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仲秋随後醉赏明月 重九日头同争蟹螯
词云:佳节团圆已收。月明十六仍秋。随他故地重游。 今年中秋不甚忙碌,皆因本有一众公子哥儿,定了中秋之夜几间雅席,要来寻乐,却又临时变卦。那群尽属京中一诗社之员,此社有个怪名,唤「?社」,中有许些人识得羲容,久宣道是熟客,便将定金退还了,落个清闲。翌日去欣馆说起,香娘得知,气得一个兰花指戳去,抱臂骂道:「就你个笨头杓子,舀糊涂油糊了脑门儿怎的?」久宣捂着额角,不解唤道:「乾娘,我、我又怎了?」香娘更是来气,娇目横去,瞪得久宣浑身不自在,心慌心虚,就差未夺门落跑,才听香娘续道:「你又怎了?你倒问我?那钱银教你退你便退了?」 久宣忙道:「乾娘莫怒,只想着他们与羲……」香娘「啐」了一声,连轰贯雷接着骂道:「油都腻到你心肝脾肺去了,还想个甚麽你想!那些个不知好歹的,空与他们留得房间酒席不来,不讨要赔钱也罢了,竟还退了定金!你当我这是刘阿斗一片江山,白送?丹景楼何时做过这般善人经纪?我教你管账,你便是这样管得?」 话说罢,犹不解恨,叉腰指着久宣鼻尖一顿劈头盖脸,末了,信手拾起茶杯抿一口,施施然坐下道:「蓝久宣我告诉你,今儿你就是医馆後院卖棺材,死活得要钱。这定金若讨不回来,你自个填上!」久宣登时苦了脸,未及求情,香娘先斥道:「爬走!」 由是一个凉爽秋晨,只听西楼声声哀嚎,是久宣对着账本挠破了头。恁他再怎地不羞不臊,也腆不下脸,去管一群吟诗作对文绉绉的要还这麽一笔钱银,便想着、看看流水间有无松动,且凑来填数,只是账本子快教他翻烂了,也凑不得冰山一角。此事因羲容起,若换着别个鸨公,早迫着羲容拿钱来填,但久宣与相公们同命,又岂会欺压他来偿?这笔账,怕是只能自个去填,直教久宣心如刀割、仰面欲哭。让久宣掏钱,简直要命,还不如抽他一顿柳叶鞭痛快。 久宣xiele气,长吼一声,却听有人叩门。原是羲容听说前因後果,多少有些自咎,同明先齐来劝慰。久宣忙起身,扶了明先坐下,就见明先说道:「久宣莫烦,待羲容书一封信送去,要不还钱银来不打紧,教他们择日来一回就是。」 羲容亦点头附和,道:「如此来,乾娘定能消气。」久宣问道:「你可知他们为何失约?」羲容摇头,却有些了然神色,久宣追问之,羲容才道:「去年年底,?社来了位萧姓公子,行诗一绝,名气甚大。只是此人不好男风,从来只去女子青楼,猜想昨日,是因他才变了卦。」久宣又问道:「竟还有这号人?」明先则道:「说也巧合,羲容诗号松笙,那萧公子号湛柏,一松一柏,倒成一对。」羲容苦笑道:「你就打趣我,我若是女郎,或还能成。」正说笑,风风火火跑来个小厮,边走边唤道:「公子不好了、不好了!」久宣本就烦闷,喝道:「你才不好了!」 楼里除去招弟、开弟,还有俩护院汉子与四个龟奴小厮,四小厮皆比双子年长些,各姓洪、盛、王、吕,把香娘逗得乐了,唤他们红、橙、黄、绿四个哥儿。此时来的正是红哥儿,怀里抱着一团湿漉漉,滴滴答答,竟是春大王! 久宣见状大惊,急忙脱了外衣,抱过春大王裹在怀里擦拭,问是怎了。红哥儿答道:「方才路过中庭池塘,就见大王猫在池边,蹄子拍着水面,正逗弄三娘那招财鲤哩!我还不及过去,就见莲生急了也似,忽地跃出水来,叼住大王前足就拖下水去!」 乍一听,屋里个个登时笑了,久宣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边擦猫儿边道:「这便是心有鱼而力不足,真是呆瓜,你才及莲生几分大小?