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东曦既驾（往事回忆）

    风雨完全平息时床榻吱嘎响动的声音才渐渐停止，盘旋在床上的巨兽低垂着巨大的头颅，通体雪白剔透，仿若神庙里的沉睡的神兽雕像；被缠在中间的男子却像是被人从yin蛇窝里捞出来一样，虽然颈上镣铐已经消失不见，苍白的肌肤上却全是被蛇尾捆绑后留下的红痕，干结的浊液到处都是，长发也黏腻在背后，腿间更是狼藉一片。

    修长的腿完全合不拢，教蛇尾顺着腿根纠缠到了脚踝，小腹微微涨起，湿软的蚌rou间漏出几滴乳白色的黏腻，显然是吃了太多精水，还掺着些微血丝。他已经睡着……又或许是昏迷了，似乎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俊逸的脸颊上细小的汗珠如同泪水，睫毛也是湿濡的，看起来极为脆弱可欺。

    过了许久，男人搭在蛇腹间的手指终于微微抽动了一下。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并无多少睡意，这让他看起来仿佛只是闭目养神了片刻，只是眼底稍微有些倦色，魔尊慢慢把沉重的蛇尾从身上挪开，爬到一旁运转功法吸纳体内元阳——也就留下这么点好处——被啃咬或者缠绕留下的淤痕就罢了，身上那些鞭伤里掺了道庭君的灵力，他一时祛除不了，也懒得再管，从纳戒里随便取了身黑色衣袍换上，这才踉跄着下了床。

    然后便看到书桌上那把通体黝黑的长剑。

    ——无妄剑竟然没有被收入纳戒，正大光明地摆在桌子上。

    魔尊下意识想要拿起剑，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床榻上冬眠了似的白色巨兽，垂着眼沉吟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收了手。

    下过大雨的地面湿滑，偌大的王城死一般的寂静，原本被暗卫窥视的感觉也完全消失不见了……只是昨日那么大的雷劫动静，妖王大选也召开在即，想必不消几日就会有大妖蠢蠢欲动，这种平静脆弱得像张宣纸，轻轻一扯就能烂得干净。

    他不知道自己方迈过门槛，床榻上的巨蟒就在白光之中消失了踪迹，只留下一个银发男人，周身霜雪白袍一尘不染，眼眸禁闭，脸颊上却悄然划下一道血泪。

    剑修皱着眉，似乎听到谁在呼唤他的名字，模模糊糊的声音像是一根弦牵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思绪骤然拉回了许多年前。

    那时候……大荒山经年不度春风，但山脚坐落的小镇却四季变化依旧，每至春时，季长云便常来寻他。

    “东曦既驾，长夜破晓，”白衣剑修托腮看着他，“多好听的名字，为什么偏偏给自己取个道庭这样狗屁不……唔，晦涩难懂的道号。”

    一身灰衣的青年手里握着长剑，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地说道：“那只是我的养母在书上随便翻到的。”

    他是青楼出身，被老鸨抚养长大，也不曾对好友避讳过这一点。

    季长云喝了一口茶，这是顶好的秋露毛尖，特地从一个小师妹那讨来的，喝起来其实没什么特别，于他而言甚至有点涩了，不动声色地把茶杯轻轻推到一边，吐槽道：“也是，子曦子曦……要别人因为这个名字而误会你是个多么阳光灿烂的人，那才糟糕呢。”

    普普通通的名字，被这样咀嚼出来，有些过分旖旎了。

    道庭君默默挪过他没喝完的杯子，替他饮尽了茶水。

    整个下午都蹉跎在暖和的阳光里，季长云坐不住，又说起新学的阵法，虽说他在同辈里颇有造诣，但剑术修为和裴子曦比起来实在讨不了什么好，唯有阵法上堪称一声老师——原因无他，实在是道庭君在这一道上没什么天赋，最简单的图案都是一点一滴掰开了理解，和凡间里那些死记硬背的孩童有的一拼。

