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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说【正文】下

    七、

    提前从宴席回府后,长珏就沉默地久久望着皇宫的方向。

    清平湖离皇宫确实很近…近到他站在阁楼上,就能看到红墙内闪烁的灯火,映在琉璃瓦上,连成一片。

    这世间的事可以有多嘲讽?

    离出征时的那场梦还不到半年,他就亲手荐了美人到主人的身边。

    …竟是他亲手。

    虞澈是他救下的,背景清楚干净,家教也好,不是不识礼数不懂分寸的性子,入宫一事也是正经同她商量过,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利害得失后,她自愿点了头的。他在宫中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也磨出了几分,所以虞澈那里不会出什么问题,他是信得过的。

    只是……

    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冷得透骨。

    ……

    他是禁军首领,今夜他本该留在皇宫值守的…可是他实在怕。

    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妄念,惊扰到主人,也怕不慎听到宫人的议论,一遍遍的提醒他他的主人已经娶了一个女子为妻。

    …这明明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主人以往那么多年,从未表现出过结婚的意愿,以至于让他生出一种……主人身边永远只会有他一个人的错觉来。

    然而到底不是这样了…他不再被允许久伴在主人身边,他的主人身边也有了会真正相伴一生的妻。

    长珏强逼着自己不再想这件事,回阁内的书房里处理昨天没来得及处理完的东西。他虽挂着大将军的名号,但又同时兼任着禁军统领,因此除了一部分需要先过他手的军报以外,禁军轮值上报的各项情况他也需要看一遍。

    戌时已过,禁军今日份的简报已经被长珏信得过的亲兵放在桌上了。他取出密钥打开桌下矮柜,从里面拿出未处理的简报与今日的放在一起,一份一份看起来。

    每看完一份,他就会放进柜里一份,少数极重要的简报要上呈陛下,会另放他处,其余不重要的简报过些时候就会按规矩销毁。

    他跟了赵岫十几年,也帮还是皇子的赵岫打理过书信,早有了固定的习惯,无论柜中还是桌上都整整齐齐。

    简报是与主人有关的公事,心情再低落也不可能怠慢,他认真看着,快速对照记忆以确保无误,看着看着,忽然皱起了眉。

    这封简报…不太对劲。

    并非是真的发现了什么问题,而且基于直觉的不对劲。

    长珏又重新将这封简报看了一遍,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是一封上报轮值的简报。长珏为了方便双方核对,一般都是书面布置轮值,并要求值班的管事把上报情况记录在同一张纸上的。

    这封简报里上报的东西符合自己的记忆,细节和格式没有问题,时间详细内容具体……

    到底哪里有问题?

    他少见的有些不安起来。

    他虽在赵岫身边任侍卫,但其实是影卫出身,影卫的训练远不是侍卫能比,他在训练后期几乎都是靠本能和直觉活下来的,因此比一般人更信任自己的直觉。

    然而最让他不安的是,他的直觉一般只在关乎性命的时候起作用,早年做影卫时这份直觉还作用在自己身上,但他认了陛下为主转做侍卫后…这份直觉就开始作用在他的主人身上了。

    长珏站起身,将余下的两份简报放进柜里锁好,便快步出了阁楼。

    他得进宫,否则放心不下主人那里。

    宅邸离皇宫近的好处这时候就显现出来了,长珏心中焦躁一刻都不愿多等,直接策马到了最近的昭煦门,连半刻钟的时间都没用到。

    门口的侍卫见有人策马而来,原本警惕的要拦,却见皇恩正盛的大将军翻身下马,一晃令牌便要进宫。

    他在皇宫多年,又是统领禁军,两个侍卫本就认识他,也知道陛下是允他随时进宫的,便也没有拦,只是其中一个小心的问道:“将军,夜已深了,陛下今夜大喜之日,您此时入宫…”

    “无妨。”长珏头都不回,“我不是要面见陛下。”

    …不是要面圣?那您大晚上的来干什么啊?两个侍卫茫然不解,但见将军步履匆匆,面色不霁,似乎是有急事,也不敢耽误,利索开了门让他进去了。

    长珏快步往主人的寝宫走,若不是碍于宫里的规矩,几乎想用上轻功。

    到了寝宫门口,他定了定神,问门口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侍卫道:“里面可有异动?”