楼里何曾饿过你了,要去招惹牠?」 春大王尚窝气,伏在久宣腿上,骂天骂地骂玉帝地,嗷嗷乱唤。只见牠湿了身,毛发相贴,春大王本就长得娇小,如今显得更玲珑了,却又一股子犟。明先笑道:「春大王有这功夫,倒不如去镇压镇压磬院那白了歌,教牠少烦珅璘。」 红哥儿方才捞这落汤猫儿,也是溅了一身的水,插嘴道:「大王去过,把了歌吓得乱窜乱躲,怂得厉害,珅璘相公现都管那雀儿叫烧鹌鹑。」明先笑得腰都直不起,羲容也是掩嘴偷笑,如此珍稀一只飞鸟,愣是被唤成酥皮香rou。 久宣听罢,总算也开朗些,好生擦乾了春大王,斟一碗水置於地上与牠,问红哥儿双子哪里去了。红哥儿道:「开弟随知砚相公出门,招弟在磬院伺候,元之相公又宿醉难起。」久宣道:「你去元之那处换他回来,就说我要出门,让他同我去。」明先问他何去,久宣答道:「乾娘与王爷都托我走趟人市,今日尚早,索性去把事情办了。」 人市处於外城,离得甚远,久宣在衚衕口买马大汉茶饮,半晌才寻得车夫,掏头口钱租得驴车去。只因外城路窄且绕,不甚好走,人市又在城西,乾脆绕到正阳门出城去。谁知到得城门,招弟一头冷汗,原是闹了肚子难受得慌,久宣无法,只好遣车夫送他回去,翻个白眼,独自走着。 出得外城,久宣南行一阵,朝西转去。正阳门大街两侧百肆林立,车水马龙,虽则花锦繁华,却也飞尘喧闹。加之久宣长得翩翩风流,便是放在美男子堆里,也是出众的相貌,一路便遭了许多闲人搭话撩拨。久宣本已静下心些,无奈步行而来,又遭这烦嚣与推撞,搅得极不耐烦。低头看看,连衣摆也沾了泥色,更是使人生厌。所幸今日拿的把折扇,若是脏了久宣那些个宝贝团扇,怕要整月都不顺意。遂折扇一打,隔住日光,实是遮掩容貌,低眉前行。两旁市集卖得甚麽稀奇古怪都有,乃至牛马、瓷器、真假珠玉等凡物,连连吆喝,一一尽有。走了约两盏茶时分,渐而偏远,似已至闹市边沿,却见久宣绕进一处暗衚衕,入得深处,又别有洞天。 要买人口,京城两处可去。一是外城东崇文门外官办署,循市正价,另交税金,签官印红契,俗唤红市;二是外城西此地,行价变化,自成买卖,签中保白契,俗唤白市。红市多卖官奴家婢,亦有百姓子女,而下九流等辈,自是往白市寻。白市鬻卖人口,有自卖、和卖,亦有偷卖、掠卖,凡人不可多问之。久宣踏入巷底一无匾院子,就听一人粗声唤道:「蓝老板。」 白市之主无人识、无人知、无人见过,唯有一对老夫妻管事当牙侩。这两人同德行的背偻牙龅,又矮又矬,四目精灵圆滑,总不知在打叠甚麽,好一双獐头鼠目夫妻相。俩牙侩无人敢惹,那汉子单姓蒋、婆子本姓鲁,人唤蒋牙子与鲁牙子。 那唤住久宣的正是蒋牙子,久宣只摆摆手同他招呼。将久宣卖与苏香娘的,正是十二年前此人此地。蒋牙子卖的人,从来在他眼里,与畜牲无异,恁他长得再好看也罢,仍同牛马,故而心底是瞧不起久宣的。只是知他带生意来,才客气着些,唤他声老板,嬉皮笑脸续道:「蓝老板来得巧,前几日刚来几口好模样的,可要瞧瞧?」两人不多废话,久宣扬手答道:「还请带路。」 且说久宣待此时才来,亦是有因,向来秋收後人口廉价许多。蒋牙子领久宣至後院,此地前後打通,呈长形廊道,左右木栏栅闸,隔开一间一间,仿似监牢。其中皆关着寥寥几人,最多不过八人一室,各自靠墙窝坐地上,发间插着草标,以示卖身。这边皆是男子,女子另在别处。 久宣随他到末处,此间偌大,关了十数个少年,个个模样姣好,却不出色。蒋牙子开锁入内,少年纷纷四散躲避,蒋牙子咒骂一声,拖了两个出来,抓着头发仰起脸教久宣看。