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无踪
暌违三个月,十月中旬的某天,谢引棠收到了许毅舟寄来的信。他还记得高考出分的时候同桌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给他报喜,说菩萨显灵了自己真的过了G大的分数线。谢引棠那时想着如果许毅舟站在他面前,怕是会背上长翅膀飞起来。 看着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谢引棠抿唇笑了笑,他揭下右上角的剪纸小兔图样的邮票夹在了集邮册里后,才展开了许毅舟的信。 对方先是在信中给他吐了一阵苦水,军校的军训时长远远高于其他大学,训练内容也比一般大学生要辛苦百倍。每天五点集合,烈日下的体能训练,学习射击,救援等一系列项目,晚上还有夜训,回宿舍后几个大男生抢一个洗手间冲掉一天的疲惫与臭汗。虽然很累,但是谢引棠看得出许毅舟很开心。 只不过因为军事化管理,他不方便给谢引棠打电话,想外出还得打报告写申请,所以写一次信许毅舟恨不得把这后半年的事儿全给交代了。 十一月学校会安排大三的学长学姐带我们去隔壁市的下属乡镇拉练,我问过导员了,这次去的是李棠村。你说巧不巧! 谢引棠看到此处惊讶得瞪大双眼,他赶紧翻到下一页,便看到许毅舟继续写道:我会想法子帮你打听一下段叔有没有回来过,毕竟那儿是他老家,有他的消息我一定及时通知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你也别灰心,段叔的个性就是不爱动弹,你看他在清州一待就是十几年,说不定现在在你这儿也早安顿下来了。大学时间还长着,总有机会遇见的! 满满三页纸写下来,写到最后许毅舟便开始放飞自我地乱画了,他的字虽仍显浮躁,但是谢引棠能感觉到对方的性子沉稳了许多。同桌字里行间没有问过他一句,放弃去北京跑来这个陌生的城市找一个不知道是否停留的人到底值不值得。这封信就是最好的强心针,看完之后谢引棠不由地鼻尖泛酸。 上次在网吧发的那条求助帖他原以为会再次石沉大海,没想到周二的晚上去机房登录上bbs,右上角的小信封闪个不停。他粗略地扫了一眼,给他发消息的大多都是缺他这么点积分就够资格竞选版主的账号。 一个同城论坛的版主也这么炙手可热吗?谢引棠不明白。对于理发师的要求谢引棠写得很含糊,一方面担心自己目的性太强惹人怀疑,一方面又害怕会暴露段照松的私人信息。刚来这边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找私家侦探帮忙,可是一听到需要他这个委托人提供两方的身份证号便迟疑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谢引棠挑了几个看起来比较符合他描述的留言,在随身带着的便签上记下了位置和发言人ID,等回头真给他找到了他总得履行承诺。 计科大一除了周四的下午几乎都是满课,谢引棠晚上对着地图规划路线,周末再一条龙地去各个地方踩点。不过这个城市那么大,想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也许真像许毅舟说的,他要花上一整个大学的时间也说不定。 “唉……”宿舍楼下的花坛边,谢引棠摸了摸胸前的吊坠,轻叹着慢悠悠地走,下个周末过完了便是十一月,只可惜他这两天依着标签上的记录奔波了好几处,还是无功而返。 “你不参加集体活动,一个人在这里偷偷练着呢?”冷不丁的,程修延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谢引棠刚回头便看到班长一阵风似的滑到了他面前,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自己并没有像对方一样穿着溜冰鞋。 “哈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看到谢引棠有意拉开了些距离,程修延又靠近一步,“社团活动你总共就来了两次,其中一次还是第一回大集合的时候,周末也老看不见你人,这么忙呀?” “有事吗?”谢引棠抬头问道,穿着轮滑鞋的男孩高出他一个头。 “没事不能找你一起玩啊?”昏暗的路灯下谢引棠的脸颊白里透粉,额角还沾着一点薄薄的汗渍,程修延有些手痒,想捏捏对方的脸。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周二教倒滑,记得来啊。或者,我现在可以亲自教你。” “不用了……谢谢班长。” “啧,两个月了还这么见外,都不叫我名字啊?”程修延撇了撇嘴,看谢引棠转身欲走他再次开口,“哎,同城论坛上那条找发型师的帖子是你发的吧?你是在找人?” 谢引棠倏地回头,眉头紧锁,轻嗔的眼底尽是防备。他没有回话,等着程修延的下文。 “哇……你别这么瞪着我呀,我没有恶意的。”程修延后撤半步摆了摆手,“我只是看发帖人最新一条ip显示是我们学校,又想起来你之前好像问过我姐来着,才随口一问。”其实现在会上网的人并不多,他没有说看到那个ID时第一反应就是谢引棠,否则也不会点进去看到对方的ip地址了。 “嗯……我是在找人。不过应该跟你没有关系吧?程修延。”谢引棠双眼无波,冷淡地应道。 还是那么不近人情……程修延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随即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同学嘛,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谢引棠不置可否,仍面无表情地看着程修延,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人有点过于自来熟了,一再地在他画下的舒适圈外试探。 “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的,江城没人比我更熟,我的小初高的同学大多也都在这里,你想找人的话我可以叫大家帮你一起想想办法。”程修延挑了挑眉,勾起的唇角尽显自信。 谢引棠心下微动,如果能发动程修延的同学帮忙,效率肯定是会提高许多。可是这样太过大张旗鼓,他的私事也不愿旁人知晓。 “谢谢你……不过,暂时不用。”谢引棠没把话说死,道别后快步进了宿舍楼。 程修延看着他的背影,鼓起嘴吹了吹额发,转身又滑入了洒着月光的过道。 * “阿松啊,这是这个月的奖金,300块。”中年谢顶的胖老板笑得满脸红光,面前的桌上按姓名摆好了头三名绩优员工的奖金,段照松最多。老板余彬经营一家纯净水工厂,市场上纯净水的认可度还不算很高,员工们每天除了搬运还要帮着做销售。 “大家要记住,我们呢,不仅是要在时效内给客户送好每一桶每一箱纯净水,更重要的是要把我们的产品优势推广出去,要老客带动新客消费,才能开拓市场,明白啦?”胖老板的普通话带着广东那边的口音,语速稍微快一点便会蹦出几句粤语,不过也没人敢笑话他。 领了奖和没领的人都各自离开了会议室,段照松本也要走,又被余彬留下一起外出吃宵夜了。 余彬对段照松没有老板架子,不只是因为他这人本身就带着一点江湖气,还因为六月初从广州回江城,刚下火车就被扒走了包,是段照松帮他追回来的。常年不运动的人身子圆滚滚的,跑两步就靠在墙边红着脸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抬手指向前方跑得远远的背影,连“抓贼”两个字都喊不出。 大排档的小桌子上摆了好几瓶啤酒,余彬很喜欢这边的夜市摊,宵夜比他在广州的时候丰富多了。吃东西不节制,身形比刚回来那阵子又丰盈了不少。 “手怎么磕伤了?这么不小心。”余彬灌下一大口啤酒,瞥见段照松手背上的关节处多了几道擦痕。每天给人搬水送水,磕着碰着是难免的,他老提醒员工上班的时候戴好尼龙手套,不过天热的时候段照松嫌麻烦经常就不戴了。 “没事,几天就掉了。”段照松笑笑,跟老板碰了碰杯。 “都说要你去阿容那里做事啦,你还非喜欢做些粗活。阿容的理发店最近生意不错,你要想去我随时再叫她给你安排。” 阿容是余彬养在这边的小情儿,二十多岁花容月貌的女人。段照松在火车站出手相助后余彬说什么都要请他吃饭感谢他,后来得知段照松初来乍到又带着手艺,想把恩公安排到自己的人那里去做事,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没做两天就离开了。 “不要紧,在这里也很好,每天可以到处逛逛,比在店里待一整天自由些。”段照松接过伙计递来的两盘烤串,摆在余彬手边。他没告诉老板他的小情儿不老实,刚认识段照松两天就把人堵在后院动手动脚。也不知在余彬看不见的时候,又和其他什么人偷着腥。不过余彬有个正牌老婆还在广州那边做生意,老板的私事他不多置喙。 二人边吃边聊,九点多的时候铁盘里便只剩些沾着调味粉的油星了。对于他的说辞余彬没再表态,也不打算强迫段照松。除开阿容的因素,其实段照松内心也不太想继续做那一行。 “不开心!不想你再给别人洗头理发了!” 与谢引棠分别的那晚,少年把段照松抵在别墅前的小胡同里,拱进他的怀里紧搂着他的腰。其实谢引棠也知道这只是一时意气说出的戏言,自己不该那么任性。 段照松在男孩的脑门上宠溺地亲了亲,抚着他的脸颊道,“好,去北京以后就不做这个了。” 回想起往事,段照松的眼里染上一丝苦涩的怀念。刚刚不经意间看到大排档店内墙上挂着的手撕日历,已经是十月十九号了,去年的今天他第一次遇见小棠。如果那天他没有绕路,也许会改写这段不知是缘还是孽的人生。段照松拿出皮夹展开来,拇指摩挲着透明塑封下那张熟悉的笑脸。 “又想你儿子啦?”余彬也凑过来,看着照片上那个提着兔子灯比着胜利姿势的男孩,“不怪你会想啦,北京那么远,还有四年要熬的喔。不过你结婚还挺早,我小孩今年才念高二。” 他也不知最后谢引棠是会出国还是去北京,余彬之前随口一问,他便随口一答。段照松把扎啤杯里残留的液体一饮而尽,忽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谢引棠时的情景。 每一年的高考,天公永远都不作美,总是连绵不绝的两天阴雨。段照松不知道除了清州以外其他的城市是不是也如此,他在那边这么多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看着送考的家长们在校外撑着伞紧张地等候着考场里的孩子们。 今年他也混入了家长之列,他违背了对谢致远的承诺,躲在一柄柄伞一个个背影之后,悄悄等待着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谢引棠没有提前交卷,每一场都是和其他的学生一起出来。段照松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他,只是隔着雨幕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也不知他考得怎么样。别的孩子看到家长都高兴地钻进那高举着的伞底,段照松也想走上前,去抱抱自己的小孩。 “嗯,四年而已,不是很久的。”段照松努力牵起嘴角,拿着钱包起身去结账。 四年时间不长不短,谢引棠会认识越来越多的人,以后,会慢慢把他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