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关于克制
校网论坛上沉寂了很久的那个照片帖又被人顶了起来,连续好几天漂在首页上,两年多前的发帖时间扎得网站管理员眼睛疼。可他们确实也没什么坟贴不许挖的规定,只是像这个帖子能东山再起得如此猛烈,也是闻所未闻。 管理员的光标在帖子上晃了半天,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算了。就这样吧。 这个古老照片帖火起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据说帖子里当时被人磕得最厉害的俩人好像真的在一起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无数网友闻风而来、尽兴而去,并不忘留下一句句点评,一句一句地,把这个帖子钉死在了首页上。 程然后来想想,这或许得归功于当时那位摄影师的技术——那张照片,饶是他自己,也觉得拍得确实不错。 匆匆一瞥能拍出那样效果的,应该能算是大师了吧。 帖子下面的评论自顾自地磕着他们想象中的糖,至于他们磕的这俩人到底是不是在一起了,或许只有当事人清楚。 但好笑的是,这两位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 如果问罗一成,他必然不可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因为他们似乎从来没确定过什么。说到底,是他自己没有勇气把一切说明白。 如果问程然的话,他甚至可能会在沉默之后笑着摇摇头,说,好像也没有。 因为他们确实没做过任何情侣之间该做的事情,甚至很多他以前跟猫哥做过的也没有。但他也说不清他们现在这种关系算是什么——甚至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的开始,也只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误会。 那段时日他刚从emo状态里走出来,因为杆爷的话开始默默留意罗一成,渐渐似乎让过于敏感的罗一成有了一些奇怪的解读,以至于让他们之间的氛围产生了些许轻微的变化。 这种变化他自己并没有体会出来,只是某天他的一位课友在食堂碰见他们俩一起排队打饭,打量了一会儿后暧昧地笑了,小声问他边上那人是不是他对象。 虽然刻意降低了音量,可罗一成显然还是听见了,因为程然注意到他身体不太明显地一僵,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程然想起杆爷说的玻璃心,斟酌了一会儿,笑着摇头,说,现在不是。 在程然眼里,这只是句委婉的否定句;但这句话有着旁人都能看出的歧义。程然后来想想,也许正是他话里这并不在预料中的歧义让罗一成升起了某些微妙的希望,然后便顺着这希望一路将关系推进成了现在这样。 现在不是。 现在还不是。 程然其实很清楚罗一成的心意,但他却并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他只是知道,自己对罗一成,从未有过像对猫哥那样的感觉。 自那个网站消失之后,程然再没接触过任何与猫哥有关的东西——是真正意义上的没有。 但有时他还是会梦见猫哥。而从梦里醒来,被褥总会是湿的。就像他很久以前看的那个故事里说的一样,有时湿的是枕头,有时是床单*。 猫哥以前邮件给他的那些几个G的视频,他偶尔也会点进隐藏文件里去看。只是每每难以抑制地放纵过后,满心酸涩自空虚中升腾,最后凝结在眼角,无声无息地滑落。 体液、汗水、与泪,在他那似真非真的情色幻梦里,总是纠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猫哥。只不过他喜欢的那个人,他再也见不到了。 这一点猫哥说得其实很对——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旦切断了他们之间仅有的联系,便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他们各自按部就班地生活,可能过上个几十年,他们连偶遇都不会有——跟施明杰和郭小冉不一样,分了手,还每天都会在校园里马路上遇见,超市里一转身、健身房里一抬头,又是那个人,躲都躲不掉。 甚至因为他手里没有一张猫哥的照片,随着时日推进,记忆中那个人的形象也正渐渐模糊,唯一留下的,就是他那近乎执念的相信,主观地记得猫哥很帅。 但他究竟喜欢谁,身边人是看不出来的。于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身边所有人都默认他俩是一对,而他们也都没有明确否认过——反过来说,也都从未明确承认过。 所以学姐才会在她和谈昊那堪比酒会蹦迪一样闹腾的婚礼上悄悄拉过程然,借着婚礼主角的身份问出了她好奇很多年的问题:“你俩谁上谁下啊?” 程然听清这个问题的时候完全是懵的,在酒会尾声那闹腾到极致的音乐与欢呼声中愣了很久,也没说出一个字。 不是不好意思也不是因为某些原因说不出口,而是他真的没法说。 ——他们根本没做过。 别说做了,他们连正经的接吻都没接过,甚至连最基础的拥抱拉手也都非必要不做。