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者1

    1.

    卡纳记星元1777年2月，帝国与联邦全面停战，经历了十年的交火后，双方终于在什纳尔边境线的划分上达成一致，最终决定于1777年7月份于联邦星域内月星总署1区签订和平协议，承诺在两百年内保持友好关系，互不侵犯。

    联邦派遣了联邦历史上最年轻的军部副指挥官兼上将王觉带领着名的第十二舰队前往月星与帝国使者会面，而帝国则派来当今皇帝的眼中钉，同父同母的胞弟，帝国三皇子兼帝国军四星大将穆远度率领一小队舰队前往联邦。

    穆远度心里对皇帝此举很不屑，他在十年战争中战功赫赫，皇帝担心民心所向之动摇，在答应签署和平协议后便开始着手削弱他的军权。联邦虽已撤军，但是签署和平协议的地方是在联邦境内，皇帝只派给了他一小队舰队跟随，颇有希望他在联邦境内被战争中结下的仇人暗杀之意。

    可战争之火已经熄灭，卡纳星系终于迎来了和平，人民也终于摆脱了战火，他心中已有退役的想法，此时如果在和皇帝起内斗，难免会让帝国的人民再次受苦。

    权力是毒药，也是春药，就连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都会因为这戒不掉的瘾互相残杀。

    在得知联邦派来的军部代表是王觉时，已经身处联邦境内的穆远度不由得更加明白这个道理。

    这狗皇帝，必定已经提前得知消息才派他带领孤零零几艘船舰前往月星。

    王觉是何人，正是导致穆远度现在不得不植入机械右臂的罪魁祸首，这十年来帝国最头疼的敌人之一，也是穆远度最大的仇家。

    三年前王觉和穆远度带领的军队在偏远星球上交战，那是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一次交锋，双方都损失惨重，而王觉的右眼被穆远度用枪射瞎，穆远度则被王觉用激光剑砍下右臂。

    可以说他们俩之间的仇怨已经深不可测，战况最激烈的那两年，穆远度每夜都会梦见王觉那冰冷的紫黑色机甲面罩，就像一个幽灵徘徊在他最深的恐惧之中，尽管不被承认，却是他战斗时内心最大的魔障。

    之所以梦见的是机甲，是因为穆远度从来没有看见过王觉的脸，当时子弹射穿了那面罩，他只看见有几缕黑发，便被一个毫不犹豫干净漂亮的斩击砍下了手臂。

    不过常年征战之人，大多都像他一样，管你是不是出身高贵娇生惯养，到了战场磨练几年，个个都成了不修边幅的糙男人。帝国皇室崇尚优雅华丽，皇室中人皆以贵族蓝血自居，但是穆远度在战场上呆久了，一身肃杀气质，高大健壮，皮肤黝黑，面目又长得不似同胞的哥哥俊美，只能说普普通通，说好听点是有男人气息，偏偏又长了个三白眼，就算笑起来都让人觉得是在嘲讽。

    可能因为他的气质和皇室格格不入，所以才颇不受皇室众人欢迎，即使立下战功，也还是贵人们口中的“那个去打仗的傻大个，长得像偏远行星的蛮夷，真是和陛下一个天一个地。”

    不过穆远度倒是不屑一顾，长得好看又能怎样，像他的亲生哥哥，长相俊美，却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满肚心机还有什么，要不是元帅和亲王殿下辅佐，帝国的经济早就垮了。

    好在有那两位大人，就算他在联邦遭遇不测，有那两位在，即使之后联邦撕毁和平协议，想必帝国也不会处于劣势。

    只是他确实很好奇，大名鼎鼎的最年轻的联邦副总指挥官，他最大的对手，王觉，到底长什么模样。

    2.

    月星人向来浪漫，同时也散漫，即使经历了十年战争也没有对当地人的浪漫主义产生什么显着的负面影响。月星政府将穆远度一行人安排在一个种满了珍稀品种——大天使半水晶刺茎玫瑰的府邸中住下，更是将签署和平协议的场地打造的美轮美奂，用全息投影在场地上空模拟了星月夜交错变换，甚至放出了数只人造基因的白鸽在场地栖息。

    穆远度等人一踏进场地便被这突兀的浪漫主义给惊到了，不同于帝国的古典巴洛克式华丽，联邦的浪漫都是建立在冰冷的科技载体上，整个空间就是一个建在高塔上的巨大的透明观测仓，一路都用不同明度的射灯点亮前行的路线，甚至还会经历几段黑暗的场所，期间还有人工合成的女声唱着欢迎的颂曲。

