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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前进(Florian/重要剧情章)

    阵雨洗刷后的夜空呈泛黑的灰蓝,斯平纳德淡紫的月亮恬静地悬挂于天穹中央,银河荡漾着袅袅波纹蜿蜒而过。营地铁丝网外没有照明,仅有湿润的黑亮土壤映射的月光,散发鞣香的草叶窸窣着鼓动,犹如少女梦境边缘颤抖的睫毛。冯·布伦贝格的Alpha信息素带着凌晨的冷意掠过弗洛里安周身,宛如收入剑鞘仍铮铮鸣响的利刃;尽管他身着帝国军官最普及的常服,这般无意而不收敛的肃杀气场,令他置身广场人潮也能被轻易辨出。

    他们来到了营地附近的河畔,山涧湍急的溪流从罅岩间奔涌而下,像大块砸碎的雪随解冻的河水漂走。营地从上游抽取水源,垃圾与杂物则被冲至下游,因而那边的滩涂结了层厚腻的浓黄油脂。往下数十米一株粗硕的橡树被狂风吹倒,连带纠缠疯长的枝条横挡在河道中央,河水胡乱地从它盘结的须发间打着漩涡滤过,顺流而下的泥沙及枯枝败叶便被这堤坝阻拦,在泛泡沫的水面沉浮。树干边缘铺了层叠的凋零花瓣,夜色为其涂抹恬静的淡蓝,正如少女嘴唇擦拭的油彩。

    一张少女的脸庞悬浮在树旁的水波中,她皮肤呈泡发的奶白,脸颊与鼻梁附近出现树木春日萌发的新绿,浑浊的瞳孔仰视流淌的天空。她安详地卧在河流中,褪去血色的双唇微微张开,似乎只是欣赏中的一瞬惊叹。一阵河水荡来,少女的身躯向上抬升,她膨胀的肚肠与残破的血rou才显露于明亮的月光下:她的胸乳与腰肢被鱼群啃咬得洞窟密布,水蚁爬满了她的脸与脖颈,她的僵硬手脚迷惘而呆滞地浸在奔流不停的水中,生前的创口更狰狞地腐败溃烂,像一只只哆开的黑红眼睛注视着他们。这是数日前被佣兵虐待致死的Omega,暴雨冲开她的坟墓,令她无法在土地中安息,唯有顺黯淡的河流去往死亡的远方。

    “泥淖中的奥利菲亚。”冯·布伦贝格说。弗洛里安不明白他在指谁,他此刻清晰无比地目睹一只水蚁爬上少女薄薄的眼睑,张开口器亲吻她凝固的虹膜,丰富的细节令弗洛里安反胃。但冯·布伦贝格在场的情况下,他必须隐忍生理反应,这就是权力对人性的锻造熔铸。

    “你们佣兵和这里的官员欢迎我们。”冯·布伦贝格说,他站在峻峭的河岸边与死者对视,弗洛里安只是他的影子。冯·布伦贝格正在静谧的夜晚独处。

    “您的名气太大,”弗洛里安应承,“人人都想一览帝国英雄的真容。”

    “我们出现意味着你们很快会死。”冯·布伦贝格说,“已经观察到黑王军队大规模亚空间跃迁的航迹,陛下将在五日内斯平纳德与他交战。你们马上需要随我们开拔,然后为陛下去死。”

    “这是黑王才会说的诋毁!他们造谣陛下驱赶我们上战场,现实是,我们完全自愿!”弗洛里安脱口而出,他不明白冯·布伦贝格假借多愁善感考验他,还是单纯在Omega身上寻求可依靠的包容。佣兵最初背井离乡是为了生计,现在他们的精神生活除了Omega、圣经就是皇帝。农民们有种朴素到愚蠢的情感,旧时的庄稼汉为了教堂举着草叉砸毁共和国,现在的乡巴佬宁可放弃前途也不容皇帝的名誉受玷污,哪怕一点不满也要扼杀苗头。“陛下是唯一能救我们的人——是唯一能彻底结束没完没了战争的人。我会被瘟疫、饥荒或莫名其妙的炮弹杀死,既然如此我便选择为陛下送死。就算我埋进坟墓,只消他一声令下,我也要从棺材里爬起来!阁下,您对我什么都可以做,但不能在我面前诋毁皇上!”