    那侍卫表情木了一瞬,有些为难道:“回将军…陛下大喜之日,属下…不敢乱听。”

    长珏像是才想到这一码一般微怔了一下,又很快就反应过来,几步进了外门,直接往第二道殿门走去。

    门口的两个侍卫直接愣了,下意识想拦又被将军一个眼神硬挡了回去。

    “殿门看好,若有闪失我第一个砍了你们。”

    冷硬的声音让两人一哆嗦,最后还是乖乖退回了门外。

    内门只有皇帝贴身的公公守着,此时赵岫进去的时间并不算久,他尚且清醒着。长珏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所以公公早早就发现了他。

    “将军,今日陛下大喜,已经就寝了,您这是…”比起外头的侍卫,宦官离皇帝的距离要更近一步,自然不可能轻易含糊过去。公公上前两步,不露声色的恭敬挡在殿门前,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将军若想面圣,自己要怎么说才能既把人拦下又不至于得罪人。

    这么点时间里就让人提醒了三次主人大婚,长珏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公公一直守在这里,可有听到殿里有何异动?”

    公公被这句话中隐含的意味惊了一跳,忙道:“这…并无异动,敢问将军可是禁军那里…”

    长珏摆了摆手,面色稍缓,但他知道贴身服侍的宦官是没有武功的,所以仍不敢大意,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安静,闭目凝神听起来。

    他听到虞澈柔顺的语调,也听到主人说信得过他。

    接着,酒杯轻碰。

    他脑中的弦终于稍稍松懈下来,缓缓吐了口气,又因为主人的话心口微暖。

    长珏转头看向一旁紧张的公公,缓声道:“暂时无事,今夜劳烦公公多留心些了。”

    八、

    第二天,长珏入宫请求赵岫允许他这段时间贴身护卫。

    殿内无人,赵岫眼神柔软地看着单膝跪在下面的长珏,问道:“和将军昨夜入宫有关?”

    “是。”长珏并不意外他的主人知道这件事,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需要瞒的。

    “你都是将军了,哪有将军亲自在宫里护卫的?”赵岫失笑。将军一职平时又不是没有公务的,一天到晚守着自己,以阿珏的性格,恐怕不用睡了…他哪里舍得。

    “陛下…”长珏抬头,轻声道:“危机来处不定,臣心中难安,求您允臣护卫左右,臣愿卸任将军和禁军首领之职,做回侍卫。”

    “将军慎言。”赵岫皱眉轻斥道:“你若卸任,孤去何处再找一个将军来。”

    属下可以在平时做侍卫,您有需要时暂任将军的…长珏心里想。

    可这显然违背了主人的意愿,他不敢说出口,只能抿唇垂下了头。

    见长珏这反应,赵岫登时心里软了一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长珏…你过来。”

    将军便温顺的跪到了主人的近处,安静等待主人的下一步指令或责罚。

    赵岫轻车熟路的从一旁拿了一个软垫,让长珏跪在软垫上。

    这是两人间早就养成了的习惯。他不舍得让他的阿珏一直跪着,偏又怎么都劝不动,最后退而求其次,在殿中备好了软垫。

    “说起来,你回来这么久了,孤都还没来得及问问你,你自入宫陪孤以来,便再没有出去过,这次出征远离京都,想来见了不少以往未见过的景色,感觉如何?”

    见主人有意转移话题,长珏便也乖乖配合着开始回忆出征时所见的景色。

    出征近半年,他要么忙于赶路,要么忙于作战,一门心思都是尽快解决掉问题回主人身边,因此其实没怎么留心过景色,即使关注周围也基本是在观察山形地势。

    但主人问了,他也不可能不答,回想了一会儿,尽量挑出零碎的记忆道:“确实有许多新鲜景色,奇崛山脉,广阔大漠,滔滔江河…每一种都有不同的气象。”

    长珏微低着头,赵岫看不清他的神色,听他这样说,只以为阿珏确实对宫外的天地感兴趣,便伸手轻柔抚上身前人的发,温声试探:“那,那些景色,阿珏你…喜欢吗?”

    长珏因为主人的一句“阿珏”微震,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抬头直视主人的冒犯想法。

    大概是这句久违了的称呼让他太过眷恋,长珏终究坦诚的说出了可能会让主人不悦的想法:“属下不喜欢。”

    赵岫本在心里努力说服自己,若是阿珏表露出“喜欢”的意思来,便好好放他走,却没想到听到一句意料之外的回答,一时不察连语调中都带上了两分惊讶。

    “阿珏不喜欢吗?孤还以为你会对宫外更感兴趣。”

    长珏闻言心中蓦的一紧,不知道主人是不是想彻底遣离他了,一时顾不得主人抚摸的动作,利落的叩下去道:“属下是您的人,无论宫外有何等风景,对于属下来说都比不上您的身边。”

