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白鲸兰花
在家宅了多少天雪就下了多少天,一直到NYU开学前两天雪才停止。 院子里的残雪渐渐消融,别墅外有扫雪车在运行,工作人员拿着铲雪工具鱼贯而入。别墅的主人焦急地站在车库前等待,魏颖穿了件紫色的卫衣,像朵开在雪里的兰花。 林禄安趴在二楼的窗户往下望,楼下的人感知到他的存在,喜悦地上蹿下跳朝他摆手,好巧不巧脚底被积雪一绊踉跄地掉到雪堆里,脸朝下。 楼上传来娇憨的笑声,魏颖赶紧从雪里爬起来,臭着脸瞪凑热闹的工作人员一眼,转脸又嬉皮笑脸地送飞吻给林禄安。 “兔子,在家好好待着,我马上回来。” 魏颖的头从越野车内探出来,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架在车窗上,他的眸子很亮,比漫地的大雪还亮。林禄安点点头,用口型说注意安全,慢慢看着白色的车身融进望不到头的雪白中。 菲佣在家中做大扫除,林禄安闲来没事和她们一起收拾,收拾到楼梯下的储物室,打开曾经触碰过的小门,和记忆中没有多大差别。他叫住上楼的菲佣,“这个里面不用收拾吗?” “少爷吩咐过,储物室不能动。” “好。” 林禄安点头,目送她离开。第一次被魏颖带回家是依德迎接他进门,他记得很清楚法国美人说过的话,魏颖的幼儿相册在这里面。 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是像现在一样乖张还是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精致。林禄安钻入拥挤的房间内,角落摆满各型号的滑板和旧吉他,高高垒成山的硬皮书落了一层灰,最下端压着一本玫瑰雕花的皮革相册。 林禄安把书一本本抱下来,捡起沉重的相册,在昏暗的壁灯下他慢慢翻开封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全家福,庞大的家族中央坐着奥斯本先生和夫人,耀眼如宝石的夫人怀中抱着一名雪白的儿童,湛蓝的眼睛望着镜头,姣好的面孔与他母亲如出一辙。 他还发现坐于高大俊郎的奥斯本先生左侧的唐宁。较之现在的矜傲过去的他更为青涩文雅,戴着戒指的手紧紧握着搭在肩头的手,那只手的主人便是依德,法国人不管现在还是过去都风姿卓越。 人群里还找到面熟的柯诺与莫里。魏颖生于子嗣繁多的家族,依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整副照片的中心点就是这个小小的孩子。 不知道以后从他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崽子长不长这样。毕竟脸是魏颖不可多得的优点,于他对白人的了解,迄今为止没见过比魏颖更好看的。 再往后翻,林禄安换个姿势拿书,老旧的夹页里掉出一张邮票边的照片,他弯腰捡起,照片背面写着一串花体英文。 摄于2012年7月30日4岁诞生日。 照片被迟钝地翻过,是个身穿水手服的蓝眼睛金头发婴孩。林禄安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抓住,强烈的疼痛让他痛得抬不起身,他的脸好似被命运狠狠抽了一耳光,残忍地大笑他无知愚昧蠢得像傻逼。 今天是2025年1月30日。 魏颖回到家太阳将将落山,他来不及把车停到车库,急不可耐跳下车往屋里跑。左找右找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他随手抓过一个菲佣问,“兔子呢?” “林先生出门了。” “怎么不拦住他,”魏颖把刚脱下的卫衣重新套上,“看见去哪了吗?” “不知道,他下午去了储物室后就出去了。” 菲佣看着年轻的主人身形一顿,再抬起头,灿烂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脸色极差,阴鸷的眼神像食物链顶端觅食的猛禽。被这种眼睛盯着,菲佣不禁害怕地后退。 魏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茫然无措地在客厅里徘徊,手指插入发间痛苦地撕扯,直到看见沙发上林禄安脱下的盘扣外衣,他精神恍惚地扑到衣服上深深吸气,迷醉的神态仿若手上是能让他行尸走rou的毒品。 林禄安站在盖满积雪的树林下,干裂的枝干间落出参差不齐的夕阳,他仰头闭上眼,让装饰性的阳光撒在脸上,冰凉的风吹过来,虚假的太阳暴露了它的低温。 他弹弹烟灰,把烟熟练地含在唇间,滚浓的白烟从鼻腔流出,遮蔽了视线,连虚假的的太阳都看不见了。一只手伸过来抢过嘴里的烟,接着是丢到雪地里踩踏声。 魏颖赤红的眼睛出现在消散的烟雾后,林禄安的目光盯着他踩过的地方看,湿热的烟头被乌黑的脚印踩进雪里,连一丝烟都冒不出来。 看着他野兽似的模样,林禄安噗嗤笑一声。笑他以前为什么会被这一幕吓到,到底有什么好怕的,这种色厉内荏令人作呕的人都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兔子,回家……” 不留余地的一巴掌扇在魏颖高高在上的脸上,他的脸被扇地别过去,脸颊迅速浮现出斑驳的伤印。林禄安这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魏颖的嘴角漫出破裂的血丝,他抹掉血,一口血沫吐到冷白的雪地中。 然后呢。 然后不应该继续打他吗,质问他为什么要骗他,哭着要他道歉然后跟他回家吗。可惜什么都没有,空气死一般沉寂。魏颖第一次发现,林禄安的脸生得这么薄情,像雪里坚贞不屈的梅花,冷漠孤独,从始至今没有人走进过他寸草不生的心底,有的只是接纳小丑可怜人时吝啬的悲悯。 “为什么骗我,”林禄安用胀痛的手抓了一把雪揉搓,融化的雪水从指缝流出,他甚至连触碰他都嫌脏,“算了,我没兴趣。” 林禄安把冰冷的手背到身后,眼睛穿过眼前人的肩膀望向逐渐落山的太阳。