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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寄神牵丝方晓前后因,螳螂捕蝉不知红蛛网

    我……

    死……

    了……?

    每一个段思绪都似肥臃蠕虫从黏重淤泥中挤出,如此缓慢、阻滞。

    我…我在哪?

    李先生什么也感觉不到,又好像感觉到了一切,站立、躺倒、跳跃、奔跑……他听见了,闻见了,看见了,摸到了……那无数的感知交叉挤入他只供一人服务的缝隙中,错乱至极,以至于他缓慢的思绪到只能感觉到空无一物。

    却又是那么似曾相识。

    无所感知,亦或是感知万物,无限延伸的触须无所至极,却只能感到一片无色的虚无。

    不是白,不是黑,此刻没有颜色的概念。

    等会……这是……

    那微弱的思绪努力地蠕动着,试图抓取身边迅疾至于无法感知的事物。

    他对这种高频似曾相识。

    这里……会经过这里。

    呆滞的思绪试了五六次,终于抓到了——

    周围骤然炸亮,拟做视觉,这四周即如桑蚕丝茧般,由数万条猩红的细线聚拢缠绕而成,男人阻滞缓慢的思绪无法稳住前进的趋势,不可避免地黏到红线上,那线条却如同面条一般被“呲溜”吸进思绪之中。

    自李先生思绪之处形成了个涡流,鲜红的丝线冲汇入其中,像是沙漠中几乎成干的思绪瞬间被思绪冲胀开,无限地膨大起来,他的思绪也如同滩涂里油滑的鳝鱼般流畅起来。

    我是李先生。

    我没有死。

    这里应该就是……母巢。

    李先生全新的思绪开始感知周身,身边的红线开始运动起来,越来越快,又逐渐变得极其缓慢,慢得分出一个个红点,如同星辰固定在原地。

    它们变慢了?

    不,是我变得太快了。

    李先生专注于铺开触须般的思绪去感知这难以描述的空间。

    他很快便发觉鲜少几束隐匿于黑暗的透明丝线牵在他的思绪上。

    那线应被称作“思线”,里面链接着一个个不同的感知,李先生试着融入一条丝线中,交错飘渺的声音、气味、触觉越来越明显、孤立,与此同时那种极致挤压中的阻滞感再次来临。

    那人的身体正在排斥着他。

    贸然睁开眼,李先生只能窥见他眼前一片血红,下一刻只觉得头痛欲裂耳鸣尖锐,脑袋要炸裂开来的危险让李先生迅速退出他人的身体。

    游弋的思绪围在思线外,仍心有余悸。

    这狭窄得只剩几条蛆虫蠕动的烂脑完全不能容纳他的思维,但……他只想要自己的身体,没必要侵占别人。

    李先生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再一次伸出众多触须与丝线交缠,获取些许外界消息。

    听觉,能用。

    视觉,能用。

    嗅觉,能用……

    李先生试了一轮,发现他最多只能维持三种感知,再想要控制个体只能找些感知损坏过半的残体,就算强行融入其中,那思维的阻滞感仍是极大阻碍,压根不能动弹,甚至感知都紊乱起来。

    尸龙复生之时封闭五感是为了磨合?杀堕复生也是在用这些思线?若能随意换形转意,子蛊与母蛊区别何在?如果道长真的是尸龙,那尸羊是谁?

    李先生同时想着十几个事,又试着将尚有余力的思绪分百八个出去接触所控尸傀的思线。

    他的身体……应该不会在里面,就算在他也不能判断是否是自我。

    他得通过这些眼线寻找自己的身体在哪,确定现下情况几何。

    李先生专注于视觉与听觉,不停地切换拼接,几乎要依赖四处奔走的人流将每个角落都揽入视野。

    主院庭里,散了一地纸屑残肢,唯二的纸人女还在跟挤满庭前的尸傀们鏖战,那原本应有扇门的青檐里却变成了一堵平齐的砖墙。

    门旁堆满沙袋,黑压压的人潮冲击着纹丝不动的大门。

    祠堂大门紧缩,屋外一片狼藉。

    忽而,在某根线上传来了熟悉的女音。

    “鬼蛊复生之日你我都逃不走……鬼胎不能留,李成昭也不能留……”

    孙氏?她不留鬼胎又为何要杀我?

    这是她的线…不,这根只能连上部分的听觉,况且她也是母巢……所以这根线是旁人?这人是谁?尸龙还是羊龙?亦或另有其人?怎会同孙氏在祠堂里谈及此事?

    李先生立即抓住这条线将更多思绪融入其中,试在不稳中再融入几分思绪。

    这根思线极其纤细,单是融多一寸视觉,听觉就嗡鸣得迷糊难懂,特别是此君男声低声的作答几乎模糊得分不清,女人的声音清亮还勉强听得见。

    李先生一边飞速找着四周的思线能否替换,一边关注着此君的感知。

    朦胧的光线透过眼帘,阴沉空旷的室内,那台上错落牌位、香炉里满当的白灰跟红檀香柄,那蒲团前熟悉的,散落的,灰色衣衫。

    李先生立刻开始联想,他们果然是在祠堂……刚刚同她一起的,是羊龙?