    “我是他的刺刀。”冯·布伦贝格说。弗洛里安感觉贵族军官的情绪在松动,疲惫、麻木、嘲笑与微末的愤怒从他严厉克制的外壳中泄漏出来。这是一种信任与示好。

    “事关陛下,我不会道歉。您可以处罚我。”弗洛里安说,毕竟除了生命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同时他便认为,冯·布伦贝格不会为了无聊的娱乐浪费时间,虽然是初见,他已隐隐察觉到了上尉的为人。

    “您很忠诚。”冯·布伦贝格带着寡淡的笑容说,“陛下需要您,我也需要您。您很有天赋。”

    “我不明白,阁下,”弗洛里安心头无来由地狂喜,理智也尖叫着让他冷静,提醒他万不可忘乎所以,“我只是擅长使用武器,您能从我的同伴中找到一打我这样的士兵。”

    “这是其一。”冯·布伦贝格说,“更重要的是,你拥有罕见的精神共鸣能力,我与你见面时就注意到你了。按照军事委员会的标准,你的评级至少有一等。”

    “阁下,感谢您的垂爱,但我小学没毕业。”弗洛里安毫无情商地说,“也许只是因为到处乱跑的Omega佣兵太少了。我还是不明白。”

    冯·布伦贝格看着他,虽然毫无表情,弗洛里安认为他在嫌弃自己缺乏常识。“你能干涉他人的思想甚至生理,尤其是Alpha,倘若你向他们集中注意力,你便能制造胜过重击睾丸的痛楚。其二,你有广阔的感知范围:你拥有超强的视听,也能在数百米外识别他人,比如我。我想你并不是受欢迎的那种Omega,敏锐的Omega被Alpha畏惧。”

    “我不是故意对您有兴趣,”弗洛里安说。他确实不是有意的,但他们的对话不受控制地往抬杠滑去,今后他们会习惯。“您只是疲劳过度产生了错觉,我哪有力量伤害到您?”

    “因为你未经系统训练,”冯·布伦贝格说,“另外,这套对我没用。你尝试把你的‘剑锋’指向其他Alpha,你便知道被刀刃搅动脑子是什么表情了。”

    弗洛里安仍有疑虑,他无法相信他今日撞了大运,皇帝的刺刀赏识他,陛下向他抛出橄榄枝,又多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特异功能——倘若他年轻几岁,他会激动得心脏破裂。谨慎是存活至今的经验。“您讲的过于深奥,我认全字母表已经是极限。我不认为我有这样的超能力——”

    “感受,用你的直觉感受。”冯·布伦贝格抬手打断他,“往正前方注视,再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他们位于高地,正前方只有数公里外包绕营地的黑黢山脉,它们臂膀勾连,灰蓝的山脊被明月镀上银光。弗洛里安专注地看,理应他只能瞧见山顶云雾流淌,再看见斑驳树影细密地摇晃,但他忽然感应到了从未见识过的东西:群山万壑闪耀星空的金属光泽,无数精细的管道与走廊盘桓山体内部,绵延至地平线细碎的弧光,几何形状的极光投影复杂地扭曲演化,被无形的手揭开揉皱。绚烂的光河无声地奔流,淹没黑暗与巨型建筑的轮廓,被电力心脏驱动的土壤在他们脚下巨兽吐息般颤动,大地尽头是座高耸入云的银塔,虚幻如上帝的造物。但转瞬间,一切已恢复寂静,那难以理解的景象只是幻象,灯火熄灭,高塔消失,举目仅有莽莽荒林。