久宣左右打量,摇了摇头,只觉与银杞差得十万八千里远。 蒋牙子遂将两人扔回里头,又牵着一个出来,道:「蓝老板看看这口娃子,可是近日最标致一个了。」久宣皱起眉,心道这匹夫甚麽眼光。此时远处有阵动静,蒋牙子要过去瞅瞅,交代久宣随意看,莫教人偷跑了就成。久宣索性走入栏後,蒋牙子竟信手掩上栅门,久宣懒理,俯身逐一看去,唯有个年长些的,约莫有十五、六,模样出挑,便问道:「你唤甚麽?」 少年颤颤答道:「刘、刘瑜。」久宣问道:「哪个瑜?」少年道:「周公瑾瑜。」 如此回答,许是读过书的。久宣笑道:「曲有误,周郎顾。你可也懂得音律?」却见刘瑜低眉摇头。久宣有些属意,只是香娘惯性先调教几年,再挂牌子,少年这个年纪,怕她嫌老。久宣以扇头托他下颔,看了半晌,哪敢妄自拿主意?万一又教他填补亏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却闻身後脚步渐近,久宣未回身,先听一人邪笑道:「呦,蓝久宣?莫不是回娘家省亲来了。」久宣一愕,暗道晦气,怎就碰上华英馆的人了? 来人乃是城西华英馆少班主雷锦,一副纨绔浪荡,蒋牙子在旁哈腰恭敬,听言笑个不停。雷锦身後又有一人,但见他眉目如画、气质冰清,一身雪白出尘衫,与此地秽土腌臜格格不入。从前久宣曾与紫云说「东雁北梨、南棋西桂」,此人正是西馆丹桂公子余潜渊。说来二人也算旧识,十二年前此地,久宣与潜渊同困於此,同年同日,一人教苏香娘买去,一人教华英馆雷淼买去,各成两处花魁。华英馆诸倌以花为名,潜渊落得丹桂之号。 久宣沉住气,回身叫唤蒋牙子开门,微笑敬道:「原是雷大少爷。」又朝潜渊打招呼。丹桂公子冷若冰霜,只瞥一眼久宣,径自别开目光不理。想他当年色不逊青衣、技堪比久宣,也是傲得有理。潜渊较久宣年长一岁,亦已撤牌,却仍是雷淼父子豢养禁脔,面无异色,实则对久宣暗有几分嫉恨。 雷锦方及冠,轻浮气盛,开口就奚落久宣,又道:「听说前阵子丹景楼闹了病,这是闹死几个?竟要你来进货。」久宣按住愠怒,回道:「劳大少关心,不过一场误会,楼里诸人相安无事。」 两人尚一来一回,雷锦句句欺辱,久宣越发有气。潜渊自顾踱去,目光亦落在刘瑜身上,走近端详,久宣侧首道:「怎麽?我先相中的人。」潜渊回首挑眉,又不言语,雷锦上前一看,也是喜欢,便问蒋牙子价钱。蒋牙子伸着指头比了个数,又作态扭捏道:「可是蓝老板先这……」久宣憋气脸色一沉,蒋牙子知他不好自作主张,故意要他难看,才这般说。 如是无法,只好将人让了。雷锦又挑了两个少年,在潜渊腰上捏了一把,同蒋牙子压价去。久宣轻叹,见潜渊径自寻思,轻声问道:「丹桂公子近来可好?」潜渊嗤笑,漠然回道:「哪有蓝老板好?」 久宣讨了个没趣,不再同他搭话,待雷锦与蒋牙子打点好,抓着仨少年验身去也,潜渊这才跟去。蒋牙子高唤几声,着老妻鲁牙子来招呼久宣。鲁牙子这牙婆,讲话饶道嘴碎,烦人得很,一见久宣就是一顿急哩咶古,久宣躁道:「标致的都教华英馆买了,我还买个甚麽!」 鲁牙子撇嘴道:「哎唷喂呦,苏三娘怎不自个儿来一趟,不就不教你眼睁睁让货麽?」久宣则道:「罢了,本就只是来瞅瞅而已。我倒是另要买个打杂奴仆,速与我挑个平价的来。」鲁牙子皮笑rou不笑道:「要甚麽平价的,蓝老板要一口好使的驹才是。」久宣今日先是破财,又是受气,此时烦不胜烦,喝道:「怎如此多话!就要平价,越廉越好!莫要少鼻子少眼、缺胳膊缺腿就成,也不要病秧子。