时少有好物,亦难带来,故而有些只以米糕、或是别物,做得形色,味道则不如意了。」 说罢墨东冉领青衣入座,逐一与他解说,先讲一味翡翠鲜豆羹,取四月豆子所熬,青衣尝了一口,原是糖粞扮的,倒也清甜,不禁笑了。又有一味火rou玄笋汤,火腿是真,春笋则假,少了许多鲜味,青衣看墨东冉讲得眉飞色舞,反是吃得十分有味。其後还有「冰露糕」、「蜜杨梅」,等等半真半仿物,江南糕点小巧精美,纵然缺了几分味,也极教青衣心喜。 末了,墨东冉着小二端来两个小盅,又遣他沏茶,亲为青衣斟满一杯,道:「前面几样,有其意而无其神,可另有两件,是我专门带来与你尝的。蜀地有雪芽茶,钱塘亦有种雨芽,这雨前龙井乃是西湖畔、灵隐下茶园所种,春雨将落未落时所摘,青衣且看喜欢否?」 此茶为西子湖水土风露润养,芳香清冽,青衣饮了半杯,只觉心神恬静,又掀去面前小盅圆盖,内里是些粉片,推在一团,便问道:「东冉,这又是何物。」墨东冉微笑道:「水中花,花下藕也,乃夏日莲藕所制雪片。」 小二端来两壶清水,一冷一热,墨东冉先以冷水化开,又斟热水,搅作浓稠,一如琥珀晶莹。又自怀中取出小盒,打开挑了几片乾脯放入盅里,说道:「此为卷丹鳞,晚秋时摘得炼过了蜜,一直为青衣留着,可算教你吃上。」青衣舀起一勺藕粉,细看片刻,才含入口中,只觉淡淡香甜,丝丝甜在心底。 本来青衣今日前来,就要与墨东冉表明出身,可眼下如此,便不愿提起此事,只好继续瞒着,答谢道:「此席珍馐,实是青衣前所未见,好教东冉费心。」墨东冉却笑道:「你我好比鹊桥相会,一年见得一回,怎能不用心些!」 青衣听他自比牛郎织女,也是失笑出声,不禁面上一热。直到戌时三刻,红哥儿找来,催促青衣回去,不然久宣怕要穿帮了。青衣只好告辞,墨东冉依旧与他定了一年之约,青衣吞吐许久,始终未有与他坦白。红哥儿拉了驴车,匆匆往丹景楼赶,好在久宣料到青衣会迟,拖延了些时间才回,到得後院门外,青衣恰好先他一步到了。陈大哥正半醺半醉,路上久宣骗他青衣同在,他也不曾起疑,回到此处,天色又暗,青衣已换回衣衫,一个偷龙转凤,装作与久宣一同自车上下来,双双入门回西楼去。 久宣也饮了不少,由青衣扶着走路,侧首又见青衣面上,遮不住的是笑意,打趣道:「好在你回来了,若真随人跑了,我便有十条命也不够乾娘宰的。」青衣回道:「我自不会置你那般地步。」久宣又道:「下不为例,虽骗得乾娘一回,可不敢再有第二回。」青衣黯然点了点头,久宣见他神态,心下了然,想必又是约了来年,只轻叹一声不说穿他。 至此,墨东冉算是在他杨青衣心底紮了根,明知不当,偏生心不由己。青衣欢畅卖笑,只因心里住了人,难免怠慢,甚至逐客拒客,亦渐有之。香娘待青衣不似其他相公,只因他向来听话,故而从不打骂,但如今这般过了半年,香娘也不得不发火,将青衣捉去欣馆训斥半日。 如今香娘刚及三十,不似後来沉静淡漠,仍泼辣得很,也不知说了甚麽狠话,青衣好端端地进欣馆,哭得双眼又红又肿地出来,颤颤回到西楼,倏地跌倒楼下房外。此时是寒川住於左厢,後来才是久宣搬下来的,寒川听得声响忙出来扶,又见久宣吃着梨子下楼,扬声唤他过来。寒川领青衣进来,斟了杯水,柔声道:「乾娘一贯疼你,我们可都是被她痛骂过的,惯了就是,休往心里去。」 原来青衣从来规规矩矩,近来竟初次生了脱籍的盼头,香娘何等精明,洞悉其心,以此奚落一番,才教青衣这般委屈。