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文森特!

    “认错人了？”林言在心里想。眼前这外国人人高马大，四方脸上有个硕大的鹰钩鼻，瞳孔也大得出奇，给他平添了几分呆气。如果是在一部喜剧电影里，他倒是很适合一个傻乎乎的路人角色。

    转头望着庄文，他却吃惊地发现，庄文好像真的认识这家伙。

    “我也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马克。”庄文把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毛茸茸的大手扒拉下来，微笑着回应了对方热情的招呼。

    接下来的场景似乎就要是常规的老友相见，然而出乎林言意料的是，那大鼻子一开口，蹦出了一长串语调欢快的外语。林言上学时成绩惨不忍睹，唯有一门外语还算个中强手，但眼前这人说的话，他一个词也没听懂，显然不是那种他在学校学过的语言。

    这还不是最让他惊讶的，当那外国男人住了声，庄文一开口，才叫他这晚上的震惊到达了顶峰。

    只听见同样的天书从庄文口里蹦了出来，流畅得就像在讲母语。

    这两人在林言面前你来我往地交流着，对于他们说了些什么，林言是毫无头绪。他像在看一出奇怪的戏剧，只见到演员的手势，却听不懂对白。被叫做“马克”的男人显然和庄文关系不错，聊着聊着就眉飞色舞了起来，两条金色的眉毛快要飞上头顶，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粗犷的大笑。

    看着这两人聊了五六分钟，林言都在考虑要不要找个借口到别处逛逛得了。这时候，马克的目光转到了他身上，他听见一个疑问语气的句子，庄文沉默了几秒，以一个简短的句子作了答。

    “啊～”马克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向林言伸出了一只长满金色汗毛的大手。

    犹豫了一下，林言还是摆出笑脸，伸出手回应。可他刚把手伸出斗篷，马克就一把抓住了他，把他的右手举高，对他行了一个他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吻手礼。

    那两片薄唇落在他手背上的触感让他整个人呆愣住，都不知道马克是什么时候把自己的手放下来的。林言站在那儿，听见马克带着蹩脚的口音，一板一眼地对他说：

    “您有双很美的眼睛。”

    “……谢谢。”在自己勉强恢复运转的大脑里搜寻了下句子，结果只有这两个字能说。

    伸出手的时候，身上的斗篷往两边分开，暴露出了林言隆起的小腹。当然是被马克看到了，男人转过头，继续兴高采烈地和庄文交谈，时不时把温和的目光落到林言身上。

    直觉感到现在的对话和自己有关，语言上的障碍更加重了林言的焦躁不安。他偷偷隔着斗篷碰了碰庄文的手臂，却被庄文拉近了，整个人都被搂住。

    对面的马克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又和庄文交谈了几句。这人再次费力地挤出一句林言的母语来。

    “那么，再会了。希望我能出现在二位的宾客名单上。”

    “你会在名单上的，马克。”庄文伸出手，和他重重地握了一下。马克微转过身，向林言行了个致意礼，回到那头的扶手旁去了。

    这时候，下半场的铃声响了，男男女女整了整华服，重新回到各自的包厢去。

    进了包厢，趁着乐团还没落座，灯光还亮着，林言急忙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那家伙是谁呀？”

    “马克，我的大学同学。”

    真的吗？林言用无声的眼神发问。庄文赶紧接着解释：

    “真是我大学同学，他是留学生，我退学前和他一起上过课。”

    “我看你俩挺熟的，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林言哼了一声，还是对这个答案不甚相信。

    “咳，课外我俩也一起玩过。毕竟他人生地不熟，我常给他当导游。”

    “所以，他现在毕业了？他怎么叫你文森特？”

    “毕业一两年了吧，不过他家里有些小钱，念书就是为了拿个文凭罢了。文森特是我的外文名，你知道的，那种外语课，老师都要给你起个外国名字。”

    “你们刚刚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叙叙旧。”

    “不止吧？肯定说了些关于我的话，你是不是对着他瞎讲了？”

