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惟馀一死报君恩(虐?)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黎隔三岔五还会收到江南传来的消息。沈霖没有撑过这一年,也亏得重华送十一娘回去的及时,还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临死前,沈霖过继了一个嗣子,行十九,据说是十一娘在族中挑中的。黎没有多查,听得殿下没意见,也就同意这十九郎袭了沈霖的爵位,另给十一娘封了一个县主——算是朝廷恩恤大臣,也不是太出挑。 传旨的是冯青,顺带问了重华是否再送十一娘入京。虽说冯青有那般劣迹在前,但黎生怕旁人会错了意,还是派了他,仔仔细细叮嘱是请示,若是沈侯另有想法便听沈侯吩咐。 出乎黎意料的是,十一娘入京了,却是沈霖那个嗣子护送的。冯青私下寻了乐容,好说歹说,才问出来殿下打算南下泉州,是要扬帆出海。 ——在陆上尚且行动不便,海上风高浪急,又是何必。 黎在脑海中转了劝谏的念头,又想起来今时今日,自己没有任何身份去进忠言了。按下心头泛起的细细密密的涩意,他下旨命当地市舶司尽力配合吴兴侯。 光阴荏苒,物换星移。 自重华迷上了出海,陆上的事儿便越发不管了。流丹早就失欢,乐容要跟在身边掌总,沈氏商行的买卖,最后竟然交给了沈十一娘一个小姑娘。 所幸沈十一娘担得起来,又有当今圣人多方照拂,生意倒是做的越发红火。与之俱来的,却是小姑娘本就被重华拔高了的眼界几乎要突破天际,说亲越发难了。 小姑娘倒是不在意,每天走走自家店面,查查帐,听掌柜们倒倒苦水;闲了便埋进书房捣鼓六哥哥自海外得来的新鲜物什,琢磨着能当什么用处、又能卖个什么价钱,日子过得也是非常充实——据她本人说,比跟各府小姐夫人们尬聊些家长里短要有趣多了。 黎瞧着这光景,只好着力栽培沈十九郎,也让小姑娘未来有个帮衬。这小郎也算争气,沈家历来是清贵文臣,他却从了军,在与吐蕃的连番大战中颇攒了些功劳,已是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唯一的问题,便是与雍王来往过于密切——黎闻着那股子狗粮味儿,心中也是百味杂陈。 昌平十六年,夏,长安。 黎半夜自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依旧是再熟稔不过的帐顶。 不,有什么不一样了。 “……圣人?” 外面传来冯青低声呼唤,黎心里咯噔一下, 猛地掀开床帐:“什么事?” “圣人,江南急报,”冯青低声道,“明州濒海大风,海涛败定海县堤二千五百余丈、鄞县堤五千一百余丈,漂没民田。” “吴兴侯,吴兴侯现在在哪?“黎急促地问。 ”沈侯出海未返,应该没有那么巧……圣人!圣人!“ 黎头脑中嗡嗡作响,忽然喉间涌上一阵腥甜。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黎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自己依旧不堪一击。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前可以安安稳稳坐在大明宫中,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对殿下有用的——他大权在揽,便无人敢对殿下不敬;他励精图治,殿下所看到的人世便能多几分祥和。 他将殿下培育的新种推行四方,他按照殿下的策略开拓江南,他护着殿下创办的商行周游天下,他送殿下设计的海船扬帆远航。他做一日皇帝,这天下便一日是殿下案上的画卷,让殿下能肆意挥洒笔墨,绘就太平盛世。 可现在殿下不在了。任如何盛世太平国泰民安,也再无法博殿下一笑。 巨大的空虚迅速吞没了黎。这世间最顶尖的医者竭力救治、最好的药材流水价被熬成汤药,他的生命依旧在一天天枯萎。 黎还活着,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死。殿下刚刚离开,或许还没有走远,他不能让殿下看到自己这般没出息,寻死觅活凄凄惨惨,十足的弃妇模样。 在心腹侍臣们看来,这时候的圣人反倒有了一点人间君主的样子——在生命走向终焉的时候,歇斯底里地想要多活一些日子。 他苦苦撑着,直到群臣从圣人突发恶疾的噩耗中缓过神来、开始习惯在空无一人的御座下召开每日的朝会,直到雍王度过了最初入主东宫的兵荒马乱、终于有了储君的模样,直到当秋风起黄叶飞,才释然撒手人寰。 山陵崩弛,天下缟素。 此时,距离重华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也不短。在黎想来,殿下肯定已经回了天庭,或许已经前往下一个世界,开启一段新的旅程。而他则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浪迹诸天世界,追寻飘渺的大道。 