    讲到半途，道庭君提了一个实在基础问题，季长云愣了一下，憋笑到脸红，轻咳一声端正了姿态，仔仔细细为他画下阵法的走势。

    他时不时抬起头看道庭君是否理解，桃花似的眼睛里似乎汇聚了漫天星河，细长的眼尾略微泛红，秋波回转之间含带笑意，语气轻柔得仿佛是在对少女呢喃的情话。

    温柔而潇洒的少年郎最讨姑娘喜欢，门派里年轻的小师妹们在他经过的时候会把鲜花扔到他的头上，当他到这儿时，衣领间常常挂满了花瓣和草叶，他却连避尘咒都懒得用一次，非要别人为他一点一点捡下来，说是自己魅力的证明。

    道庭君常常想……季长云有些时候实在任性，连他都听说过大荒掌门被烧过无数次的胡子，以至于堂堂大乘修士连胡子都不蓄了，一张白面毫无威严……或是拔掉神鸟的翎羽，或是故意招惹某个峰的峰主，要别人为他捡花叶的举动简直微不足道。他仗着满大荒的宠爱肆意妄为，所幸还捏着条底线，稍微疏远一些的师弟师妹都不知道自家这个大师兄会是什么德行，更别说其他门派的修士，道庭君有时会劝他谨言慎行，但都被季长云敷衍地推攘过去了，似乎只有一个寂静的夜里得到过一丁点回应。

    ……他说什么了？

    他说，浮云朝露，白驹过隙，一个人能有多少任性的日子呢？

    裴子曦当年未曾明白过来季长云此话含义，直到大荒惨遭魔域入侵，直到好友堕魔，直到很多年后重逢，他才发现了些微不对。

    但季长云不会开口。彼时血狱正逢变故，道庭君也身受重创，他匆匆离开魔域后直奔大荒，求见了闭关已久的无妄真君。

    他的夫人已死，许多事情都永远掩埋，无妄真君并不想再多言提起，他带着剑修到了大荒深处的一处山涧中，那儿藏着一个密室，里面堆满了穿着低阶弟子服的尸骨。

    这么多年过去，从白骨上已经看不出太多东西，只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沾了不知是血还是什么的黑色污迹，满满记载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残忍的实验过程和数据。

    剑修轻轻捏着书脊，看不出神情。

    “你这样子，的确和云儿很像。”无妄真君说。

    “像？”道庭君愣住。

    “季长云这孩子，平日里看起来很是活泼有趣，但其实最是外热内冷。他从不和别人谈论自己的想法，连我这个师父很多时候都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他平日里经常偷偷下山，没人知道他去作甚，若非当年你找上大荒，本座都不知道云儿什么时候交了你这么个朋友，”原本相貌冷峻庄严的真君被毁了大半气海，如今已然须发皆白，瞳孔也异常的浑浊，但言辞却并没有多收敛，“听说他后来还夺了你的妖丹？”

    “……并不是夺。”

    季长云夺友人妖丹之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连闭关多年的季无妄都有所耳闻，他这样的态度让无妄真君有些感慨：“时至今日，说这些也已经无益……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还会过来。你说找到了他，他怎么样？可还安好？”

    道庭君想起在魔域看到的青年，不知为何，季长云并非半妖的事情在那儿并没有暴露，便语焉不详道：“还活着。”

    那样的身体，倘若暴露，在魔域又能过得多好呢。无妄真君神色恍然，似哭似笑：“活着，活着就好……”他笑了许久，眼里的水光也干了，“怪我没发现他师娘干的那些糟糠事啊……毁了大荒，毁了自己，也害了云儿……”

    无论是道是魔，他只盼着自己的徒儿后半生平顺安康，不要再受这些错误的影响。

    一把黑色长剑从季无妄身后浮现，颤动着散发出黯淡的光芒。

    他认真地看着道庭君说：“本座大限将至，已经为云儿做不了什么了，只能以平生功力设下禁制，但凡出了魔域，三界任何生灵都无法再谈及那等忤逆人伦之法——年轻人，本座将此剑托付给你，若有一日云儿能够突破渡劫扶摇直上，不再害怕被天道规则所牵制，那就是斩断禁制之时。”

    这位曾经风头无量的大能何其盲目，哪怕他知道季长云道心已陨入了魔道，也坚信自己的徒儿会到达那个少有人能触及的领域。

    可这是无妄剑。

    那时的道庭君到底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剑修，还是身负一半妖族血脉，怎么也没想到季无妄会如此托付：“您不怕我出尔反……”

    但仙人已然坐化，常年绷直的唇边居然带上了几分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