    这个气势汹汹的问题刚一落地，音乐厅里的灯光就暗了下来，气宇轩昂的指挥在一片掌声中登台，庄文借势正襟危坐，完全无视了林言的问题。

    愤愤地瞪着昏暗中庄文的脸，这小子明显心里有鬼，拒绝一切和自己的眼神交流。掌声停住了，指挥抬起手，乐团开始演奏新的乐句。

    下半场的曲子确实要欢快许多，连指挥的手臂动作都变得轻快了。如果不是在音乐厅里，林言会很乐意和着这拍子跳跳舞，但碍于场合，他此时只能坐在椅子上，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晃动着自己的脑袋。

    虽然还是对庄文刚刚的装聋作哑有些生气，也对他那番同学的回答将信将疑，然而毕竟是出来玩的，林言不打算因为这些事把自己的心情整个破坏掉。现在的曲子远比上半场的容易亲近，他看着舞台上的乐团，叮叮咚咚的乐声中，他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变得活泼了起来。

    抱有这种想法的显然不止他一个人，一个悠扬上升的乐句中，他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肚皮上敲了一下。

    被吓了一小跳，他低下头去，又在腹部感受到一击，这次击打的力度比刚才大得多，他控制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叫。

    “怎么了？”庄文关切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它在踢我。”

    一只手伸进了斗篷下，摸索着落到了林言的小腹上。在那里，那个醒来的婴儿正在舒展着自己的小手小脚，接连不断的一串动作，让林言皱紧了眉头。

    “它好闹腾。”林言忍不住低声抱怨。

    大概感受到了他的不满，那阵折腾渐渐地平息了下去。林言感到肚子里的宝宝伸了个懒腰，又蜷缩回了它漫长的睡眠中去。

    “至少现在我们知道比起马勒，它更喜欢德沃夏克一点。”庄文含着笑，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音乐会进行了近四个小时，灯光再次亮起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林言无可避免地听到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他现在只想回家吃顿宵夜，可一走出包厢，一个穿着燕尾服的工作人员就拦住了他们。

    “请二位跟我来，Kaiser小姐想和二位见一面。”无可奈何地跟在燕尾服后面，两人来到乐手们的休息室门口。门缝里传出了一阵阵女士的娇笑，两三分钟后，门开了，素面朝天的薇拉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的头发披散了下来，没抹口红的双唇在音乐厅走廊暖色调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见到林言身旁的庄文，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庄文。”林言连忙开口打破僵局，“这是我的初中同学，Vera　Kaiser。”

    “叫我薇拉就好。”薇拉很快进入了这个林言临时分派给她的角色，热情地和庄文握了握手。

    虽然已经临近午夜，薇拉却说要请林言吃一顿。三个人下到了地下停车场，薇拉打了个电话，叫司机过来开自己的车，她坐进了庄文的后座，指挥着庄文往白露大道开去。

    白露大道是这个城市里有名的观光点，一条笔直的长道两旁有不少美丽的西式建筑，以及大大小小的奢侈品店面和装饰得极有情调的咖啡馆。路两旁种满了流苏树，花开到盛时树冠上像积了层白雪，时不时就有些剧组来这里取景。

    薇拉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名叫“Medianoche”的酒吧，虽然时钟都快来到新一天了，这儿却是坐满了人，他们被领到里头的一张空桌，看起来是薇拉预定的。

    “这儿的海鲜饭相当不错，我给你叫一份，不放藏红花。这家的火腿也很正宗。”薇拉唤来了服务员，要了些菜，又问庄文要不要来点酒。

    “不用，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还要开车。”

    “真可惜，看来只有我独酌了。”

    他们左手边三十来米，是个小型舞台，此时一只乐队正在上头演奏些民间小调。打扮成复古女郎的歌手爱抚着话筒，把歌唱得婉转如泣。室内暖气很足，林言把斗篷脱了下来，看她如猫般在台上扭动着腰肢。