最好是个哑的,屁都放不得一个,教我清静!」鲁牙子嘀嘀咕咕走了,半晌在前头招手,唤久宣过去。 只见鲁牙子挑了个人出来,那人近中年,瘦弱乏力模样,身板倒是笔直,脸面除去有些胡茬,也算长得清秀乾净,不似奴仆,反倒像个读书人。只是这一副手无缚鸡之力像,能有甚麽用处?久宣瞠目问道:「这要怎样?」 鲁牙子叉腰道:「蓝老板不是要个便宜哑巴麽?这口货唤阿梅,正合蓝老板意。」久宣问道:「他这个模样,能做些甚麽?」鲁牙子不屑回道:「甚麽也做不了,从前听说是个花匠,没点用处,就被扔出来了。」久宣气得急道:「那我买他作甚?」鲁牙子道:「老婆子我哪知呀?」 久宣气结,瞪了阿梅一眼,问道:「除了打理花草,可会打扫屋子?」阿梅颔首,不堪低下头去。原来他委身此地甚久,遭人嫌弃,成了白市压箱底卖不出的一口。久宣有些心软,看他气质,又问道:「可会写字?」阿梅愕然抬眸,又点点头。久宣从旁取来炭笔、破布,道:「梅是你名抑或姓?将你姓名写来我瞧。」 阿梅迟疑片刻,俯身跪在地上席地而书。久宣心道:「此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实是无用。蒋鲁二驴今儿就是有意刁难我,倒不如改日再来罢了。」想罢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阿梅写罢起身,递与久宣。久宣接过,原地一愣。 只见布上三个工整字:梅绮旋。笔画甚是秀丽,久宣蹙眉看了会儿,又看一眼阿梅,忽地改了主意。 鲁牙子听他说买了这口亏钱货,也是惊住,不敢相信。回过神来兴奋极了,一把摘了阿梅头上草标,又猛地扯去阿梅衣衫,教久宣就地验身,还去拉他裤子。阿梅难堪至极,死死拉住腰带,久宣亦道:「不必看了,如此就好。」鲁牙子却道:「不成、不成,万一有个什麽毛病,可不得找老婆子我算。」久宣无奈,握住阿梅手腕轻道:「我且看一眼罢,莫慌。」阿梅只好松开手来,教鲁牙子剥了个精光。久宣随意看了一圈,便着他穿衣,同鲁牙子立契去。 如是交了数十两银,买得奴仆,久宣出门,正见华英馆马车前脚离去,遂领阿梅同回到大道上。久宣本要带他回楼,几日後再去城外宅子,然而今日心烦,只想出城散散心,便租来一匹马儿。越王曾教久宣骑马,久宣却不曾带过他人,只怕摔了,便教阿梅坐於身前,慢行出城,才扬鞭飞驰而去。 阿梅在人市待了数月,体虚力弱,不堪一路颠簸,到得门外已然气喘吁吁。久宣径自取钥匙开门,自夏至初来,至今仨月他来得甚少,倒是越王常来,每次添置些家具器物,已布置得有模有样。只是清扫不及,如今皆落了薄尘。 久宣往西院水井打了桶水,唤阿梅清洗一番,又入厢房,自衣橱翻得一件新衣,教阿梅换上。越王命人做得许多新衣放置於此,皆是他与久宣尺寸,轻绸滑缎,阿梅捧在手里,诧异看向久宣。久宣则道:「也无别的衣裳,你就穿罢。」 待他换罢,久宣坐正厅之中,着阿梅来。桌上放了些点心油饼,久宣心知越王未囤粮食,方才市集买了吃食带来。久宣分与阿梅,郑重其事说道:「此处偏远,我不常来,宅子主人亦不常来。你只管打扫各处,莫教虫蛀鼠咬便好,平日里,理理花草也无妨。你若有何需求,写与我知,吃穿一切不会苦你。唯有俩事,一不得偷盗偷跑、二不得与他人提起此地。不妨与你明说,我蓝久宣识得官贵,你既已签契卖身於我,若然出逃,便作罪犯,天涯海角亦寻得到你。其二,若泄露此地,你不能言,便是逼我折断你十根指头,教你写也不得;废你双目双腿,教你带路不得。」 久宣本非恶人,只不知阿梅本性是好是坏,才放狠话。