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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欠人情

    孟梁放长线钓大鱼,一直安安静静的,等待时机。终于在大年二十六这天得了消息。

    三鞭子村来人报信,说鬼见愁正在三鞭子村驻脚,大概今儿晚不会挪窝。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很兴奋,该擦刀的擦刀,该带枪的带枪。

    寨子里总要有个守家的头儿,孟梁这次叫焦赞留下。焦赞老大不愿意,说自己当年就是在鬼见愁那受了重伤,险些死了。如今报仇不带他,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孟梁好劝歹劝,说这寨子交给旁人自己不放心,唯有焦赞在这他才安心。再者朱小妹是顶着他“蛮菩萨”的名号干了这腌臜事,就该由真正的蛮菩萨超度了他。焦赞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条件是孟梁要割下鬼见愁的耳朵回来,他要下酒喝。孟梁满口答应。

    孟梁一行人赶到三鞭子村时是深夜了。村里一片寂静,连狗叫声都不闻一声。孟梁临进村的时候发话:“都机灵点,看清楚了是不是雪里红再动手,以免伤及无辜。尽量别放枪,这离鬼子的炮楼太近了。”

    众人颔首称是。

    深蓝色的夜幕下,一片火把聚成的火云烧进了三鞭子村。

    鬼见愁做了十一年土匪,练就的其中一个好本领便是说睡就能睡,听见一点非自然的声音便能立刻清醒。这个本领帮助他无数次死里逃生。故而当他听见马蹄声的时候在未睁眼的情况下便跳下了炕背上了放在一旁的双板斧。

    他知道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弟兄们!有人杀来了,抄家伙!!”

    鬼见愁一嗓子喊醒了所有人,也如同给孟梁吹响了战斗的号角。一时间村庄里涌起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激烈的犬吠声。

    蔫儿把从不用火器,但善用抓枪。须臾便结果了两个雪里红的人,还能在混乱的局面里从死人身上摸出值钱的东西,趁着没人注意他,偷偷揣进了怀里。他不是不忠于孟梁,只是想攒一些钱。他是被雾林山捡回来的孤儿,但他其实不喜欢做土匪。他总想着过几年稍微太平一点,就金盆洗手,下山买几亩地,再讨个老婆,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蔫儿把这边刚站起身,突然听见了一声枪响,吓得又抱头蹲了回去。身边的弟兄过来把他拉起来,说:“怂样,枪声离你那么远也能把你吓成这样…诶?大当家呢?问你呢,看见大当家没有?!”

    那声枪响是在孟梁耳边炸开的。

    且说孟梁一行人潜进三鞭子村是鬼见愁第一个发现的,他张罗着弟兄们抄家伙,自己却出了门便骑上马向村外逃去。孟梁一直紧盯着他,见他逃跑,自己便也驱动青龙追了上去。在出村后的一处山坳把人截住。

    鬼见愁这才不得不停下看着面前的人。

    在他面前的男人即便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也能看出要比自己矮上一个头,身穿短貂皮,头戴狗皮帽,年纪不大,两颊甚至还带着点小孩子才有的软rou。这不会就是如今声名显赫的“雾林山孟梁”吧?鬼见愁嗤笑一声,拱手抱拳。

    “阁下是?”

    孟梁双手抬起向后握住自己背在背后的双刀,“嚓”地一声抽出,直指鬼见愁。

    孟梁:“雾林山蛮菩萨,送你上路!”

    夜色下鬼见愁那对儿丹凤眼和手里的双板斧皆散发出阴鸷的光。

    “雪里红鬼见愁,请指教。”

    二人的冷兵器相撞时,迸出的是刺眼的火花。孟梁立誓要亲手了结朱小妹,故没有用枪。他虽做好了和朱小妹鏖战的准备,却还是有些低估了鬼见愁的本领。无论是从武力值还是兵器上,孟梁都不占上风。他渐渐觉得自己受伤的那条胳膊坠了千斤一样重,每次抬起来时似乎都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孟梁不怕死,但实在不甘心死在这种小人的手里。

    “砰!”