    “蜂巢……房间……蛛网……电缆,”弗洛里安嗫嚅着,他难以找到形容的语言,“所有的山,所有的土地,它们都是……”

    “对,弗洛里安,你感觉得对。”冯·布伦贝格叹息了一声,肯定了他,弗洛里安觉得上尉今晚有些多愁善感,“斯平纳德的森林与海洋是烟幕弹,黄金时代的遗产并不限于那几座钢铁堡垒,更庞大、更珍贵的财富深埋于它的地脉中。不仅是我们面前的山脉,它整个地壳都是曾经的研究所,这是台精密的机器,难以复现的遗址,深海沉船中的宝箱,只要稍加探寻,便能获得神迹般的力量。这就是皇帝和黑王选择在此决战的原因。”

    “哪怕无法得到,也不能让它落入敌人手里?”弗洛里安说,“哪怕它独一无二、价值无法估量?”

    冯·布伦贝格没有回答他,他已放任自己陷入某种情绪中。此刻弗洛里安理解了上尉的私人委托:冯·布伦贝格需要士兵,需要忠诚,需要倾诉对象,也需要能包容安抚他情感的Omega,现在皇帝的刺刀才脱去理性,展现属于Alpha的一面。在深水般的黑夜,他们不计身份地贴近;在太阳重新升起的黎明,他们忘记一切地分离。

    “弗洛里安,现在的帝国只是黄金时代的遗体,被战乱虐打撕扯,被虫蚁吞吃血rou,不断腐烂,就像溺死的奥菲利亚顺水漂走。几个千年前斯平纳德是帝国系统的一部分,源源不断地赋予帝国智慧与科学,如今它成了光辉的废墟和考古文物。帝国全盛期扩张至银河边境,外环曾遍布繁华的都市星球,现在它们成为孤岛,甚至倒退回中世纪,启蒙仿佛从未发生过。”

    “帝国在萎缩衰弱,垂死的病人需要猛药维持运转。因而我们请回了奴隶制,请回了秘密警察,请回了阶层分流。譬如你们这些泥窝里爬出来的农民是二等人,有幸不必成为售卖的财产,尚有为帝国牺牲的权利——”

    冯·布伦贝格绝对喝了酒,弗洛里安想,他有必要讲那么多吗?但冯·布伦贝格的话提醒他为何补给官对他们趾高气扬,弗洛里安以为仅仅是贫穷与出身让佣兵们受歧视,不想这是写入帝国法令的特权。他感到无来由、大逆不道的愤怒:“阁下,您的意思是我们为陛下服务,还需要经过你们这些老爷准许?我不配聆听您驯养畜生的经验,如果您想通过赏赐一块rou找一条听话的狗,恕我不配!”

    “别激动,弗洛里安。”冯·布伦贝格安抚他,“我已经提交赋予你完整公民权的申请,一个工作日后你将自动获得军籍。你会接受短期培训,然后去你应去的岗位,但不是妓院和产床。陛下需要一切能人志士,不论他从前是贱民、妓女还是什么可耻的东西。”

    “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下跪舔你的脚,我最厌恶你们这些自诩高高在上、随意决定别人命运的贵族。”弗洛里安说,“只是因为皇帝陛下需要我,只是我更好地为了皇帝而战!”

    “我能随意决定你的命运?”冯·布伦贝格转过身来,他的脸笼罩在与身份极其不符的悲愁忧郁中,仿佛正告诉他皇帝陛下要败了!贵族军官想再对弗洛里安说什么,却选择了沉默。难道皇帝也会失败吗?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弗洛里安心头,陛下战败了,他们该怎么办?在浪潮下幸存,究竟是上帝的仁慈还是惩罚?

    他没有感到任何信息素的触须,冯·布伦贝格抓住他的手腕,带着某种沉重的决心说:“不论如何,我需要你,弗洛里安。随我一起前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