寒川只道寻常思虑,久宣却知是因那个墨东冉,嚼一口梨,说道:「人生大梦,先要清醒。且看窈斋那位,他杜沅风今也二十二了,存了多少缠头,香娘照样不许他赎身。我等想走,还早许多年呐。」 沅风乃是头牌杜湘小字,亦其花名也。寒川道:「曾听乾娘提过,以後许是要留沅风哥打理此地的。」久宣诧然,寒川已转向青衣,叹道:「怪只怪天公教你长得这双眼。」青衣听言亦觉悲愤,从前尚庆幸因此眉眼少受了苦,此时只有忿恨。 久宣瞥了一眼,嗤然道:「岂能怪天,该怪世间牛驴傻子多,没了一个苏折衣罢了,还要惦记多久?」青衣问道:「久宣原来见过他麽?」久宣望向手中梨子,忽地咬了大大几口,抹去嘴角果汁,才答道:「何止见过,蓝久宣这仨字,就是那人给我取的。」青衣诧道:「蓝竟也非本姓?那你本姓是甚?」久宣却道:「原来名姓亦非甚麽好玩意,不提也罢。」 二人陪青衣闲聊许久,使他释怀,久宣才陪他上楼回房,悄声道:「青衣,有些事情,趁早死了心好。」青衣心里明白道理,颔首道:「罢了,教他只当我是个清白故交,倒也甚好。」久宣欲言又止,心道:「青衣扬名在外,那墨东冉当真全然不知麽?」正要明言,青衣已转身掩门。 自此青衣偶尔除了夜里梦回,则不再想墨东冉,正月又至,架上莲花灯已覆了薄尘,青衣视若不见,只怕按捺不住心情。香娘惯性每年上元夜,楼里总要耍些花样,到得十五,着青衣与久宣登台做出好戏。 此戏自非常戏,既无人唱曲、亦无人念白,台上只置一美人椅,青衣身着薄袍轻衫,衣襟微敞,慵懒倚卧其上,举一玉壶独饮。时至今日,杨青衣名气已然高於杜湘,称之为魁也无不妥,今只提壶懒坐,便是魅惑众生之相。不久丹景楼厅中人满,久宣亦至,俯身坐於其侧,倚着青衣,共饮一壶。 二人旁若无人,自顾台上嬉闹调弄,争抢酒饮,洒得处处酒渍,也湿了相互衣衫。久宣拨开青衣衣领,俯首细嗅,如玉肌肤半露,教他轻轻吮去酒香,青衣犹自调戏,仰首轻笑高举酒壶,缓缓倾倒,任酒落在胸膛滑溜流下,教久宣舔舐饮去。直至壶空,久宣伏在青衣胸腹,顺势而上,一口衔在青衣喉前,轻轻咬咬,见得青衣肩前小痣,只觉可爱极了,舔他一舔,又忽地撑起身来,挽住青衣颈後深吻。青衣不甘示弱,搂紧久宣翻了个身,又将久宣压在身下,坏笑着咬他耳朵。台下叫声笑声吵闹不绝,要知这蓝久宣、杨青衣两人,一个十八、一个十六,皆是风华正茂。两个绝色尤物如此旖旎缠绵,粉舌柔嫩,纠纠缠缠,你逗我弄、你吮我舔。试问哪个男人见了,不得腰下梆硬? 楼上香娘倚栏观望,朝下使了个眼色,就见缃尹、檀风二人搬来一个木架,放置台前。那木架近有一丈宽,中间挂了个铜天平,又有小厮取来两个瓷缸置於其下。众人正好奇,就听香娘唤了一声,纷纷噤声抬头。香娘身後还有一人,高冠雪裘,端的是玉衡冰壶。楼中甚暖,仍见那人手奉小炉,细烟袅袅一缕,清清冷冷,居高临下俯瞰众生,一如九天仙人,不屑沾尘,正是杜湘杜沅风。 只见香娘回首与杜沅风低语甚麽,杜沅风应了一句,香娘扬声说道:「今儿个上元佳节,诸位客官赏面而来,必不可败兴而归,今夜丹景楼中美酒,任随诸位痛饮,但求不醉不归,可好?」众人闻之欢呼,香娘又打个手势,续道:「而今台上两位也算得上小楼头牌,还谢各位近年眷顾,大恩大德,当报恩客。本想教他二人做场春戏,让诸位一饱眼福,谁知却……」说着面露难色,楼下当即有人会意接道:「谁知俩兔儿傍地走,安能辨他是雄雌!」