    众人陆陆续续落座，月星政府告诉他们联邦派来的代表马上就来，还请他们稍等片刻。穆远度无心于眼前的光景，便起身随意走动。场地面积很大，但是又用隔绝了视线的电子投影门分隔了区域，光线很暗，穆远度无聊地踩过一扇扇投影门，竟然有种幼时踩踏光影的乐趣。

    又踩过一扇投影门，他发觉自己到了来时的走廊上，无机质的冰冷墙壁出现在他眼前，他绕过墙壁，却看见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是个穿着联邦军队礼服的军人，但是他手里拿着一根杖子，步伐踉跄，不确定地用手杖敲击着前方的路。

    穆远度走了过去，毫不在意自己是帝国代表的前敌方身份，站到疑似看不见的联邦军人的身侧，问道：“需要帮忙吗？”

    那人身形定住了，穆远度想反正他也看不见自己的帝国制服，便直接搀住对方的胳膊，问：“你要去哪？”

    感受到手中的身体僵硬，穆远度意识到自己可能吓到了对方，正想收手，便看见对方抬起头，一张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左眼似乎有些问题，焦点落在虚无的某处，右眼则被眼罩盖住，简洁花纹和一朵干净的蔷薇刻在眼罩上，那是联邦第十二舰队的标志。

    “穆……远度？”

    穆远度正予撤回的手顿在原处，对方面色苍白，微微晃动了下脑袋，似乎在确认穆远度面孔的位置，穆远度这时忽然觉得自己手中对方的身躯似乎瘦弱的有些异常。

    他心里渐渐泛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那声音虽然陌生，但是他从回忆里渐渐扒出了那么一点熟悉的蛛丝，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对方无神的左眼，问道：“你是王觉？”

    3.

    王觉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这不是穆远度想象中的模样，在他的想象中，王觉是意气风发的，有时他会想象出一个英俊的男人穿着紫黑色的合成金属外骨骼覆盖式作战机甲，手里拿着激光剑，神采飞扬地指挥着大局。

    在他们不下于二十次的交锋中，穆远度也不止一次听到过王觉的声音，那是自信的，有力的，充满着青年的凌云壮志，一度让穆远度有些向往。即使再怎么表现豁达，表现对皇室的满不在乎，还偶尔调笑同僚，但是穆远度深知，他的内心从来都是卑怯的，被笼罩在皇帝的阴影下，无法动弹。

    而王觉尽管是他的敌人，却有着某种他所渴望的特质，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些东西。

    王觉不应该是这样的，和他作战十年而不落下风的男人，此刻病恹恹地拿着手杖，因为看不清眼前的路而差点跌倒。

    穆远度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4.

    王觉心里不知道穆远度在想什么，他左眼受到行星破碎的冲击波的影响，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视力，看什么东西都盖了一层雾茫茫的雾。那该死的浪漫主义的月球政府还把场地布置成了梦中幻影，光线成了奢侈的东西，他只好用手杖探路，跌跌撞撞地找汇集的场地。

    早知道就跟其他代表团成员一起行动了。

    那双手搀住他的时候他心底有些焦灼，他不想被陌生的联邦士兵怜悯，毕竟自己好歹现在还是军部副总指挥官，被人看到现在这样像什么话。

    他抬起头，想辨认对方的脸庞，看看是不是自己熟识的人，第一眼却看见了帝国军队的制服。

    是帝国的人，好吧，这比他想的更丢脸。他勉强将视线上移，却看到一张他意想不到的面庞。

    冤家路窄。

    5.