又见阿梅饿得厉害、吃得着急,於心不忍,忙唤他慢些,又道:「总而言之,这宅子交予你照料,平日也算清闲。只要你不起歹心,自不亏待你。」阿梅抬头,会意颔首。 吃罢,久宣往西院去,那边一间小屋,给了阿梅。两人收拾房间,又四处走了一圈,看看缺些甚麽,罢了久宣出门策马而去。越王曾说山後东边数里,有个村落,久宣寻路半天,终是找见,买得吃食粮油与常用物,驮在马背回来。 阿梅吃过,稍恢复些力气,久宣打发他摆物去,自己则进了东厢房。此处已布置妥当,墙上还挂了琴剑,久宣抚去,思念越王,不由得轻笑。昨日中秋,越王本要遣人来接久宣,谁料宫中召越王、卫王携两位王妃赴宴,只得作罢。 又想,越王建此宅院,愿与久宣双宿双栖,可二人实情,聚少离多。所谓世外桃源,终究不过空谈。王侯娼家,哪有佳话可言?久宣轻叹,恁他多年收敛情意,假作不经不意,却如酒越酿越烈、如香越窖越浓。一时感慨,倚在榻边,昏昏入睡。 待得乍醒,院中簌簌作响,久宣起身出来,原是阿梅执笤帚,正扫秋日落叶。久宣一看天色,已渐昏暗,惊唤不好,匆忙同阿梅讲了小村所在,留与他些钱财,着他有甚需要可自行去买。吩咐毕了,赶忙策马回城,谁知仍是晚了,城门已关。久宣泄气,想明日又要遭香娘一顿责骂,却又无可奈何。城门外小贩正收摊归家,久宣将他所剩酒食皆买下裹好,无处可去,只好又折回宅子。 阿梅听得马嘶出门,见是久宣,不禁愣了。久宣苦笑道:「十五月亮十六圆,阿梅陪我赏月罢。」 只见久宣来回这个把时辰,阿梅已将自己收拾过一番,整衣束发,又刮去面上胡茬,越发清净,更加似个读书人了。久宣好奇他出身,奈何阿梅是个哑子,只好待哪日有兴致了,再教他细细写来道来。 西面院子有副石桌椅,久宣与阿梅穿过月洞门去,放下包袱,只见里面四小坛清酒,几块酥糕、几个月饼,还有个软子大石榴。因着中秋祭月,糕饼俱是圆的,久宣破开石榴、掰半月饼,递将与阿梅,却见阿梅惊诧站着不动。久宣笑笑,唤他同坐,又道:「牙侩手里苦,昨日中秋,想必不曾给你们吃得月饼。阿梅莫要守礼,好生吃着就是。」 何止未吃月饼,阿梅连日子也数丢了,这才知昨日乃是佳节。不久夜色覆落,阿梅取来油灯,恰好圆月亦上梢头,悬悬低挂。今夜月不如昨夜明亮,色偏昏明,的确也更圆些,看着可爱。 宅中尚无酒杯,久宣只好对坛而饮,又递与阿梅,阿梅接过,却只放回桌上,转而为久宣剥石榴去。久宣托腮眯眯眼,忽而问道:「阿梅今有多大,可有四十?」 阿梅低眉笑了,摇摇头,久宣续问道:「可有卅五?」阿梅这才点头。 那石榴酸甜可口,汁多籽儿软,久宣同他吃得兴起,也难得空闲,酒便不觉饮多了些,醺醺然颇是惬意。久宣手上沾了红彤彤石榴汁,以指头在石桌上写了「梅绮旋」仨字,忽又问道:「你想我唤你绮旋、抑或阿梅?」阿梅则摊手,意为遂久宣喜欢就好。久宣饮一口酒,道:「绮旋好听极了,但还是唤你阿梅罢。美好事物见得、叫得多了,便不惊艳。」 说罢看着那几个字,几分醉意,扰乱思绪,喃喃道:「阿梅,你可知我为何买你?」不待阿梅反应,久宣自问自答道:「从前我不姓蓝,亦不叫久宣。我从前名字……」说着敲了敲那半乾石榴字,接着道:「就是单一个旋字。你我今日相识,也算缘分。」 看官休怪,风尘之中,有人以花号示人、有人以表字行世、有人以原名见客,真真假假,从来扑朔迷离。却原来,棋倌蓝久宣,亦不过是个花名姓罢了。 晚些久宣饮多了,靠在阿梅身上胡言乱语,阿梅看看那四个空坛子,时而笑笑、时而摇头,由得久宣耍酒浑,末了,才将他扶回东厢。