    “你说要护我周全,要还我李家个平安——现下却连个哑巴疯都看不住,更别提刚刚那会的羊头怪要取我性命,你半分影子都不见,好呀好郎君!你可真叫我明白了什么叫白眼狼……喂了你那么多条人命,剥了这么多张皮,你对我好——哈哈,真是好呀!”

    好了,羊头怪,这人必然非尸羊了。

    说话的女人踱步走来,走到神台正前方,两柳细眉一抹红,两珠乌眸半片霾,疑忿盖了美妇艳色,她不是孙锦颜还能是谁。

    大约是此君嗡嗡应了什么,只见怒容的孙锦颜登时红了眼眶——不过是装的。

    她艳红的指甲掐着丝绸帕左右搽着压根无泪的脸,樱唇里不饶人地张合着:“信你?我怎么信得你?一醒了就跟那哑巴鬼混在一起,让你去做了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跟他做了不少好事!”

    不知此君说了什么,孙锦颜似乎很是受用,娇嗔的少女一般甩下了帕子转过身,嗔道:

    “哼,净说些什么痴癫话,我养的戏班子不都叫你吃得干干净净,连我那芙蓉面的好鹂哥儿都给你做新阳身了么?你吃的什么醋?”

    扒了皮,又是芙蓉面,聚合了孙氏的面首……此人八九不离十就是尸龙了吧。

    就在李先生电光火石的思考中,孙锦颜唱戏似的,又换了神情。

    她两撇细眉转竖,厉声道,“那李成昭,我孙锦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哪怕是剩个骨头架子了我也要把他的骨头磨成粉喝了!我肚子里的东西就要出来了,我知道它在吃我的肠胃心肝——”

    女人凝视着这双眸子,仿佛像是透过了他看着李先生,她鼓动着腮帮子瞪着眼,一步步向他走来,那张狰狞的脸在眼眶里逐渐放大。

    维系着链接的纤细思线在绷紧中颤动。

    “贪生也好,救世也罢,从古至今,这冷冰冰的世道就是这般叫人去吃人活的,我不先吃别人,别人就会来先吃了我,所以——!所以——”

    也许是尸龙被吓到了,这剧烈抖着的线断了。

    李先生发动小半思绪摸索了半天,终于又连上了,重新回到祠堂。

    孙锦颜似是平稳了,不吵也不哭了,面对着幽森森的牌位,背对着人。

    嗡嗡地说了什么。

    只见女人的背颤了起来,大约是在冷冷地笑,李先生又听见:

    “我不叫她去放血,那李先生肯留在那凶险之处?真不晓得他有什么好的叫你们这么挂念,难不成你还真觉得他是你什么亲娘了,在你们本源眼里不过就是个长了脑的血rou囊袋。”

    女人转过身,双目一片空白,孔窍流着血泪,脸上贸地鲜血淋漓起来,日色从顶上照下将她秀美的面容轮廓照得宛若阴森恶鬼,她温润娇艳的声色却丝毫未变:

    “干什么都别把自己择得干净,不论是鬼胎还是尸蛊,罔伦还是弑亲,都是他带来的灾祸,他造成的恶孽。”

    “若不是他非要死乞白赖的回来不找个墙撞死,堂堂孙氏长女又何必嫁给个大两轮的老头?又何必杀人,何必cao习蛊术,甚至将何等邪物置于腹中,千干系来百联络去,到头来的罪孽……呵!与我何干?”

    “我当然自私!我不替我着想,谁替?物竞天择,书上、报纸上、你们的脑门上、司令府上,哪里不写得明明白白?!我不救我自己,还等着你们这些满口谎话的鬼东西唬我送死?他下鬼胎要用我养尸,你要领那群新军抄我满宅金银,怎么人人都要害我?”

    “你们一个个不过是图我的身子,图我的钱财,图一个权势罢了,何必装作若无其事,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都要骗我钱财,都想要害了我命,你也是……他也是……”孙锦颜不再张牙舞爪,低头摸着圆腹喃喃自语着,像是同胎儿倾诉一般。

    一股莫名的危机感让李先生迅速切断了联系,试图跑出这鲜红的思巢。

    即使李先生早就脱离了祠堂思线,挂在他身上的每一根线上都同时传来相同的语句,咏唱似的在他的四周嗡嗡作响:

    “要是我没有那婚约,要是你没有回来,要是你早点死掉了,要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从来没有存在过,那该多好?”

    陷阱!!

    鲜红填满他眼前的画面,原本cao控着的所有的丝线都开始不稳定地颤动起来,鲜红反蔓延向李先生,他连摆脱都无法摆脱这些思线。

    孙锦颜就像一只红得发黑的长毛蜘蛛,依靠着蛛丝的颤动反向溯源,力图要抓住李先生这只强壮鲜美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