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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蔺薄云这一觉睡得可香,睁眼时窗外的云都已染上了夕阳的红晕,太阳要落不落地坠在天上。旁边的柏山客见他醒了,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醒了?二闵进来叫了好几回了,再不出门,码头上都要下工了。”

    蔺薄云叫他说得有点害臊。他一向贪睡,这一觉睡过去,有几次想睁眼,却不肯起来,心里想着要同柏山客出门,却又想要睡到天荒地老,几番挣扎过后仍旧还是睡了过去。

    这一醒来可就已经要日落了。

    柏山客起身,理了理凌乱的发,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起来吧,云云。困也不许睡了,再睡晚上要睡不着的。”

    于是蔺薄云爬了起来,眼神茫然地坐在床边穿鞋袜,长发乱糟糟的,翘起来了几根头发,被柏山客抚平。他站起身,坐到镜子跟前的时候都还有些倦得发懵。柏山客叹气,拿起桌上的梳子替他把乱糟糟长发梳顺,“睡懵了?”蔺薄云看着镜子,呆呆地说:“做梦了。”

    他其实有些忘了,只记得梦里有人抱着他,哄他,好像是柏山客。好轻好轻地喊他的名字,又叫他云云,说,家去了,不受这委屈。

    他想了想,“啊”了一声,带着一点鼻音说:“梦见你跟我说家去……”

    其实梦里他好像是没有受委屈的,因为柏山客把他拽走了。拽得他手腕子疼,于是疼醒了。此刻柏山客给他梳着头,用发带替他扎了个低辫儿,说:“嗯。还有呢?”

    “不记得了。”蔺薄云摇摇头,“困。”

    “要出门呢。”柏山客说。

    蔺薄云抬头,看他,“可我就是好困。”

    柏山客低笑,撩开他的额发,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让他闹了。

    余晖染红了一片云,烧得漂亮。蔺薄云低下头,看被窗户割成四片的光,染红了他淡青色的长衫。他又走了神。

    柏山客没让他走神太久。他把蔺薄云喊回了魂,笑了一阵,又把蔺薄云里外了裹三层,近乎成了个粽子才满意,高兴地携着个“粽子”出了门。王闵已在外边候了有一会儿,见柏山客与蔺薄云已走到了不远处,微微弯下腰,低低地喊了声“四爷”,又叫了声“小先生”。看了半晌,愣是没发觉蔺薄云被过成了个粽子。

    哪年冬天出门,柏山客都不许他穿得太薄,也不许他穿旗袍。王闵与王晟是柏山客贴身的警卫员,偶尔四爷出门要用车,也能充当个司机,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谁让他们四爷疼太太,捧在手心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王闵开了车门,等他俩人上了车,自个儿也钻进车里。刚打着火,蔺薄云就倦倦地问:“今儿二闵开车……?”

    柏山客拍拍他的肩头,“是。怎么了?”

    蔺薄云说:“他开车不稳当。”

    王闵:“……”

    王闵指天发誓,道儿不平,真不是他开的不稳当。

    好在蔺薄云没再说了,困唧唧地靠着柏山客睡过去。柏山客无奈,只小声对王闵说:“绕个远道儿吧,去码头那边有地方不平坦。”

    王闵点头。

    这一道上也没有什么颠簸。蔺薄云得以小憩了一会儿,等睁了眼,已经到了码头。他们紧赶慢赶,到了地方,工人们都到了下工的点儿。柏山客见他醒了,怕他受风,给他理了理领子,俩人一道下了车。王闵被丢在了车上,谁都没管他。

    工头似乎早知道他要来,在不远处侯着,不住地磋磨着手心,脸上的笑有点勉强。蔺薄云懒懒地瞥了眼,觉得他碍眼似的,眼皮子一耷拉,装作没睡够,只当没听见他那一声“柏太太”。他听着柏山客跟工头说话,自个儿看着鞋尖,心里想,这工头跟条鱼似的滑,虽说比蔺景差了不少,却也是条滑手又难熬的鱼。

    滑手又难熬的鱼说:“四爷,您明鉴呐!我哪儿能这么缺德,昧人家的血汗钱?都是人,都得养家,全都有难处。为着昧他们的工钱,没成想丢了一辈子的饭碗,我图什么呀!”

    柏山客瞥了眼他的口袋,抿着唇笑,说:“我可没说自个儿是来兴师问罪的。李叔,你是我爹一手扶上来的,在柏家待了这么些年,我还能不信你吗?”

    喔,还是条嘴皮子溜的老黄鱼。蔺薄云不着边际地想。

    李黄鱼说:“是、是。”

    他的手在抖,是心虚的。柏山客好似没看见似的,仍同他笑着说话。蔺薄云见状也不戳穿,只是不再同柏山客贴着了,揣着手,慢吞吞地坠在他身后。

    晚间了,风有些冷,蔺薄云瞧着下工的工人,趁柏山客不注意,溜过去同他们说话。工头那么心虚,定是有什么瞒着柏山客。他估摸着柏山客什么都知道了,这回过来只是看看罢了。

    他随手拉了个年轻工人,问:“平日里下工都是这个时候吗?”

    工人不认识他,但看见他是跟着柏四爷来的,估摸着他是个人物,就毕恭毕敬地回答说:“要晚一点,今儿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工头要我们早点下工。”

    他又问:“平时他扣你们工钱吗?”