比如身后有车要开过来了,比如他走错方向了,罗一成才会伸手拉一下他的手腕——真的只是一下,车开过去之后,他便松了手,和往常一样跟他并排走着,从外面看起来没有丝毫亲昵或者暧昧的迹象。 他一直都是克制的。在外面是,在他面前依然是。 程然其实一直都很难想象罗一成是怎样将自己那快满溢出来的感情克制得如此滴水不漏。要不是那个帖子太火,可能除了他们身边认识很久的朋友,很少有人能从他们平日里的互动中察觉出分毫不对劲。 但罗一成只是克制着不去做,并不意味着他不想做。 事实上,有很多次,因为各种原因,他们靠得很近,气氛很好,两个人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罗一成微垂的目光落在他的鼻尖嘴角,仿佛下一秒就要吻上。可罗一成一直都停在这最后的一毫厘上,哪怕呼吸再急促、耳尖脖颈都泛了红,他也始终没有真真切切地落下这个吻。而每当他极轻微地一偏头、一眨眼,罗一成便会很快地后撤回身体,回到那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太克制了,好像一直都在给程然留有拒绝的余地,在他们都没将最真实的心意说出口之前,他似乎什么都不愿意打破,也不愿意越过那条所谓的界限。 但他也实在太能憋了。到底是杆爷亲颁的模范暗恋者,程然甚至想不出他能一直这样憋多久都不愿意说清楚。 程然安静得太久,学姐看着他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对,轻声喊了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冲学姐笑着摇了摇头。 学姐微微蹙了蹙眉,桃花眼里现出一丝疑惑。 程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我们……还没试过。” 这其实是太过私密的东西,本没必要告诉别人,可学姐和他们很熟,同时又不那么的亲密,程然莫名就有些信任她,并不介意将事实说出口。 当然,还有一个他不是很愿意承认的一点:学姐的眼睛真的和猫哥有一点像。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可他仍会不自觉地在那双眼睛前袒露一切,即便那并不是真正的那双眼睛。 学姐听了他的话后很意外,半挑着眉偏过头琢磨了一会儿,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眼里的困惑与讶异都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笑意。 “挺好的。”她弯着眼睛冲程然举了举酒杯,淡金色的液体摇晃着映出背景炫彩的灯光,寄予无声的祝福。 朋友间的婚宴办得随意而简单,但最后闹完也都凌晨四五点了,踏出租借的房子,漆黑与寂静扑面而来。 不知是太晚还是喝了酒的缘故,程然感觉有些恍惚,走在地上都有些飘。他站在门口吸了口气,初夏清晨潮湿而凉爽的气息进入肺里,终于让他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一些。 “走吧。”他说着,抬脚就想往外走,却被罗一成抬手拦了一下。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罗一成一眼,只见黑暗里那双眸子映着不远处昏暗的路灯,竟是意外的明亮。 罗一成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拍走无意间落在西装上的彩纸金丝,又抬手摘走了嵌在他头发里的一片花瓣。 因为姿势原因,他们靠得很近,但罗一成依然是克制的。明明是在寂静深夜,明明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仍是规规矩矩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仿佛真的只是单纯替程然摘去沾衣的落花粉尘。 程然抬眼从罗一成手臂下望过去,回想起不久前学姐说的话。 “我只是很惊讶,毕竟从未见过在一起那么久都没上过床的男同情侣。”她当时噙着一丝很淡很淡的笑意这么说道,“我之前认识的最久的是在一起一个月才上床,你们……”她笑了一下,似乎原本要说的话在唇舌间转了一圈,又吞下了肚子:“换个角度想,可能也……挺好的。” 她举起了酒杯,淡金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轻轻晃荡。 程然过于混沌的脑子并不会琢磨别的东西,只是单纯在脑海里回想着学姐说的话。于是略显迷茫的眸子安安静静地落在罗一成脸上,就这么落了很久很久。 深夜,屋外,静谧而昏暗。 罗一成被他用这种眼神望着望着,原本摘完花瓣就要落下的手忽然顿了顿,在空中悬了一会儿,转了个弯用食指关节很轻地抵了一下程然的下巴,裹着淡淡酒意的呼吸在寂静中存在感尤其明显。 他顿了顿,微偏着低下头,将一个浅到极致的吻印在程然的嘴角。 *出自安妮·普鲁克斯。原句大意:有时候,他会在伤心之余清醒,有时则心怀旧有的喜乐与释然;枕头有时会湿,有时湿的是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