    “Kaiser小姐是什么时候回国的？”庄文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注意力，这人居然主动和薇拉搭话，林言的心不由得往上蹦了几蹦。

    “就上个月，我跟乐团来的，世界巡演。”

    “您什么时候开始学琴的？”

    “四岁。”服务生拿来了一瓶威士忌和一大壶果汁，外加一桶冰块。

    “这么说，您是艺术生？”

    “不不，我读普通班，只是后来成绩有些跟不上了，就干脆出国读艺术学院去了。”

    舞台上的歌声停止了，美女歌手下台去休息，一个满面堆笑的男人接替了她的位置，跳上台去表演魔术。他动作滑稽，手法笨拙，很快就引发了台下的阵阵哄笑，薇拉也忍不住回转过头，边喝着杯子里的威士忌边看他表演。

    那家伙第三次“不小心”把他袖子里的魔术道具露出来的时候，林言的海鲜饭端上来了。然而因为紧张，他刚刚的食欲已经差不多消失殆尽，他拿着勺子吃饭，眼睛却是一刻不停地监视这身边这一男一女，生怕他俩向对方暴露出什么来。

    好在庄文和薇拉的谈话大部分时候都无关痛痒，只是些常规的讨论，就刚才的音乐会，两人颇友好地交流了一阵子。林言听了一会儿，渐渐地把心放了下来。

    “您上学的时候和班上同学关系都挺不错？出国这么久了都还有联系。”就在他要安心的时候，庄文话锋一转，又让他嗓子发紧。

    “是挺好，我那时候还和林言坐过同桌，是吧，林言？”

    “啊？嗯嗯。”话题一下子被扔到了自己身上，林言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林言那时候可受欢迎了，有一群人想追他呢。”这句话是对着庄文说的，配合一个狡黠的笑。

    “哪有？是很多人想追你吧。”林言不由得讪讪，薇拉这番自由发挥可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不是吗？隔壁班那个高个子，难道不是天天找你一起回家？”

    “那是因为我俩住得近……”

    和薇拉你来我往地好好“追忆”了一下“往事”，林言感到一股尿意在他两腿间酝酿着，虽然很不想让薇拉和庄文独处，但自从他显怀以来，因为胎儿的压迫，他得频繁地上洗手间。这次也一样，不过一两分钟，他就感觉自己撑不住了。

    “我去下洗手间。”他飞快地从座椅上起身。

    “直走左转。”薇拉给他指了路，林言甩开步子，十分高兴地发现，庄文也跟在自己后头过来了。

    AO的洗手间是分开的，林言从卫生间里出来，庄文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他原本正在低头发短信，一看见林言，就把手机放回了兜里。

    “什么事这么高兴？”看见庄文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林言一头雾水。

    “什么也没有。”庄文搂住他，把他带回了座位上。

    那位美貌的歌手又回到了舞台上，只不过换了条酒红色的拖地长裙，乐队奏响了曲调，她唱起一支外文歌。

    “～I　call　your　　you’re　not　there～”

    这应该是一支伤感的情歌，她却唱得懒洋洋的。薇拉目不转睛地盯着歌手，冰块在她手中的玻璃杯里打着转。

    “～don’t　you　know　I　’t　sleep　at　night～”

    “我最喜欢的歌。”薇拉转过身来，仰脖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威士忌喝了个精光。

    “等我巡演回来请你们一起去郊游怎么样？那应该是明年五六月份，你们也可以把宝宝带来。”

    “我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空。”林言讷讷。

    “只要真心想见面，总能有空。”

    和庄文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大米早就睡得死沉，听到他们的动静只是在窝里呜咽了几声。趁着庄文洗澡去的时候，林言翻开他的手机，查了查他的短信，除了一些运营商发来的促销短信，他没找到什么东西。庄文居然坦荡到不给手机设锁屏密码，对比下更是让他觉得一阵底气不足。

    “你觉得音乐会怎么样？”临睡前，庄文问了这么个问题。

    思考了一下，林言如实地做出了回答。

    “不错，但是，下次最好还是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