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重逢

    三年后。

    “萧程哲！”

    “哦……！怎么啦？”

    在C大的校门口，刚下课的萧程哲正在看手机消息，被后面自来熟的同学推了个踉跄。

    “晚上有联谊party，来吗？”

    萧程哲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要打工。”

    “真的？那下午早点去，你提前离场就好了嘛。哎，美女帅哥都很多的，听说单身sub也一大把哦……”

    任同学苦口婆心地劝说，萧程哲还是摇了摇头，祝他们玩得开心。

    看着他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众人对视一眼，难免可惜：“他为什么对联谊会没兴趣呢？是眼光太高了，还是已经有对象了啊？”

    “可能是看不上吧。人家一米八五的个子，脸帅腿长，你以为都和你似的还需要联谊？”

    “切，可是他不着急吗？在大学里只靠脸还能受欢迎，等以后毕业了大家可就很现实了！没车没房的，多难啊……”

    “你就别管人家闲事儿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很快就把萧程哲的事抛在脑后。

    说要打工的萧程哲在校园外吃了碗面，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两条街外的大学宿舍。周五傍晚室友们都出去逍遥或是回家了，房间里只有他一人。

    萧程哲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纸笔与信封，整齐地摊开摆放在桌上。像是举行某种仪式一样，端正了坐姿，缓缓落笔。

    “夏老师亲启。”

    “我今天期末考最后一科也结束了，感觉考得还不错。”

    “没想到一转眼又到冬天了。说起来，前阵子我去和姑姑把话说开，以后不要他们再出一分钱，相对的我也不会再假惺惺地扮演他们的亲人，从此互不相干。有些憋了几年的话一朝说出口后真是一身轻松。”

    “对了，终于俞老板那边的欠债我也还得差不多了。你也知道，他这几年陆陆续续帮了我不少，还收了我一堆很不合理的利息。当然我知道，其实一开始他报给我的价格就是砍了三分之二的。他这人嘴上不饶人，总的来说确实是个大好人。以后有机会我介绍给老师认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他请客。”

    “明年开始就要考虑找实习的事了，希望一切顺利……”

    三年半前，萧程哲考入了一所外地的本科大学。

    这在当年几乎被学校看作奇迹。要知道，高二开学考的时候，几乎从不上课听课的萧程哲全部学科加起来只拿到一百五十多，几乎卷子上全是空的。

    这样的他在短短两年内提到五百分，连高中校长都被惊动了。学校校领导想要请他来给新生和学弟们做演讲，让他讲讲自己的心得与改变的契机。

    在他们眼里几乎已经蜕变成三好学生的萧程哲看着他们，冷静道：“我会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夏老师的缘故，我就是为了他才学习的。即便如此你们也要让我演讲吗？”

    “夏老师”一词在学校已经成为了某种禁忌。

    当场的老师们全都沉默了，还没等人开口劝，萧程哲就站起身来微微鞠躬，留下一句“那我告辞了”，头也不回地离开，至今再也没回过学校。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萧程哲独自在家里闷了很久，想了很多事。俞宸答应过他，高三毕业后的暑假如果萧程哲没有改变主意，就帮他去找夏旭。

    那时萧程哲已经十八岁了。

    萧程哲的生日在春天，他依旧记得很清楚，那是夏旭离职后的第三个月，他以前一直把十八岁生日当作某种长大成人的期限，然而真的到了这天萧程哲发现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照旧上学读书做卷子。到了晚上，俞宸和老曾怕他天天在学校憋住毛病来，提议请他来酒吧喝酒。

    后来萧程哲回头想想，这俩大人也够不正经的，不说买个蛋糕吧，反而给他灌了一堆洋酒。

    那俩人没想到萧程哲还挺能喝，第一次碰酒脸没红胃没疼，一点事儿没有。

    俞宸打趣地问萧程哲要不要抽烟。旁边的老曾一脸无痛当妈的神情，批判他一副纨绔子弟做派就算了，还不教人学好。

    萧程哲一口回绝了。

    他说，夏老师身上从来没有烟味儿，他肯定不喜欢自己抽烟。

    那会儿距离高考没多久了，俞宸和老曾知道他要复习，再没打扰过他。直到暑假的那天，萧程哲主动去见俞宸，还带来了一封信。

    “如果你能找到他，或者你已经找到他了，请把这个代我转寄给他。”