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香娘亦甩了甩帕子,柳眉舒展,掩嘴佯笑回道:「正是如此。故而此处设了天平,让客官为他俩分辨则个,只须往两边盘子放入金银,哪头重了,自倾斜落入缸里。哪边先满了,就为上。」 又有个中年汉子朗声问道:「咱又怎知谁是哪边的缸子?」香娘朝下指去,答道:「喏,右边那只系了青带,当是青衣,左边自是久宣。各位可莫偷摸投个石子铁块,我苏香娘可在此盯着的。」 这场元宵春戏,本为杜沅风主意,不曾全然告知久宣、青衣。如今两人听得愣了,未想竟是要他们人前交媾,却又不敢不从。香娘待众人看回台上,一个犀利目光投去,台上两人心底一颤,连忙继续亲昵。那天平前已是一片纷乱,缃尹、檀风正为客人逐一放上金锭银锭,有些人带得银票,恁是连身上贵重之物纷纷摘了送去,就连帽上润玉,都恨不得抠将下来。久宣与青衣终究一双玩物,台上依偎抚弄,又热又羞,双双面上身上半透粉红,仍自贴在一处耳鬓厮磨,时而眼神一飘,勾得台下个个心痒难耐。到得众人掷光了金银,两边瓷缸竟不分伯仲,缃尹还待清点,忽见一人不紧不慢姗姗而来,立在台前,定睛望了片刻,唇角一勾,往久宣那头放下三个大金锭子,咣当坠入缸里。久宣侧首看去,当下呆住,竟是越王朱衍澭。 原来久宣四年前梳拢,虽是越王投得,买去王府足有一月,但自此四年间不再见过,故而此时惊诧不已。如是久宣显然胜了,台下纷纷叫嚷,要看他cao弄青衣。久宣抬眼瞄一眼香娘,又偷瞧一眼越王,只见越王坏笑回看,转身走开,自顾往一旁桌边坐下,静待好戏。 大局已定,不容二人拒之,青衣抚在久宣腰下,轻道「无妨」。久宣放宽了心,与他吻得火热,又教青衣转过身去,两人跪坐美人椅上,胸背紧挨,久宣亲在青衣耳後,指沾唾沫下探为他开拓。此时香娘叩了叩栏杆,声音极微,但久宣听得清楚,抬头望去,只见香娘将手帕覆在臂上,示意久宣遮掩着些。久宣扯过衣摆,挡在青衣腿间,才扯落二人亵裤。青衣似觉他有些心不在焉,侧首悄声问道:「久宣,怎了?」久宣低声回道:「越王爷竟来了。」 青衣也是一诧,奈何台下人嚷嚷催促,不好耽误,便侧扶着椅背,着久宣进来就是,又悄悄朝台下望去,想要看看越王爷是何模样。谁知目光掠过,竟在远处屏风边见着一熟悉身影,似是那魂牵梦萦的墨东冉,登时惊慌失措。恰巧後xue一阵胀痛,是久宣款款压了进来,青衣险些跌在椅上,撑住身子急喘不休,厅中如雷叫好,青衣却只觉脑海懵然一片空白。久宣卖了几年屁股,初次cao弄他人,难免心急,只觉孽根遭他暖热裹住,快活升天,笼统送了进去,片刻才醒悟青衣不支,忙捞起青衣身板,搂在怀里轻吻安抚。台下仍自欢呼雀跃,青衣颤颤看向屏风处,已不见有人,一时不知方才是否错觉,忆起墨东冉,不自落下两滴泪来。 如今两人衣不蔽体,只裹在腰间遮住交合,布帛轻薄,春光若隐若现。灯下细汗熠熠,雪肌透红、玉容迷离,青衣唇轻启、眉轻蹙,此时的两行泪,直教我见犹怜。而久宣满面情慾,其色不逊怀中青衣,待青衣缓了气息,始作慢抽慢送。青衣不敢多想,索性纵情久宣柔情之中,回首挽颈吻住,不管楼中是否有上百人,只顾与他抵死快活也罢。久宣越进越急,将至登顶,忽觉怀里一空一冷,无助向後跌去,茫然坐倒椅上,竟是紧要关头,生生遭缃尹、檀风将他二人拉开!