    王觉将手抽开的时候穆远度并不惊讶，换做是他，在这种场合也会觉得无比丢人——变成了一副病鬼模样，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走廊乱窜，还被射瞎他一只眼的宿敌问要不要帮助——如果是穆远度遇到这种情况，他恨不得直接撞死在墙上。

    不过幸好穆远度没有遇到，他是那个问要不要帮忙的人。想到这点，他忍不住微微活动了下自己的机械手臂关节，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刚刚脑海里有什么崩掉的不妙的感觉已经过去了，穆远度不是会对旧敌冷嘲热讽的人，但是他未免带了些解气的窃喜，毕竟在之前的见面中两人势均力敌，唯有这次王觉落入下风。

    他瞅见王觉不做声地向前继续走，抿了抿嘴，带了些他自己都觉得不合适的笑意跟了上去。

    “这边。”见王觉走得艰难，穆远度声音无奈，见对方又要转身去错误的方向，一把扣住对方的肩膀。“跟我走。”

    在王觉听起来穆远度的声音满是嘲讽，肩膀被扣住的时候他整个人头皮发麻，恨不得一杖把穆远度打飞，但是此刻已经不是战时，马上就要签署和平协议，就算有什么旧怨，都应该停在过去。

    王觉保持着面无表情被穆远度扶着肩膀的姿势进了会场。

    6.

    众人一片哗然，眼见穆远度扶着王觉落座，还体贴地为对方拉了椅子——尽管王觉没有道谢，并且气氛陡然变得寒冷起来。

    这两人不是号称【帝国的荣耀与联邦之星】【十年战争中彼此的宿敌】吗，怎么关系这么好了？

    穆远度的属下们内心嘀咕，穆远度向来不喜欢皇室风度那一套说辞，也从来不自诩为什么贵族绅士，但是刚刚他居然给别人拉了椅子！而且还是个男人，还是个砍下来他一条手臂的媒体号称命运之宿敌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签署和平协议才装出的这幅和平假象，众人见穆远度毫无异样，面色如常，自然落座，不由得心里起了诸多猜测。

    签署和平协议的仪式很短，协议早就拟好给皇帝及联邦议会过目，此刻也就是代表宣誓签字走个流程，好在月星人没有在这里发挥他们的想象力，很快双方就签署协议，两方代表团成员纷纷握手致意。

    在他们全部落座的时候，整个会场的画面便都被实时直播给联邦及帝国的民众，穆远度维持一贯的微笑面具，营造出皇室成员风度翩翩的假象——尽管他的长相减了不少分，而王觉则面无表情，毫无营造官方微笑的意图。

    不过王觉虽然在两方军队之间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因处于军部对前线将领的隐私保护，他从来没有在媒体上露过脸，而且也被刻意压低其在民众中的知名度，所以也没有什么营造人设的需要。不像穆远度，作为皇室直系成员，皇帝的亲弟弟，在帝国人人都认识他的长相，他也不得不在媒体面前维持住皇室展现给帝国人民的印象。

    握手的时候穆远度的机械肢感受不到对方皮肤的温度，他盯着王觉的脸，想看看对方握着他的机械手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但王觉似乎毫无触动，握住冰冷的钢铁手指，摆了几个客气的弧度，便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左眼似乎将焦点落在了穆远度脸上，扫了几下，便又变成了雾蒙蒙一片。

    客气的场合过去了，和平协议分成两份，一份由穆远度等人带回帝国，一份由月星政府保管。画面直播还未结束，穆远度已经笑得脸部肌rou发酸，他正想坐回原位，偷偷问一旁的代表团文官什么时候结束，却看到本来已经坐下的王觉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顿时全程都安静下来。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和平感言？有这个环节吗？

    穆远度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家帝国文官，却见到文官一脸凝重地盯着王觉。

    这时画面已经切到王觉的面部特写，黑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右眼的眼罩，暗色的蔷薇浮雕安静地依附在皮革之上，他的左眼好像忽然恢复了视力，直直地盯着穆远度的方向，没有血色的薄唇开合：“今天有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和平协议的签署，让我们庆祝在经历十年的动荡后，联邦政府和帝国终于达成了共识，卡纳星系再一次迎来了和平。”

    果然是和平宣言啊，穆远度感慨。不过他没有想到居然是王觉来发言，他现在这个虚弱的样子，联邦政府不担心影响政府的形象吗。

    等等，王觉说两件事？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王觉暂停了一会，等着众人的鼓掌声渐渐平息，复而缓慢而坚定地开口道：

    “第二件事，”

    “是在此签署，本人现联邦政府军部上将王觉，与帝国皇室三皇子穆远度的婚约。”

    “由身处遥远行星的帝国陛下与其他皇室成员，和身处阿尔法行星联邦政府总指挥官及议会成员送来祝福。在这里，由月星总署一区政府首席秘书长见证，太阳在上，愿帝国与联邦的友谊永垂不朽。”

    穆远度的脑袋轰的一声，全身陡然发冷，仿佛霎时坠入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