    赵岫微怔,下意识的搓了搓从长珏发间滑过的指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吓到阿珏了。

    另一边长珏没等到主人的回复,逐渐不知所措起来,他有些慌乱的大着胆子抬头看向赵岫,哀求道:“主人…求您,属下听话的…别赶属下走…”

    “阿珏?我不是…”这下轮到赵岫手足无措了,他立刻俯身下去,安抚的轻拍长珏的后背,温声道:“没有不要你,阿珏,你别怕,你永远是孤的人。”

    待安抚好了长珏,赵岫略带些无奈的道:“孤原本以为,比起宫里,你会更喜欢外面的自由,所以想问问你,要是你想出去闯荡,孤就放你走。”

    长珏低着头:“属下不喜欢的。”

    “嗯,现在孤知道了。”赵岫笑,“所以不会让你走的,你永远要在京中当孤的将军。”

    说完,赵岫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询问道:“既然不想离开,那阿珏你想要什么赏?”

    长珏有些疑惑:“主人不是已经给过属下赏了吗?”

    给过了?赵岫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笑道:“你是说将军府?那个不算,那是你本就该得的,孤是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属下想要的…”长珏低声念了半句,就不再出声,咬着唇抬头看向皇帝,眼神居然显得有点可怜。

    赵岫被这眼神看的几乎想吻他,暗自压下冲动后,忽然明白了长珏的意思。

    阿珏这几乎是在撒娇了。赵岫想。

    他想要的是进宫来护着自己,可是这个请求在先前已经被自己驳回了,所以阿珏现在不说话,只是这样看着他。

    赵岫有些哭笑不得,心软得不行,忍不住如做皇子时那样伸手在长珏的脸上轻捏了一下,道:“贴身护卫不行…准你每日来明德殿陪孤一起处理军报。”

    “是,谢陛下!”长珏眼睛一亮。

    见他高兴,赵岫也忍不住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垂,叹道:“你啊…孤可真是拿你没办法。”

    九、

    皇帝召将军日日入宫陪同的消息很快在朝堂上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波。

    帝王心术最难揣摩,谁都不敢断言陛下此举到底是恩宠还是忌惮。但以将军当初行军时的势如破竹来看,大家都隐隐更倾向于后者。

    这些心思没人敢叫赵岫知道,长珏知道也不在乎,什么试探都分毫不应,只一心一意地做好该做的事。

    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过去了。

    又是两人下朝后便一同前往明德殿的一日,难得天气不错,赵岫有意和长珏多走走,便没有叫步辇,和长珏一同慢慢往明德殿走。

    长珏习惯性地落后赵岫半步,其余的侍女护卫等都已被遣退,只有他在赵岫身边…这场景与过往的岁月无声重合,长珏一边应着赵岫的话,一边极小心地偷偷看着赵岫的侧颜。

    长珏在过往常常这样做,早已十分熟练,半点不会引起赵岫的注意。可这是妄念,长珏在留恋的同时也无法忽略心底的愧疚。

    行至中途,刚转过静心池,便有一个侍卫匆匆赶来,向两人行礼。长珏见他穿着禁军服,忽的有些不安起来。

    赵岫也认出他是禁军,便转头看向长珏,却在看到长珏的时候不由得愣了一下。

    长珏刚刚匆忙收回偷看主人的目光,没注意到赵岫的反应,只看向那个侍卫。

    “将军,禁卫处总长柳大人那里发现了一些问题,派属下请您去核查。”

    长珏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

    柳思源柳总长,他多少有些印象,平时严谨低调,并不引人注意。这次这般匆忙的让人来找他,却又语焉不详,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长珏还惦记着上次不详的直觉,因此并无犹豫,退了一步向赵岫告退。

    赵岫下意识地挥手允了,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地站在原地,微微皱眉。

    阿珏跟了他这么多年,他很清楚,阿珏随侍时总是微垂着眼,若无他强行要求,目光最多落在他衣袖的高度。

    …可是他方才回头时,却分明看到……阿珏正往下低头,看动作的轨迹,先前似乎是在看着他的?

    赵岫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又觉得长珏似乎不会做出这种事来——若非他的阿珏这么多年来始终对他保持着近乎虔诚的恭敬态度,他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心意压得那么紧,半点不敢流露,生怕一旦被阿珏察觉,就会害阿珏不顾自身意愿迎合于他。

    可如果刚才阿珏真的是在偷看自己……

    向来勤于理政的皇帝抿抿唇,忽然一点都不想去批奏折了。

    ……

    禁卫处和明德殿隔了大半个皇宫,长珏虽急切,也不好在皇宫内动轻功,只能尽快往禁卫处赶去。

    离禁卫处还有一段距离,长珏便看到柳思源站在一处凉亭下,见他过来,远远对他行了个礼,显然是在等他。

    长珏走进亭中,简单回了礼,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柳大人,有什么事?”

