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翌日宋湫清醒过来的时候,沈映棠正靠在床头,手心里捏着一本书,敛着眉目看得很是专注。 琥珀色的晨光里,沈映棠的脸庞轮廓都有些模糊了,而他身上那种内敛蕴藉的端方与优雅,却是愈加的清晰了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宋湫有些晕乎乎地想着。 “看呆了?”沈映棠的眼睛都没从书页上移开,他的手指又翻过一页纸,昳丽的面容微微含笑,他抬起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宋湫的鼻尖,“既醒了就起身吃饭罢,一会带你出去随处看看。” 宋湫利落地应了一声:“好。”随后从床上坐起来,下床要去拿衣服穿。 沈映棠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微抬着下巴示意道:“衣服我早就给你放被子里捂热了,湫儿,你把衣服拿过来。” 宋湫不知道沈映棠想做什么,就乖乖地去掀开被子拿出里面叠好放置着的干净衣服,而后递给沈映棠。沈映棠眉眼盈盈,全是温软的笑意,他把先前看的那本书放到一边,手指提着宋湫的衣服展开,对他微笑着道:“湫儿,过来。” 宋湫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被沈映棠的举动闹了个大红脸,他嗫嚅道:“大少爷,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自己会穿衣服。” 沈映棠也不说话,就这么拿着衣服,笑吟吟地看着他。在沈映棠目光的注视之下,宋湫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他脸色微红,配合着沈映棠替他穿好了衣服。 他怕沈映棠的手够不到,还特意俯下身子去贴近沈映棠,手指轻轻攀在沈映棠的肩膀上,像是主动拥抱他似的。沈映棠为宋湫扣上了最后一粒盘扣,长臂一捞,就把宋湫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宋湫吓了一跳,忙稳住身体,无措道:“大少爷,你怎么……” 沈映棠的脸就搁在宋湫的肩窝里,他表情柔和,眼睛里笑意盈盈,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疑惑,故作不解地说道:“不是你想让我抱你吗?” 默了一瞬,宋湫才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倍加珍惜地回抱住沈映棠。 又浓情蜜意了一会,沈映棠这才放开宋湫,宋湫唇角止不住地轻扬,他去打来热水为沈映棠梳洗。沈映棠顺从地闭上眼睛,任由宋湫拿着帕子在他脸上擦着,在宋湫转身去木盆里清洗帕子的空当,沈映棠突然道:“湫儿,你身体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乍一听这话,昨夜那些抵死缠绵的记忆又重新泛上心头,沈映棠凶狠的顶弄和低哑的喘息就像烈火一般,将他由内而外地点燃。宋湫脸色一红,很是不好意思,不过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无事。” 沈映棠微微点头,打量了宋湫一会,才淡淡应了声:“那便好。” 待梳洗完毕,宋湫推着沈映棠推开房门走出房间。庭院里已经有几个下人正热火朝天地忙活着了,有人拿着扫帚扫地,有人拿着剪子修剪花叶,有人正手执着木瓢给云昙花浇水。他们看到宋湫和沈映棠,都停下来请安问好。 沈映棠目不斜视,宋湫随意地应了一声,推着他沿着回廊走开了。 吃完饭后,宋湫叫上两个下人随行,就由沈映棠带着往坐落于山顶的清平观而去。 沈家是云檀镇上的世家大族,家大业大,枝繁叶茂,本家到了沈氏兄弟这一代,却是人丁凋落,只剩下了沈映棠与沈映雪两兄弟。在沈夫人过世之后,姨母云彩英代为照管这两个孩子,她对两个孩子宠爱有加,经常带着他们前往凌夷山居住上一段时日,为了方便沈映棠的轮椅活动,沈家还派人修理整平了山上的道路。 是以,宋湫一路推着沈映棠的轮椅上山也倒是不算艰难。他一边沿着平整的青砖缓坡走着,一边同沈映棠聊天。 凌夷山的山路沿路都是粉白交加的玉兰花,一抬头,一树芳华,竞相盛放,亭亭玉立的花朵在枝头昂然玉立,暗香袭人。 