缃尹信手扯过衣物覆在久宣腿上,仍见那腿间高高翘起,久宣难受至极,还待过去抱住青衣,却被缃尹死死捉住双腕,徒然深喘。青衣亦一样,两人煎熬在极处,不得宣泄,依依不舍相望,竟更惹得全场激昂。 待缃尹松手,久宣颓然倒在青衣身上,青衣柔柔接住,教他枕在腿上,楼上香娘这才发话,要将二人今夜拍卖出去,价高者得。久宣半晌才静下心、回过魂,楼中吆喝正欢,叫价之声此起彼伏,已至天价,不禁恨恨想道:「杜湘啊杜湘,不作鸨公却作相公,真真是屈了他才了!」 许久终於尘埃落定,竟是越王千金一掷,投得这双龙齐飞。香娘这才示意,着台上两个跪谢宾客,方能退下。青衣与久宣回到西楼,在青衣房中拭净身子,换了衣衫,等待越王到来。只是二人各有心事,久宣沉思许久,忽道:「王爷那物事大得厉害,你若是受不住了,定要出声,莫要强忍。」青衣「噗嗤」失笑,回道:「若真是那般可怕的,你那年从他一月,岂不早就废了?」久宣吞吞吐吐,终才低声道:「那、那年……」又自叹了一叹,才续道:「那年我不懂事,也不甚晓得伺候,疼得厉害时,无意、无意踢了他一脚。」 四年前越王也不过二十出头,无甚耐性,如此匆匆完事就丢下久宣不管了,毫无兴致可言。本要翌日就将久宣送回丹景楼,可久宣害怕遭香娘责打,苦苦哀求,又为越王细细吮了一回,才得他网开一面。越王虽已付了足月嫖钱,却也不在意那些钱银,於是找个偏僻小院安置久宣,任他在王府住了一月。 久宣又道:「那一月之间,他皆不曾再来找我,直至今日,才又见面。」青衣初次听闻此事,惊讶不已,问道:「你就百无聊赖,待了一月?」久宣点头答道:「倒也不是百无聊赖,那时总有个小小少年来寻我,逼我陪他下棋,我本一窍不通,楞生学会。後来才知那人乃是卫王爷,越王十弟也。卫王初通棋道,天天找兄长下棋,缠得越王爷烦不胜烦,竟教他来缠我。」青衣听言,不禁一阵轻笑。 尔後期满归来,久宣谎称伺候了越王整月,将香娘应付过去,自己暗暗下了决心,既已为娼,索性认了贱命,不愿再作个废物似的东西遭人白眼厌弃,故而自此研弄起房中秘技,不出几年,已是京中表表。 青衣说道:「难怪数年间不曾见他来过,按理他若喜爱你,不应如此,也不知缘何今夜忽尔来了。」久宣哼笑一声道:「许是赶巧罢,既然来了,就要教他刮目相看。不吃空了他荷包,我蓝久宣还有何脸面?」青衣听得「赶巧」二字,顿时愣住,心道:「万一、万一方才那人真是东冉,也是赶巧来此,怎生是好?」 思及此,青衣只觉内心煎熬,喉中顿如翻江倒海一般,扶着桌边,不住咳嗽乾呕。久宣吓了一跳,好生扶住轻抚其背,青衣既难受又焦急,伏在久宣怀中抽泣不住,却闻门外一声「噫」,越王已到门外,问道:「这是怎了?」 檀风领越王来的,见状忙进来查看,青衣面色苍白,不似作假,回头望向越王,也不知如何是好。越王负手走到青衣跟前,青衣止住眼泪,起身行礼,仍是忍不住作呕。久宣一旁扶着,低声唤道:「王爷,可否许青衣……」却见越王斜眼瞥去,又看回青衣,轻手托起青衣下颔端详,片刻才道:「可惜是可惜,但美人若是病了,还是歇下为好。」檀风听言则道:「即使如此,待我去同香娘说明白,与王爷退还银子。」越王却道「不必」,顺手搂过久宣,低笑道:「新账旧仇,让此处这位统统给本王还上。」 如此一来,恰中久宣下怀,当即领越王回房去也。蓝久宣与朱衍澭今後纠缠不清笔笔账,自此而起。由钱债始,转作床上孽债,终成一世情债。此为後话。 