滚红硕大的圆盘一点点坠落,他早已没有渴望温暖的想法,种在心底的兰花光速枯萎凋亡,烂了根的死花被他彻底铲除。 什么兰花,白鲸,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关系。 魏颖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眼前,好像在他眼前扎了根,死了的生息连呼吸都变得卑微薄弱。他又想笑,什么时候了他居然会觉得魏颖卑微,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乞丐担心皇帝给了他的金碗会吃不好饭。 “奥斯本,你是觉得我是恋童癖或是道德底线极低的人吗。都不是,你只是习惯众星捧月的生活,习惯掌控别人的滋味。你不会真把自己玩到游戏里吧,那岂不会血本无归?” 魏颖的脸上生出名为害怕的神色,他手足无措地抓林禄安的手,仿佛松开手兔子就会真的化成兔子,永远离开他,“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 “可惜我不想陪你玩了。” 死神的聆谕降下,魏颖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他手里绵软的手冰冷红肿,明明握过千万次,这一刻他却觉得陌生僵硬。意识里无数张嘴在说话,这不是他的兔子了。他从未感受到如此货真价实的恐惧,当他意识到林禄安真的要离自己而去,不管他再多说什么,做什么,跪地求饶也没用。 但他还是做了,万一呢,万一他的兔子又回到这具躯壳呢。魏颖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他束手无策,抱住林禄安麻木的身体,口不择言地叫他名字,“林禄安,不要离开我……” 金口难开。这是林禄安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和想象的一样没劲,寓意良好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变得破败难堪。 他看着林禄安深黑遥远的眼睛中泄露出情愫。他几乎欣喜若狂,果然兔子舍不得他的。他努力去分辨这份稀少得可怜的情愫是什么。是怜悯。看着讨不到心水玩具在地上撒泼耍赖的孩子时怜爱嘲讽的目光。 魏颖不死心,他一次次求饶一次次去看。直到天色全黑,刀刮的风割在他的脸上,雪水渗透他的骨缝,他才知道他等不到了。 林禄安的眼睛像在看他又像透过他看什么东西。后来他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什么都看,就是不想看见他。 接替彻夜的是凄美的月光,冷淡的月光罩在雪地上,折射出细闪如碎钻的光芒。林禄安终于看腻了,他毫不费力推开魏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魏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他的膝盖在雪里跪久了早已失去知觉。连走带爬地站起身,他如何也跟不上林禄安的脚步,原来过去不是走路慢而是一直在刻意等他。 温暖熟悉的家没有驱散魏颖身上的寒气。他急于寻找那道纤细的身影,终于在二楼的主卧里找到林禄安,他扑过去从背后使出全身的力气抱住他,声音带着他没发现的颤音,“你要去哪,你在干嘛。” 没有声音回应他。于是他用眼睛去看,林禄安从柜子里拿出几件他的衣服,慢条斯理地叠成块状。魏颖慌了,把叠好的衣服翻得乱七八糟,“你不许走,这些都是我买的,你不许带走!”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后全部都晚了。魏颖愣怔地看林禄安,果不其然从他眼里看到戏谑的笑意,是看一个恶作剧的孩子的眼神。 “好。” 林禄安绕开他,往楼下走。魏颖忙着去追他,呼吸急促地喘息两声,被冷空气呛得咳嗽,他扶着把手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巨疼的肺叶要都被他咳穿漏气的孔隙。他望着空空的楼道,林禄安一步都没有停留。 他顾不上身体的不适,下楼找人。林禄安坐在沙发上,与过去的日日夜夜相同,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便能烙到他的心底。 魏颖坐到他身侧,他还是有动作的。林禄安泡了一壶茶,茶水冒出guntang的白烟,他提起泥壶,细长的水流从壶口流到茶盏中,满满一杯不留一丝缝隙。 “喝茶吧。” 得到号令的魏颖如梦初醒,他端起茶盏,被倾出的茶水烫得手背通红,但他不敢放手,只能忍着破皮的疼痛一口饮尽。 “喝完了。” “好。” 林禄安眼尾挑起,红润的嘴唇勾出好看的弧度。但魏颖不想看他笑了,这不是真的笑。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曾经冰凉的手被暖气熏得温热,这证明他再也不用给他捂手了。 魏颖牵着林禄安的手回房间,他想帮他换衣服,本以为他会不愿意,但他只坐在床沿一言不发。换上带有苦茶香的睡衣,魏颖刚想问他要不要泡个澡,但面对着转过去的背影他只能咽下这句话。 关了灯魏颖钻到被子里从身后抱住林禄安,环着他的腰,脑袋抵在他的背骨上。林禄安像早已睡熟,跟随胸膛的起伏呼出平稳的呼吸,他一如既往地把手贴在他平坦的小腹上,用心感受是否有什么新变化。 林禄安被禁锢的怀抱锁着,身后的人体温异常,汗湿的额头贴在他的肌肤上,深度睡眠时不时发出几声咳嗽。他掰开身上的手,往床沿挪了几分,离开高烫的体温后肩背传来大片湿凉的感触。 他说不清是什么感受,鳄鱼的眼泪,该谈论的是鳄鱼还是眼泪。 云雾遮蔽了月亮后又悄然飘走,林禄安毫无困意的眼睛再次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