宋湫看着那枝头雪白的玉兰花,总觉得像是看到了沈映棠似的。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不就是如此。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顶。眼前逐渐平缓宽阔起来,在层层掩映的玉兰花里,一座颜色古朴,看上去饱经风霜的道观映入眼帘。 苔痕上阶绿,碧绿的藤蔓植物沿着破损的土黄色砖墙匍匐而上。飞翘的檐下,质朴端庄的“清平观”三个字端正镌刻于宽大的牌匾上。 一行人踏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青苔的台阶,跨过及膝的门槛进到道观里,正对着朱红色铜门的香炉里青烟缕缕袅袅。大殿前的花坛里,一棵枝叶扶疏的老玉兰开得正好,明媚的春光里枝丫上雪色连成一片,曼妙的幽香浮动。身穿着青灰色道袍的小道士正握着一把秃了毛的扫帚,表情认真地清扫着落了一地的雪白花瓣。 轮椅轱辘声近到跟前,小道士抬起头,放下扫帚,做了个礼节,谨声道:“几位信士是来上香还是吃斋?” 宋湫好脾气地笑了一声,声音温和地问小道士:“小师傅,我们能不能进大殿里去看看?” 小道士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微弯着身体,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自然是可以的。恰好今日静白道长云游回来,此刻正在大殿内,几位信士若是有想问询的因缘果报,尽管可前去。” 宋湫道了声谢,那小道士躬身还了一礼,抱起地上的扫帚,往别处去扫花瓣了。 随行的下人帮忙将轮椅搬上了殿前的台阶,宋湫推着沈映棠进了大殿。 殿中的神龛上供奉着一尊元始天尊,法相庄严不怒自威。塑像底下一轮转摆满了长长短短的红烛,火光摇曳成片,将殿内的事物映照得透亮,微微泛着些许稍显妖异的红光,香炉里的香已经燃了一半多,顶端逸散开缕缕青烟,而炉底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香灰。 一种浓郁而宁静的香火气无处不在。 香案底下摆放着三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一个身着深黑色长袍的中年老道正盘腿坐在其上,闭着眼睛打坐冥思,即便是他听到了宋湫等人进来的动静,也未曾睁开眼睛起身待客,只是淡声道:“清平观乃是筚门圭窬之地,若有招待不周,还望诸位善士海涵。” 宋湫默不作声,眼睛去看这言行举止不拘一格的白眉老道,只见此人看上去不过大衍之年,却已是须发皆白,鬓染微霜,那平淡的表情里透着一股超然物外之气。 端坐在轮椅上的沈映棠神色不变,扫了那装模作样的道士一眼,随意道:“今日天气好,我携内人来上柱香,叨扰一二。” 静白道长一听到沈映棠的声音,便睁开了眼循声而望,只见背对着宋湫坐在轮椅上的沈映棠眼神幽深似井,似嘲非嘲,表情有些高深莫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像是有着无数迷雾,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的空茫,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神之心。 他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变,旋即他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沈映棠。 在沈映棠的授意下,宋湫代替他们二人,在蒲团上跪下来简单地拜了一拜,随后他们便要抬步离去。 沉默不语着看完了宋湫上香叩拜全过程的静白老道,突然扬声叫住沈映棠,沈映棠没转过头拿正眼看他,只是微微侧过脸来,露出一个清淡的笑,问道:“道长有什么事么。” 静白老道沉声道:“贫道见善士面相有缘,善士可否稍留一步,容贫道与您细说几句。” 半晌过后,沈映棠才微微颔首,声色淡然道:“可以。” 他转过头,看着宋湫温声道:“湫儿,你随着那小道士去后面的厢房里吃点茶水,我一会就过来找你。” 宋湫点头称好。 于是宋湫就带着两个下人先一步退了出去,只留下大殿中的沈映棠与静白老道二人。 