久宣一日奔走,衣摆脏皱,阿梅一顿手忙脚乱,才伺候他脱靴褪衣卧下,半晌愣是未寻见被褥。阿梅回房抱过自己被褥来,为久宣盖上,却惊醒了人。久宣迷迷糊糊睁眼,四周黑暗,只识得身在何处,看不清面前何人,喃喃唤「三郎」,便牵住眼前人,紧揪住袖口不放,阿梅挣弄几下,反倒被久宣抱住了臂膀,拖到床上。阿梅叹气,唯有合衣陪他躺卧。久宣醉酒梦呓,不知说了句甚麽,忽地引颈在阿梅面上一啄,未觉阿梅愣愣不知所措,又自入睡。翌日久宣醒时,阿梅早已起身,煮茶相候。久宣不知夜里事,自顾饮罢,匆匆赶回城里。 果然昨夜香娘暴怒,大骂道蓝久宣这浪蹄儿长通天本事了,斥他两句就尥了蹶子!好在招弟机智,连忙说公子是为越王办事去了,不知甚麽事情耽搁,才未归来。香娘听是越王,不好发作,忍下洋洋洒洒骂人言。久宣听闻,自己确实算是为越王办事,并无瞒骗,不禁悄悄夸了招弟一句,奖他块碎银去。 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出一月,久宣又犯了糊涂,直挺挺立在欣馆挨骂。这回非他人错,当真是久宣事多忘了一茬,无可尤怨。说来凑巧,又是佳节时分。 画倌林坮体弱易病,中秋後没几日,小染风寒,病来山倒卧床不起,连躺了足半月,直至重阳将至方好。久宣心思都在知砚身上,忘记买蟹过重九。直至初九当日清晨,才恍然忆起此等要事。 香娘发火,不止两位师傅,连春大王也不敢近身,三个脑袋门外探着,偷看久宣。久宣闭嘴听了一顿数落,风师傅恻隐,踏入门里说道:「莫凶他了,我与缃尹现去市集一趟就好。」香娘咂嘴道:「你去作甚?教久宣爬去买!买不得一篓筐,回来去祖师爷前跪上俩月!」 久宣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晓得」,连忙溜走。回到西楼,却先上去看了知砚。知砚病初愈,轻声咳嗽,正坐案後吃药,久宣取过袍子搭他肩上,柔声道:「休要再着凉。」 知砚声弱,轻轻道谢,浅笑道:「近日确是秋凉,怪我不小心了,扰了久宣多日。」久宣蹙眉,哼笑道:「他人不多想,我还不知麽?每每你出门见那个姓公玊的,回来常小病几日,今还弄得这般模样。若再如此,不许你去了。」知砚眉宇黯然,淡然道:「与他无关。」久宣颔首应了,心中却道:「他与青衣两个,一般的糊涂,也不知算谁更犟。」 待知砚饮罢汤药,久宣着他歇息,知砚却道不乏,研墨去了。久宣收拾药碗,吩咐道:「你仔细些身体,我要出门,若有甚麽事情,唤招弟就好。」知砚道:「休担忧我,久宣是要往哪里去?」久宣答道:「今日重九,买蟹与大夥儿吃,今晚待客也奉。」知砚笑道:「听人言今年蟹肥,快去罢,晚了买不得怎生是好?乾娘可馋了多日。」久宣也笑,回道:「怎会买不得,市集多去了。」顿了一顿,续道:「也不知大王吃不吃得。」逗得知砚一乐。 如是久宣交代招弟,领开弟出门。开弟挽了个竹篓,两人不急不忙,寻至市集,却竟真教知砚说中,因着蟹肥,早早卖了个清光。 久宣问了小贩,何处还有卖的,又同开弟一路找去,谁知跑遍明时坊各处地方,一一尽无,始知焦急。开弟见久宣定在路旁不言不语,知他正慌,也不敢多话。忽地闻见一股焦香,久宣嗅了嗅,循味找去,只见小衚衕里三个小痞子蹲在一角,以枝木架个火堆,正烤螃蟹吃。久宣气馁,正要折回,却觉三人眼熟,想起是六子那帮猪朋狗友,便唤他们一声。那几人吓了一吓,险些掉了只足,骂骂咧咧回头,一见是久宣,纷纷又哈腰扬起笑脸。 