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开枝散叶
夜半三更的,刘大夫被赵识温捉进了府,立在唐锦床前时,刘大夫的小眼睛都睁不开,两撇山羊胡一抖一抖的。 但三少爷目光如炬,好似要杀人,刘大夫赶紧醒神,伸手去把脉。 双儿不男不女,难养,身子骨比寻常人更娇气,这唐锦大约是小时候受饥受饿,落下了许多病根,于是他遇上什么病灾,反应总是更大,更难受些。 一把上脉,大夫的眉毛就忍不住往中间皱,看的赵识温心都要皱巴起来了,“怎么了?” 赵大夫又认真把了把,才开口:“他吃过什么东西吗?补药一类。” “吃了,吃了红参益血汤,还有龙精虎气丸。” “脉象涩滞,虚软细短,血少精伤之症啊,那龙精虎气丸,越吃越亏啊。” “怎么会?” “那药是给男人吃的,给双儿吃,是虚势之药,吃再多也不顶用。况且,那药是事后吃温养的,哪能吃了就行房?”刘大夫松了手,他都不忍看床上那双儿,瞧瞧那一脖子猩红印子,刮痧都没这样来的。 赵识温深吸一口气,“这要怎么办?” “补药都先停,老夫开一剂下火的。”刘大夫站起来,赵识温亦步亦趋跟着他,“赵公子啊,老夫还是要说,这房中之事,不应太繁,且是个双儿,你又不图他为你开枝散叶。” 赵识温点头称是,拿了银钱给大夫,又亲身将人送至门口,才轻声问:“大夫,倘若是双儿真要生子……” “赵公子,若双儿生子那得是开肠破肚,这世间几个华佗在世,能将划开的肚皮好好缝回去?”刘大夫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况且像您房中的双儿,常年脉象迟缓淤塞,血竭难孕呐。” 大夫这次走,是小厮抬了轿子送的。 赵识温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体内涌动的热气耗光,寒凉彻底侵袭,才回身往房里走。 刘大夫的药极有用,天微微放明时,唐锦身上的热度已经彻底降下来了,只是唇色僵白,赵识温彻夜未眠,坐在床边用湿帕子给他敷额头,烧了黄酒揉脚心。 唐锦醒来,赵识温正替他拿走脑袋上的帕子,勉强勾勾嘴角,问:“醒了?难受吗?要喝粥吗?” “我生病了吗?” “嗯,有点发热,一会喝点粥,再吃一副药就好了。” “哥哥,”赵识温的脸色看起来太难看了,唐锦知道他照顾了自己半夜,往床里蹭了蹭,“一起躺会吧。” 赵识温没有上床,他坐在床边,垂头看着唐锦病恹恹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小锦,我们不要孩子了好吗?如果你喜欢小孩子,我会给你弄一个回来养着。” 唐锦对要孩子的事情简直前所未有的执着,赵识温知道不能拖着了,要从根儿上掐灭这念想。 “为什么不要孩子?”唐锦音调拔高,但因为气虚,胸口一阵憋闷。 “为什么非要孩子呢?我们这样不好吗?” “不好。” “哪里不好?哪里让你觉得非得有一个孩子不可?”赵识温眉头绷紧,气势汹汹,“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毫无理由,你甚至根本不知道生一个孩子代表什么!” 唐锦定定地望着赵识温,“可是哥哥说过,我想要什么都会给我,拜堂的时候,你亲口说的。” “哥哥,我只想生个孩子,哥哥难道说话不算数吗?” 他细声细气搬出当初的誓言来压赵识温,好似扬汤止沸一般,让赵识温更加气滞于心。 “不算数!生孩子这件事绝无可能,唐锦,是不是有人跟你耳边说什么了,我说了让那些下人不要接近你……”赵识温猛地起身,“你身边的人我都会换掉!” “和他们无关!哥哥,你不要这样!”唐锦挣扎要拦赵识温,但连赵识温的袖子都没摸到。 “你又跟他们混到一起了吗?你忘了之前的那些人怎么对你了吗?你还要重蹈覆辙吗?”赵识温背对着唐锦,只是那挺拔的背影仿佛是被人生生扽着才不至于颓唐。 “我不会被他们欺负的,哥哥……” “这些人我会好好处理的。”赵识温似乎已经听不见唐锦说什么了,他只想快点收拾完一切,让他们的生活重新正常。 “不要,不要这样,哥哥……”唐锦似乎想起什么,他的脸更白了,浑身虚软,将将扶着床沿才不至于倒下,好似霜打的海棠花,残败萎靡。 他想到了洗月,如果这件事连累洗月遭殃,他会愧疚一辈子,那是个真心对他的姑娘。 “哥哥,哥哥不想让我要孩子,又是为什么?因为,因为哥哥也嫌弃我,嫌弃我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来吗?!”唐锦声音尖利起来,一番话越说越凄厉,明明只是想留住赵识温,却好像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说到了他日日夜夜的梦魇,“难道,你想去跟别的人生孩子吗?” 第一滴眼泪砸了下来,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紧接着的就肆无忌惮了,可是这哭是无声无息的,唐锦漂亮的脸上空悬两行泪。 他很少哭,小时候没有父母在田庄被别的小孩欺负没有哭过,给他一口饭吃的哑巴婆婆死掉时没哭,被上年纪的驼子摁进柴火里扒光了衣服欺凌时没哭,发现他是个双儿整个田庄的人都要赶走他时也没哭。 这让人窒息的日子甚至在后来进入赵府也没有好太多,他睡在柴房里,没有下人愿意跟他住一个屋子,欺负他的人夏天给他吃馊了的饭,冬天往他的冬衣上泼水,身体不好反复地生病被骂痨鬼,不如早点去死。 在这漫长的童年中,唐锦过惯了被欺负,被凌辱的日子,以至于以为生活就是那样让人喘不过气。 他经历着这一切,却逐渐冷眼旁观这一切。 反正活着就好,活到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