沈映棠坐在轮椅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他单手支颐看着静白老道,面上笑容柔和,而笑意不达眼底,他漫不经心道:“道长把我单独留下来,是想说些什么?” 静白老道面色沉沉,他起身一甩宽大的袖子,走到香案边取下盛放着竹签的木筒,递到沈映棠面前,有礼有节道:“善士不若先摇一次签,求取机缘。” 沈映棠扫了静白老道一眼,表情还是柔和而淡然的,而眼神却有些阴鸷之色,他缓着声音随意地应了一声,接过签筒摇起来。 咔哒。咔哒。 两声清脆的竹签碰撞之声过后,一枚签子从木筒里掉出来,掉到了沈映棠脚边的地上。静白老道俯下身去,捡起那枚竹签,眼睛往下一扫,随后面不改色地递到沈映棠手中。 沈映棠接过来一看,只见竹签上赫然刻着:宜事悠悠难辨明,不如息了且归耕,旁人扇惑君休听,此事当谋亲兄弟。 乙己,第一十六签,是为下下签。 静了片刻,沈映棠手指抚着已经褪去了颜色的签身,他斜眄一眼静白老道,像是终于提起点兴趣来似的,好整以暇地说道:“此签何解?” 静白老道面沉如水,仿佛入定一般,并不为沈映棠轻慢的态度而恼怒,他注视着沈映棠,缓缓说了一句道法解语:“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沈映棠唇齿上品味着这玄妙的话,本来放松的表情也逐渐阴沉下来,半晌,他抬眼去看这故弄玄虚的白眉老道,表情诡谲,眼神森冷,毫不客气地讥讽道:“道长劝我放下执念是么?真是天大的笑话。什么诸天神佛前尘因果,不过都是些糊弄人的伎俩。人心皆有欲望,而我想要的东西,哪怕是打碎了摔烂了,我也要握在手里。” 静白老道丝毫不为所动,他并没有被沈映棠脸上的森然和阴翳之色吓退,仍旧是固执己见道:“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恐有烧手之患。” 沈映棠手指微一用力,那枚竹签在他手心里即刻断成两截,他随手扔掉断签,轻蔑地瞥了一眼静白老道,警告似的道:“我想做的事情,就不劳烦道长费心了。” 他说完,出声传唤来在殿门外等候的下人,让下人推着他离开了。 另一边随着扫洒小道士去了后院厢房中小憩的宋湫此时正立在檐下的台阶上仰头看花。清平观内堂前屋后都栽种着诸多玉兰花,漫天都是雪一般的颜色,无声而热烈地盛放着。 去而复返的小道士身影出现在走廊的拐角处,他手里端着一个漆黑色的木质托盘,托盘上摆放着一个青瓷茶壶,以及一盘做工精致的糕点。 小道士的举止一板一眼,表情不苟言笑,格外老成,配上一张青涩稚嫩的脸,倒显得十分可爱。他在桌子上放下托盘,出声叫宋湫道:“信士,茶点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倒扣的小瓷杯,提起茶壶,为宋湫蓄上一杯热茶。 宋湫在团桌前坐下,很是真心实意地对小道士道谢:“多谢小师傅招待。” 放下东西后,小道士略一施礼,欠身道:“信士可先享用,小道还有扫洒之务,先行告退了。” 宋湫颔首,温言道:“小师傅慢走。” 抬眼环顾四周,陈设简单的厢房里仅仅设置了供香客休息的桌椅和床铺,那靠床的墙面上,挂着一张泛黄的宣纸,上书四个飘逸玄奥的大字:道法自然。 宋湫也不觉得枯燥无趣,反倒是有些津津有味。他的指尖在guntang的杯身上摸了一摸,随即缩回手去,转为拈起一块雪白色的雕着花纹的糕点放进嘴里尝了尝。 糕点口感绵软,甜而不腻,舌间还能品尝到一些打碎的玉兰花瓣,唇齿之间顿时蔓延开一股清香。宋湫很喜欢这个味道,就不由得多吃了几块。 等沈映棠推门进来的时候,宋湫正捧着温度适宜的茶水浅酌着。他听到声音,循声侧目一看,只见是沈映棠,眉眼间立刻就带出一个笑来,“大少爷,回来了呀。” 他起身去接过下人手中的轮椅,将沈映棠推到桌子前,拈起一块玉兰花糕送到沈映棠嘴边,笑吟吟地说道:“大少爷,你尝尝看?” 沈映棠从善如流地低头张嘴咬了一口,在舌边抿了抿,露出一个清淡的笑来:“味道不错。” 宋湫笑了一下,问他:“你会不会觉得太甜了?” “还好。”沈映棠兴致不高,脸上的表情还是温温柔柔的,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对宋湫轻声道:“等你吃完便下山罢,该回去了。” 宋湫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