架上只两只蟹,已被他仨拆了分着吃,久宣看去,问道:「你们哪里来的蟹?」三人齐声答道:「大哥赏的,咱也不知道。」久宣又问:「六子何在?我有事寻他。」其中一人拍心口道:「这个好办,蓝老板稍等。」 不消一会,就见那小子拉着六子回来。六子听是久宣找他,匆匆跑来,问是怎了。久宣问他哪里找的蟹,六子支支吾吾,只道不是偷的抢的,久宣懒得追究,只问他可知如今哪里还有卖的。六子摆手道:「今儿哪里还有的,早抢完哩!」忽想起甚麽,又道:「倒听人说灯市口还有,蓝老板瞧瞧去麽?」 灯市在皇城东门外,只比越王府远些,却也不近,久宣着六子替他租驴车来,笑道:「若我买得,回来送你两只!」六子眉飞色舞,扬手答道:「好哩、好哩!」 久宣赶至灯市,在东街口终是碰得蟹贩,贩子篓里尚余数十只,个个生龙活虎,举着螯子耀武扬威,久宣二话不说,掏银全买下了。贩子乐坏,袖口擦了擦银块,收入怀里,连带篓筐一同送了久宣,便收拾摊档。久宣与开弟合力抬上驴车,就见一快马「唰」地掠过车旁,停在贩子摊前。策马人下马高声问可有蟹否,贩子摆摆手,便听那人哀嚎一鸣。此声似曾相识,久宣扭头,巧了,是李紫云。 只听贩子说道:「晚了、晚了!本还有一筐,都叫方才那位公子买完了!」紫云也是忘了重阳日子,临时找蟹,急道:「甚麽玩意吃那麽多蟹,不怕凉去西天!」贩子怂怂肩,往久宣驴车指来,久宣连忙坐入车内放下幕帘,紫云已然牵马走来,叩了叩车辕道:「请问阁……」刚开口,瞥见一旁开弟,顿时明了,喝道:「蓝久宣!」 车内无个反应,紫云索性一把掀帘,久宣还抬手以袖遮面,也被紫云一把拨开,不自苦笑。紫云气道:「蓝久宣,你成心的不是?」久宣蹙眉反问道:「我怎就成心了?」紫云道:「全京城就剩此处有蟹可买,你早不来晚不来,偏早我一步买断,存心闹我?」久宣哭笑不得,回道:「谁有功夫闹腾你李侍郎,我有那麽闲麽?你也说京城只有此处有,我怎就不能来?你自个来迟,休要赖我。」紫云「哼」一声道:「你买那般多,怎吃得完?」久宣则道:「楼里廿几张嘴,夜里客人也吃,就这些,还怕不够。」紫云持扇敲敲篓筐,仰首道:「我不管,你好歹匀我俩。」久宣笑道:「李大人想吃,何不来楼里作客?」 为尝一无肠公子,要去丹景楼这销金窟破一笔财,这可不划算。紫云软下语气,只道:「废话少说,你且卖我两只就是。」久宣瞥一眼蟹,悠然道:「此蟹四两。」紫云惊住,也探头看去,问道:「此蟹这个大小,哪有四两?你净胡诌。」久宣竖起四个指头,回道:「我说此蟹一只、卖你四两银。」紫云气得阖扇当头打去,喝道:「你抢钱呐!」 谁知紫云用力过猛,打得折扇脱手飞起,久宣忍住额头疼痛,从容接住,展扇一摇一笑道:「恰好今天忘记带扇,谢李大人赏。」紫云还待抢回来,扇子先被久宣抛入车厢里头,愣是够不着。 紫云气得直跺脚,久宣俯身,邪笑道:「李大人买不起蟹麽?大可如从前那般,拿屁股来抵。」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此人大街之上竟还口出亵话,连开弟都瞪大了眼。紫云扯住久宣衣襟,正要爆发,忽想起从前遭他如此调戏过,忙又松手,退後两步指着他道:「无良jian商,你卖是不卖?」久宣眼尾一扬,撂下布帘,冒出一句道:「四两一只,不得议价。」说罢,命开弟上来,驾车离去。 自顾走了一阵,开弟忽而回首挑帘,轻声道:「公子,李大人还跟着咱。」久宣早已听得马蹄声在侧,知是紫云,故意扬声道:「瞎讲,李大人回侍郎府与我们顺道,只是凑巧而已,怎能说人家猴着咱这筐螃蟹,紧追不舍呢?」 