    柳思源不说话,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来递给长珏。

    长珏拆开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脸色就冷了下来。

    “柳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柳思源不紧不慢地笑道:“将军难道没有兴趣吗?这样的信,下官这里还有不少呢。”

    后半句话几乎可以等同于威胁了,因为这是一封“密谋造反信”,不知找了什么人,将长珏的笔迹仿得惟妙惟肖。

    哪里有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策动谋反的道理?长珏冷笑一声,边慢条斯理地将信折好,重新放回信封里,边冷冷看着柳思源,等着听他准备搞什么幺蛾子。

    柳思源见长珏连句场面话的反驳都没有,便放心了两分,满脸诚意地劝道:

    “将军平定边疆,拯救万民于水火,可谓对陛下尽心竭力,但将军毕竟是惯行于沙场的,或许对朝堂的规则不那么清楚。飞鸟尽,良弓藏,将军有再多的忠心,也抵不过君主半分忌惮疑心的。陛下如今让您日日入宫,将军莫非觉得这是陛下的信任恩宠么?”

    不仅是恩宠,还是他好不容易才求来的。长珏面无表情地想。

    “柳大人这么光明正大地和我说这些,就不想想后果?若是本将军甘愿死在陛下一道圣旨之下呢?”

    他越是这么说,柳思源越是降了疑虑,奉承笑道:“将军哪里的话,您驰骋沙场,带着将士们九死一生地回来,就算不为自己考虑,凭着您爱兵如子的心意,总也是会为您手下的弟兄们考虑的。若陛下真的对您有疑心,可不止牵扯到您一个人,兵营里恐怕也要受无妄之灾,将军还是该细细想想的。”

    长珏瞥了柳思源一眼,便随手折下旁边的一条柳枝握在手中,垂眸看着柳枝,露出些微隐忍的不甘来。

    这不甘着实真情实感——这事儿放以前,他早就利利索索把这个说主人不是的东西砍了,偏偏这次要套话,还得硬忍着虚与委蛇,实在让人不爽。

    柳思源一边心里庆幸这位不知来路,忽然冒出头的将军果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边继续喋喋不休地劝说。

    “下官知道将军仁义,总念着陛下的恩情,可陛下对您,明为提携,实际不过利用罢了。何况他无心朝政,致使百姓民不聊生,这般替天行道之事,便是来日青史之上,也不会有人说您半句不是。若您实在心有不忍,过会儿下官帮您说两句,留下那昏君一条命来,由将军您处置便是。”

    “你说什么?”长珏原本一言不发的听着柳思源睁着眼睛说瞎话,听到最后一句猛地抬头,语调冷如寒冰。

    不等柳思源回答,长珏便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了对方一半是策反,一半是在拖住自己,手中柳枝唰地甩出,刺进对方咽喉,再顾不得什么宫中禁令,运起轻功飞一般掠出凉亭。

    十、

    现在长珏已经知道上次的简报有什么问题了。

    那封简报的问题从来都不在回禀的部分上,恰恰相反,问题在他先前布置轮值写下的那部分文字上——在那些字的某些笔画微小的转折处,能隐约看出一些极浅的黄色压痕,那是被用过拓纸的痕迹。

    想来对方手中那些与他笔迹几乎一模一样的“谋反信”就是利用这种方法伪造出来的,偏偏人总是容易灯下黑,他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字迹。

    心口的盛怒和愧疚几乎要燃烧起来,长珏飞檐走壁掠过皇宫,大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不能指望禁军,一来时间来不及,二来,对方能仿他的字,未必仿不了别人的。就算不可能策反禁军,只是利用仿造的军令拖住禁军并不是难事。

    从他上次觉得有问题到现在只有一个月,无论对方是谁,都不可能让太多人混进皇宫来。主人身边时时有影卫护着,只要影卫不出问题,主人那里短时间里就不会出问题。

    来得及的…一定得来得及……

    ……

    正如长珏所料,赵岫那边的情况并不算太糟。

    长珏接手禁军后,将皇宫护卫得极严,对方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弄进来了十余名刺客已经非常出乎赵岫的意料了。