    一声枪响,突然在孟梁的耳边炸响。准确来说是眼前。

    朱小妹的头在孟梁的眼前炸开一个血窟窿,随后那具高瘦的身体像被锯断的大树一样倒了下去。

    孟梁踉跄了一下,身后却突然出现了一双手扶住了他的后背,几乎把他拥进了怀里。

    孟梁抬头向后看去,在月光下看见了栾豫行的脸。

    “孟梁你疯了?!有枪不用你跟这种疯子拼冷兵器,你拼得过他么?你在这玩什么英雄主义呢?你是话本子看多了拿自己当永远不死的主角呢是吗?”

    孟梁想说话,但他实在觉得头晕目眩,强撑着推开栾豫行,和他拉开距离。

    孟梁:“你…怎么来了?”

    栾豫行脸上没有半分好脸色,他看了看身后自己带过来的兵,厚着脸皮去拉孟梁。

    “一会儿跟你解释,你先跟我上车上包扎一下。”

    孟梁踉踉跄跄地后退。

    “不劳烦栾营长,我自己回去处理。”

    栾豫行急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你今天是非得死这是吗?他砍到你动脉了孟梁,肱动脉,再不止血你就真死了!”

    孟梁这才后知后觉地去看自己的胳膊,果然血已经浸湿了自己的半边身子,怪不得他觉得身上凉飕飕,轻飘飘的。

    “等一下,我要他的耳朵…”孟梁白着脸说。

    栾豫行这次问也没问,直接抽出腰里的蝴蝶刀走到那具尸体旁边弯腰割下了朱小妹的两只已经被冻僵硬了的耳朵,拿手帕包了起来。

    “赶紧上车。”

    栾豫行一边说,一边走到孟梁面前掐住他伤口上方的皮rou帮他止血。只是这血实在是止得晚了些,栾豫行刚碰到孟梁的时候孟梁便抬起那只未受伤的胳膊挂在了栾豫行身上。

    “cao,真站不住了。”

    孟梁只来得及通知一声栾豫行,便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孟梁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他试着动了动手臂,都能动。他还活着。真是像一场梦似的。

    开门声响起,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军医推门进来了。

    “哦,你醒了呀。”女人笑着,是四川口音,熟练地给孟梁换了输液瓶,“头还晕么?”

    孟梁点点头。

    “晕就对了,你失血太多了,送来的时候高压只有60,低压40都不到,我们给你输了一千多毫升的血呢。你睡了快一天你晓不晓得哇。”

    孟梁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这是哪…”

    话还没说完,栾豫行推门进来了,孟梁想他大概知道这是哪里了。

    “醒了?要喝水吗?”

    栾豫行说的虽然是问句,但手上却已经给孟梁倒好了水,小心翼翼地把孟梁的头扶起来喂他喝了几口水。

    孟梁这才发现栾豫行的脸色也不好看。

    那个四川姑娘给孟梁换完吊瓶就出去了。栾豫行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孟梁床边,说:“我说你是三鞭子村无辜受伤的一个村民,你记着点,别说差了。”

    孟梁环视四周,说:“你们根据地条件真是不错。”

    栾豫行:“幸好条件不错,不然你的命就救不回来了。”

    孟梁突然拿手撑着床想坐起来。栾豫行忙摁住他。

    “你干什么?轻点儿动,一会儿缝的线绷开了。”

    说完这话栾豫行才托着他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帮他坐起来,把枕头垫在他后腰处。

    孟梁:“我得回去,不然他们该以为我死了,再回去晚点灵堂都该布置好了。”

    栾豫行哭笑不得:“我早就让小吴去报信儿了,你安心躺着,起码再休整一天,明天我开车送你回去。”

    孟梁:“我的马…”

    栾豫行:“小吴送回去了,请问先生还有别的指示吗?”