谁知开弟呆头呆脑,不晓得其意,搭了一句道:「公子,李大人扇子也在咱车上。」久宣拿起扇子敲他一榔头,着他闭嘴驾车,就听右侧窗外一声嗤笑。久宣探头,莞尔笑道:「真是有劳李大人一路护送,晚些我等吃蟹时,定先遥敬李大人一杯。」紫云策马飞起一脚,往车窗踢去,久宣恰恰躲了回去,作哀怨声道:「好狠的心,我这张脸,云卿也舍得踹?」紫云咂嘴,回道:「这脸你早不要了的,踹两脚何妨?」久宣自篓里挑一只小将军,拈住背腹,伸出窗外,扬了扬道:「踹!教你再踹,腿给你钳了。」紫云低头,顿时失笑。那小蟹慌张,举着一双毛螯张牙舞爪,紫云想要夺去,愣是不敢下手,强忍着笑不语。 一路南行,过得金鱼衚衕,久宣忽教开弟右转。要回丹景楼,当沿路直行往明时坊去,开弟还道久宣要去王府,听言引驴转向,谁知久宣却是到了紫云府外。紫云也是奇怪,尾随归家,下马狐疑看去,不知久宣又是何意。只见久宣掀帘而出,问道:「李大人当真不买?过了这村儿,可就没有这店了。」 紫云引颈看看,久宣还特意下车让开,教他瞧个够。重阳人人有蟹,怎不教紫云嘴馋?紫云静心问道:「你好生开个价。」久宣笑笑,还道「四两」。紫云拂袖怒道:「滚、滚!进门我便教芩生拿面粉揉上几只蒸了,权当吃过!」 说罢高唤府上小厮,那几人不知磨蹭甚麽,唤了几声都未来,紫云气得上头,猛踢门前石墩撒气。久宣绕了个路,就为逗他一逗,看他如此气急败坏,可算将早时挨骂闷气散了,正要上车离去,却闻一人唤道:「云卿!你这是作甚麽?」众人看去,原是梓甜。 紫云见他领团香走来,愣了愣道:「你家中不是设蟹宴麽,怎独个来了?」梓甜泄气一叹,答道:「莫说了,老爷子日日只知数落我,不同他们吃,来与你吃。」梓甜与其父常闹别扭,已不奇怪。 倒是梓甜见了久宣,虽觉眼熟,一时想不起,问道:「这位是?」紫云没好气道:「蓝久宣。」久宣一揖,梓甜亦回礼道:「原来是蓝老板,在下夏章勉,表字梓甜,从前与蓝老板见过的。」又回身问紫云道:「云卿怎地家门口闹腾起来,又是谁惹了你?」久宣偷笑,紫云瞪他一眼,却只道:「未买得螃蟹,不痛快了。」梓甜朗声笑道:「啧啧,就说我是你贵人,瞧我今儿个带甚麽来了?」 团香挽了两个大盒,装着各色清蒸、酒醉、炖煮、紫苏螃蟹,五花八门,尚自温热,一掀盖,香气四溢诱人。底下还有生蟹,可待晚些再蒸,免吃凉的。紫云双眼发亮,就差未扑向梓甜捧他脑门亲上几口。连久宣亦看得生涎,不自咬了咬唇,梓甜见状问道:「蓝老板可得闲,一同来尝可否?」紫云忙道:「他不尝、他不尝,他有的是螃蟹,不稀罕。」正好芩生开门,紫云说着就拉梓甜往里走,久宣叫住他道:「谁说我不稀罕?」紫云回身,裂嘴yin笑,挑眉道:「天道好轮回。蓝老板,来吃可以,四两一只。」 此话一出,久宣哑言。两人四目互瞪,各不明说。梓甜看二人僵住,只觉一头雾水,便道:「云卿莫说笑了,难得相聚,品蟹为上。都到门前了,哪有逐客之礼?若不够吃,唤团香回我府上取就是。」 紫云方才还对梓甜感恩戴德,这会儿直想给他一脚,憋气走入门内。梓甜展臂道了声「请」,久宣正要走去,却被开弟拉住,低声问道:「公子去了怎是好?回头三娘又要说你。」 久宣有一次就敢第二次,胆大包天,便道:「你将这螃蟹带回去就是,我只待一阵。若然晚了……」说着眼珠一转,续道:「就说我在王府。」罢了,又吩咐开弟路上寻六子去,守约送他两只,才同梓甜一同进门。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