    工人忽然就变了脸色,有些唯唯诺诺的,不敢说话,但眼里却盛着愤怒。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咬牙切齿地说:“……扣的。前些日子四爷没来,他就扣了不少……我们不敢说。”

    蔺薄云“喔”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给放走了。

    溜达了一会儿,蔺薄云又慢吞吞地走回了柏山客身边,柏山客见他回来了,揪了下他的辫子,问他:“乱跑什么呢?”

    蔺薄云说:“不是你让我出来溜达溜达,怕我闷得慌吗?”

    柏山客说:“那也没让你乱跑。”

    蔺薄云不说话了,偷摸地踢他一脚。

    挨了踢,柏山客面上也还是温和的笑。他仍在和李黄鱼说话,就这样还不忘欺负欺负蔺薄云。揪辫子,捏他后颈,跟小孩儿似的。

    柏山客摸他的后腰,有些心猿意马了起来。

    “嗯……我都清楚了。”柏山客说,“您说话肯定是有谱的,在柏家这么些年了,功高劳苦的,我不至于真因为点儿小事就给您裁下去。但若真有了事儿……”他没把话说完,只是微笑,有些渗人。

    李黄鱼忙应了几声是,额头上都怕得出了些汗。

    柏山客牵着蔺薄云,四下看了看,又和其他几个老实的工头确认了下码头近几天的情况,这才回了车上。王闵等得快要睡过去,俩人一上车就清醒了过来,他看了眼外边的天色,问:“四爷,还去八盛居吗?”

    柏山客说:“去。”转头又看向蔺薄云,抬手捏住他的鼻尖,问,“你刚才干嘛去了?”

    “问话啊。”蔺薄云任他捏,“李工头一看就心里藏着事儿呢,他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我随手抓了个小孩儿过来问了几句,那小孩儿跟要吃人了似的,说话咬牙切齿的。”

    “怎么个说法?”柏山客松开了捏着他鼻尖的手指。

    “扣工钱呗。”蔺薄云说,“你自个儿心里都有数了吧,这会儿过来就是想看看。”

    柏山客的确是早就知道了李黄鱼昧人工钱的事儿了,不过他这回出来却不是为了来看码头的情况,只是想把这小祖宗从家里拽出来溜达溜达,也不能总让他搁家里待着,这不就真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了吗?

    河面波光粼粼,映着残阳,把剩余的那一点日轮也给吞没了。

    蔺薄云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忽然说:“不想去八盛居。”

    柏山客问他:“不乐意吃那儿的菜吗?”

    蔺薄云摇摇头,说:“想喝你煮的粥。”

    他只是忽然很想喝柏山客煮的南瓜小米粥。

    柏山客轻轻叹气,眸光却温柔,他同王闵说:“不去了,直接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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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俩人回了家。松子正巧在门口趴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蔫巴巴的,见他俩回来了,立马扑了过来,还顺带对王闵呲了呲牙。王闵不知道哪儿得罪了这只大獒,一声不吱,木着脸站在蔺薄云和柏山客的身后,跟棵松树似的。

    柏山客把手背在后面,做了个“走”的手势,他顿时如蒙大赦,飞快地跑了。

    松子汪汪叫,柏山客踢它,嚣张地说:“赶紧的,给爷让道,我太太要吃我煮的粥。”

    松子汪汪大叫,毫不让步。蔺薄云握着它的大爪子,揉了把它蓬松的毛发,对着门口一扬下巴,小声说:“赶紧进去,我哄哄它。”

    柏山客没好气儿地踩了一脚松子的大尾巴。

    “小孩儿呢!”蔺薄云骂他,“连狗都欺负!”

    蔺薄云在外边逗留了一会儿,刚进院门就让人给拽住了手腕子,不由分说地牵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蔺薄云无语,好笑地问:“松子的醋都吃啊?不就是扑上来顺势抱了一下,可给你气坏了。”

    “我瞎了眼!”柏山客说,“弄的什么破狗,回头就扣王晟的工钱!”

    柏家院子大,蔺薄云在这儿住了小两年,还是总忘记路。柏山客轻车熟路地走去了厨房,厨房里的下人“呀”了一声,忙跟他俩问好。他挥了挥手,说:“自个儿忙自个儿的,我煮个粥。”

    下人们连忙低下头,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蔺薄云搬了个马扎坐在柏山客不远处,双手托着下巴,好似一座小山,故意挡柏山客的路一样。柏山客洗了手,水冷冷的,他伸了食指往蔺薄云脑门上一戳,“诚心挡道呢?”

    蔺薄云干巴巴地“喔”了声,还拉长音,“嫌我碍事儿了。”

    柏山客不吃他这一套,越过他,端着碗去淘米切南瓜。

    他心中升起一种满足感,美滋滋地哼着歌。

    正洗菜的姑娘不经意看见他纯净又漂亮的笑脸,想,难怪四爷喜欢太太。

    这样纯净又美丽的人,谁不爱他呢?倘若有人不爱他,那也是瞎子。

    太太看向柏山客时总是满含笑意和爱的。四爷怎么会不喜欢他?

    姑娘低下头,把脏水倒了出去,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去帮忙择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