    孟梁说不出话了,拿好用的那只手一下一下揪着被单,过了一会儿才踌躇着开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会…”

    栾豫行:“自从我知道万春楼的事不是你干的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真正的那窝匪复仇,见你那之后一直在查鬼见愁的行踪就一直关注着你。昨晚你往三鞭子村去了之后自然有人来给我报信儿,我担心你有什么意外,就带了一小队人找过去了——幸好找过去了。”

    孟梁听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栾营长,对孟某过于关切了。这是孟某和他朱小妹的私事,即便是真死在他手里,也是我自找的。”

    “我不理解孟梁,”栾豫行看着孟梁的眼睛,“你的目的是杀了他给自己正名。那他死了你的目的不就达到了吗?为什么要执着于‘亲手’杀了他?你管过程是什么样,结果达到了不就行了吗?何必非要冒玉石俱焚的险呢?”

    孟梁:“在栾营长心里,结果大于一切是吗?”

    栾豫行:“对。”

    孟梁:“即便实施过程时用的手段是卑劣的,令人不齿的?”

    栾豫行心里“咯噔”一声,目光闪烁起来,没说出话。好在炊事班的人恰好来送饭,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孟梁看着那碗卧了个荷包蛋的手擀面,又看了看自己包了层层纱布的右手臂,想问栾豫行是不是故意的。

    栾豫行干咳了一声,说:“你现在应该清淡饮食。煮粥我怕你吃不饱,根据地又没有白米了,只有白面。我喂…”

    栾豫行的话还没说完,孟梁已经拿左手把筷子拿起来了。

    孟梁:“我两只手都会用筷子。”

    栾豫行愣了一下:“啊…那,那太好了。”

    孟梁输完最后一瓶药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栾豫行的根据地让他觉得不自在,他不想留在这里。栾豫行也没强迫他,帮着他换了衣服后叫他在屋里等自己一会儿,随后转身出了门,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小玻璃罐,里面泡着两枚耳朵。

    栾豫行:“虽然我不太理解,但还是给你保存起来了。这里的液体是福尔马林,防腐的,你未来几十年都能把它摆在屋里观赏。”

    孟梁笑了。栾豫行这么处理也挺好,毕竟孟梁不是真的想看焦赞吃人rou。

    孟梁一边道谢一边接到手里。

    栾豫行拿过搭在椅背上的棉大衣,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场景和对话都太自然太温情,孟梁觉得心情很乱。麻药劲早就过了,手臂上的疼痛像有只野兽一直咬着自己的皮rou,让孟梁持续性皱着眉。他站在病床前不动,说:“栾豫行,你实在不必做到这个地步。今儿索性咱们就说开了。雾林山不会被收编,你放弃招安我吧。”

    栾豫行穿衣服的动作顿了顿,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把棉大衣的扣子扣好。

    栾豫行:“我明白,我已经…没有那种想法了。我尊重你的意愿。现在做的这些,你就当我是为了那晚的事赔罪吧。”

    狡猾如栾豫行,一语双关。看似是在为那夜撞破孟梁身体的秘密而道歉,实则是在为那夜在万春楼强索了孟梁的身子而道歉。既瞒住了孟梁,又减轻了自己的愧疚之心。

    栾豫行的车停在了山脚,把镇痛药递进了孟梁手里。

    栾豫行:“曲马多,镇痛的。疼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再吃。”

    孟梁没接。

    孟梁:“还未谢过栾营长救我一命。现在打仗,什么东西都宝贝,不好再欠这样的人情。军匪不同路,栾营长和我走得太密只会百害无一利。以后,非必要的话,孟某不愿再和栾营长有瓜葛。江湖路远,有缘再见吧。”

    孟梁拉开车门下车。

    “孟梁!”

    栾豫行脱口而出一句呼唤。孟梁回头看他,栾豫行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你自珍重。”

    孟梁颔首。

    车轮卷着风雪离去,孟梁踏上山路,突然觉得栾豫行那声叹息很熟悉。

    熟悉在哪里呢?孟梁一时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