檀风见青衣如此,自是信他的,可也怕香娘不信,与青衣道:「你在房里歇息,莫要做声,香娘那头我且瞒着,明日再与她讲。若当真难受得厉害,着小厮寻我来。」青衣颔首答应,待他走後,再隐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许久哭得累了,取下来那盏莲花灯,仔细拭去灰尘,抱在怀里犹自难过。想他一心宁愿再也不见,也不要墨东冉知他下贱,哪知偏生竟教他撞见自己人前作态? 翌日青衣整日不出,待在屋里消沉。到得夜里,则是赴会之期,更是悲戚。越王似是食髓知味,夜里又来寻访久宣,香娘着青衣一同侍奉,以作赔罪。可久宣知道青衣心事,於心不忍,故意装作一副贪独食模样,香肩半露,抱臂杵在门後,恁是不许青衣进他房里,好是霸道骄纵。越王笑笑,往他肩上狠地咬一大口,打发了青衣去。 尔後一日十七,青衣整天萎靡不振。看官道这是甚麽病耶?半夜落雪,这厮身感风寒症、心害相思病也。香娘着人煎了药给他,唤他吃罢过来,青衣寻到欣馆找不见人,又到後院,才见香娘於斋室中,正为祖师爷像前添香。待她徐徐拜罢,退了出来,才领青衣回欣馆去。 路上香娘见青衣病无大碍,别有意味而道:「讲则讲矣,训也训过,青衣,我从来不想打你。你若好自为之,咱皆大欢喜。」青衣低眉应道:「青衣晓得,乾娘不必多忧。」 香娘走在前头,自顾道:「馆里诸梅早开,来同我打量些梅根,好做嫁接。」青衣应「是」,正好也教他分分神,遂留在欣馆帮手。到了傍晚,香娘换了身艳色长裙,正要往主楼去,顺道与青衣一同出来。刚到西楼後头,红哥儿朝二人小跑而来,说是有个又高又俊青年人点了青衣,是青衣认识的。青衣苦笑道:「许是越王爷罢,久宣可知道?」红哥儿未作回答,香娘道:「既是越王,我送你上楼去。」到得青衣房外,果真见里面有人,香娘换上满面笑容,着红哥儿叩门。那人正抬眼望着架上莲花灯,翩然回身,谦谦一笑,哪里是甚麽越王爷?分明是墨东冉! 青衣定在原地,恨不得转身拔腿就逃,偏偏被香娘一把推了进去。香娘与墨东冉寒暄招呼,青衣两耳嗡嗡然,甚麽也听不进去,只觉羞愧欲死,生生僵在墨东冉面前。 待香娘与红哥儿走远,青衣仍未回魂,墨东冉等了片刻,苦笑一声,歪着脑袋问道:「青衣,你忍心教我蓬莱阁上白等一宿,今也要不理我麽?」 青衣忍泪半晌,才颤声开口,道:「青衣本不愿如此欺骗,东冉若肯信我,赶忙走罢,此後都不要再来。」墨东冉轻轻一叹,回道:「你不来见我,我就来找你。你失约在先又赶我走,是个甚麽道理?」青衣终是落下泪来,求他离去,不愿二人此般相会。墨东冉心疼不已,忙牵住他手,青衣要挣,他则握得更紧,柔声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其实两年前那夜,待你走後,蓬莱阁主人已然与我明说。我早知你是甚麽人,只不曾与你说罢了!」青衣惊住,愕然抬头相望,问道:「东冉早知,为何还与我相会?」 墨东冉长吁口气,低头又叹,捧住青衣双手,良久才道:「你不愿我视你贱,我不愿你视我yin。怪只怪我前日按捺不住,偷偷想来看看丹景楼此处地方,不料正巧见着你……你见到我,倒教你难过了,是也不是?」 青衣无言以对,亦悲亦喜,终是稍稍点了点头。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