可当他恢复神躯、踏出界膜,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殿下的云舟。 黎怔愣良久,心中不自觉地燃起再见殿下一面的渴望,但到底没压过畏怯。 他屈膝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头,便起身欲走——他真的怕极了殿下厌恶的眼神。 云舟却忽然微微发出亮光,随后一道悬梯缓缓垂下。 殿下要见我? 黎眼前一亮,好不容易才压下的渴望复又勃发。他几乎没有犹豫便踏了悬梯,沿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路线,一直走到殿下常待的静室。 静室的门开着。殿下盘坐在蒲团上,正专注看着面前两幅水镜。 黎默默跪下,目光也随着殿下的视线看向水镜。 左边的水镜是倒映着大明宫的景象。圣人驾崩,圣人万岁。大赦天下、蠲免钱粮是应有之义,放归宫人、加恩老臣是新皇恩德,晋宋氏为皇太后、聘沈氏为皇后……什么! 听着内侍尖利的嗓子,说要聘沈十一娘为皇后,黎几乎要原地爆炸。这个小兔崽子,不是与沈家十九郎情投意合么?他怎么敢,怎么敢! “是一场交易,”重华温和的声音如一场甘霖,迅速浇灭了黎升腾的怒火,“阿芷为他坐镇后宫、挡着朝野物议,他给沈氏商行做背书。” 黎错愕地看向明显知道更多前因后果的重华。 “还不是效仿你和宋氏,”重华无奈地看了黎一眼,“看你都给后辈做了什么榜样。” “阿黎知错,”黎忙垂下头。 重华没再说什么,收回视线继续看戏。 黎却不敢再看接下来的展开,目光移向另一幅水镜。这里没有辉煌富丽的大殿、章服井然的君臣,只有一群奇装异服的野人,而乐容正与他们言笑宴宴。 乐容? 黎满脑子疑惑,但好歹没再失态,耐心地继续看下去。 这群人很快走出木屋,外面是一望可见的草原、田地、作物、牛羊,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象。在画面尽头,黎终于看到海岸线,庞大的船队在草草搭建的码头停泊,工匠忙忙碌碌地修葺,看上去已经接近尾声了。 是那次飓风造成的?瞧着船上完好的主桅杆,不像是损伤严重的样子。 黎便猜,大约是殿下解封神力,护佑船队穿过飓风安全靠陆,而又为了避免破坏这个世界的法则,不得不选择离开。 只是乐容赫然成了船队的首领,不知道有多少是殿下余泽,有多少是这个昔日小书童自己的能耐。 余光瞥见殿下有所动作,黎忙放下心里的琢磨,定睛去看。只见殿下指尖光华流转,两道玄黄功德之气结成璎珞坠入水镜,一道落在沈十一娘身上,一道落在乐容身上。自此二人气运不衰,福祚延绵。 沈十一娘自与殿下有成道之恩,而乐容……便是真的得了殿下欢心了。 黎心中无可避免地泛起苦涩。殿下喜欢聪明乖巧的孩子,他早就知道的。甚至,若说殿下恩宠,又有谁越得过他去? 终究是被他自己生生磨没了。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阿黎,阿黎想先到处走走。” 见殿下掐了个法诀收起水镜,黎便知道接下来才是召见自己的正题,忙打起精神回话。 听得黎的说法,重华沉默了一会儿,微微颔首:“嗯,你一直困在孤身边……多走走也好。” 黎低低应是。 “若是,”重华顿了顿,缓缓道,“若是日后遇到什么难处,不妨来寻孤。” 这就是说,殿下还愿意给他做靠山……当日诀别时可没有这句。黎愣了一下,随即便想到,既然水镜中有雍王即位的景象,那想必自己那副寻死觅活的丑陋模样终究还是落入了殿下眼中。 他原以为殿下会厌恶的,却没想到反得了怜惜。他这样的人,又哪里配得上殿下如此厚恩? 黎嘴唇蠕动,正要说什么,却见重华脸色骤变,豁然起身。 下一秒,云舟消失,黎也看到了不远处正在酝酿的时空风暴。光是看着风暴核心的氤氲的黑暗,黎便觉得危险至极。 殿下固然可以轻易躲过,可是……背后就是那个他们刚刚经历过的世界,那里有他们一手打造的太平盛世,那里有殿下刚刚赐予祝福的两个人。 果然,黎看着殿下祭出了本命法宝钧天尺,是打算硬扛了。 从前这种时候完全不需要黎做什么。他是侍从,不是侍卫,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卫护殿下。 可现在,黎发现,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在自己面前受伤。 更何况…… 决然冲入时空风暴那瞬间,黎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的性命是殿下赐予的,如今为殿下而死,是不是也算报恩了? ——比起什么前程远大、天高地阔…… ——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阿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