    赵岫当皇子的时候也习过武,又习惯随身佩剑,虽然比不上影卫,但也能挡下几次攻击。只一息时间,先前被他命令去较远处护卫的影卫就赶来,将他护在了中间。

    长时间护卫赵岫的影卫有八个,都能以一对多,因此在本就人数较少的情况下依然能将刺客全部拦下,且占了上风。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边打斗的动静太大,很快就有一队侍卫赶来,一部分加入战斗,一部分将赵岫层层护住。

    赵岫看着眼前的场景,或许是因为场面已经逐渐稳定下来了,他竟不由自主地盯着石砖上的血迹出起神来。

    在过往的岁月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阿珏目光所及的,就是这些鲜血淋漓的场面吗?

    他正想着,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高处落下来。

    是长珏赶来了。

    长珏在层叠的人群中一眼找到赵岫,见他无事,终于松了口气,当即加入对战,利落地解决了余下的几个负隅顽抗的刺客。

    从长珏出现开始,赵岫就始终看着长珏,见长珏解决了刺客朝他走来,下意识地也往长珏的方向迈步。

    “陛下不可!他是反贼,属下见过他的亲笔谋反信!”

    在场的人都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这道充满戒备的声音的来源,几个离赵岫近的侍卫也本能地往赵岫身边挡了挡。

    喊出这句话的侍卫隐约让赵岫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下一刻,他听到阿珏的声音。

    “主人!!”

    在被长珏推开的那个瞬间,赵岫想起了那个侍卫的身份——他是太后慈宁宫的护卫。

    十一、

    “阿珏……”赵岫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眼睁睁地看着鲜艳的红色从长珏的身上溢出,耳边一片轰鸣,什么东西都听不清楚。

    他甚至不知道身边的影卫是怎么飞快地处理了残局,自己又是用多嘶哑的声音大吼传太医。

    他只知道,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握着长珏的手,抖得比怀中人还厉害。

    “主人…”长珏轻轻收拢手指,对着他笑。

    “属下的字迹、被人模仿了,柳思源已死…咳、但禁军内部仍需排查…”

    “好…听你的,都听你的,阿珏…等你恢复,帮孤一起查好不好?”赵岫声音发抖,紧紧握住长珏的手,却拦不住他的体温一点点下降。

    长珏看着他,笑得愈发苍白,却也愈发温柔。

    “主人恕罪,属下陪不了您了…”

    他偏头咳出口血,染红了赵岫的衣角。

    “主人别难过,属下不配的…属下、咳咳…属下早已生出妄念,心悦于您……不值得您难过…”

    说出来吧,最后一次了。

    这是最合适的时间。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妄念,让主人看见他不堪的内心,这样主人就不会因为他而难过,而他……也再不必担心因为这些不该有的心思而被主人厌弃。

    他是主人的影卫,从生到死,一直都是。

    这是他的归途,也是他的救赎。

    脸上不知滴上了什么,guntang又冰凉。是什么?他辨不清了。正如他已经看不清主人的表情,听不清主人的声音了。

    多好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可以不必看清主人的厌恶,可以不必听清主人的斥责,可以假装主人还是如以往一样信任他,包容他。

    这大概是来自上天…最大的恩赐。

    十二、

    心悦于他……

    赵岫从来未曾想到过,他会从阿珏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更不曾想到,在得知的那一刻……便是他永远失去的那一刻。

    若教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可如今,他的相思意,还能付与谁呢?

    ……

    明德初年十二月,皇宫大火,幸帝后皆安。太后年迈,受惊而崩。将军救驾,薨于宫中。帝厚葬之,追封“忠义”。

    真相在众口中淹没,只有虞澈深夜跟在赵岫身边,亲眼看着赵岫提前遣散了宫人,又亲手用一把火点燃了慈宁宫和明德殿,将罪魁祸首和过往的一切一同烧了个干净。

    赵岫久久站在大火前,眼神近乎凉薄,过了许久,不明所以的虞澈听到赵岫轻轻说:“虞澈,孤现在……和你一样了。”

    虞澈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错愕地看向他。

    可赵岫不看她,只静静看着冲天火光,无力又孤独。

    过了半晌,赵岫微微偏头,略带着歉意道:“抱歉,合葬陵的位置恐怕不能留给你了。”

    “是…”虞澈很快消化了这件事,应了下来。

    她懂的。心口被剜上一刀的感觉。

    从此万物皆失三分色彩,风花雪月再不相干。

    而记忆中的那个人…也只能埋藏于内心的最深处,不忍提起,不敢触碰,不可言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