    当时，俞宸挑挑眉毛对他道：“这什么？告别书？你放弃了？……好吧，看你这表情也不像是放弃的样子。”

    “还挺意外的，　你竟然不准备直接去找他。”

    萧程哲点点头，轻声道：“我还没有步入社会，也没办法负担起我们两个的未来……夏老师也同样需要时间独处，我想来想去，可能这样更好吧。”

    俞宸晃了晃信封：“不过仔细想想啊，就算你人没找上门，这么突然寄过去一封信，这行为也够可怕的了！要知道，他可是逃去了别的城市哦？结果你这么轻易就找到他了……你还是个dom！这对藏起来的他来说应该很恐怖吧？跟踪狂诶？”

    萧程哲皱了皱眉毛，他知道俞宸有时候说话是在故意激他。

    但他却没有反驳，只是语气平静道：“我在信里写了，如果这让他觉得厌恶害怕了就请把信退回去。这样一来……我以后就不会再让他为难了。”

    俞宸惊讶地看了看手里的信封。

    萧程哲扯扯嘴角，勉强地补了一句：“……你别偷看啊。”

    “呵，谁会看啊！”

    萧程哲在这半年里变得少年老成，只能偶尔从只言片语里感受到他其实还是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孩子。俞宸亲眼见证了这种变化，感慨地叹了口气，也不知这是好是坏。

    几天后，信寄出去了。

    萧程哲已经做好了那是第一封，同时也是最后一封信的准备。

    但是后来据俞宸说，那信被正常签收了，没有退回来，只不过也没有任何回音就是了。

    “你确定，确定那里住的是夏老师吗？”萧程哲咬着嘴唇问道。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终于露出那半年以来最发自内心的笑容。从那之后起，他一直陆陆续续给老师写信。

    他没有向俞宸询问夏旭的新住址，每次都先给他拜托对方转寄。

    萧程哲对自己的意志力没有信心，他害怕自己知道住址后，当天就会买一张机票，放弃学业和一切跑到对方家去。

    “……大三实习结束后，我就要准备毕业论文和工作面试了。不知道到时候你是否愿意见我？你也知道的，我现在在Q市上大学。因为老师你以前说过，喜欢的那部电影取景地就在Q市，附近有山有水，有机会很想来这里走走。报考的时候我就……啊，这件事已经写过好几次了。”

    “老师你现在在哪里呢？如果你愿意给我回信就再好不过了。我很想毕业后去你在的城市工作、生活。”

    萧程哲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字，他其实想说的是：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这种心意并没有随着分离淡去，反而年复一年，愈发强烈。

    可他顿了顿手，还是选择将这些话先埋藏在心里。萧程哲害怕，怕自己的爱意会让夏旭感到沉重，让他再次不告而别。所以他一向只写些日常的琐事，结果就是流水账，或者一直啰里八嗦地兜圈子。

    “又快到圣诞节了。我始终想把当年那份圣诞曲奇补送给老师，但后来再也没买到过一模一样的。今年我也准备去买些什么礼物附在信边上，这就准备出发了。希望你收到的时候还没有到明年。圣诞快乐，新年快乐。”

    落笔后萧程哲把纸叠好，小心地封入信封，粘了起来。

    说实话，这件以月为周期的事持续了这么久，不论是俞老板还是老曾都挺惊讶的。

    并非他们不信任萧程哲。十七岁的爱恋的确真挚炙热，当年的种种他们有目共睹。但年轻的热情往往也是短暂的，进入大学后，萧程哲接触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更多的人。说到底其实他和夏旭相处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一年多罢了。

    更何况，这样单方面没有回应的沟通，很简单便能将人的爱意消磨殆尽。

    也许旁人会猜测，这种寄信的行为已经从当初的爱慕变成了一种生活习惯，所以没有回应萧程哲也无所谓了。

    亲眼看着他走到现在的俞宸和老曾却很清楚，如今的萧程哲很清楚他想要什么，该做什么。他变成熟了，所以爱的方法不再那么直白、刺人。

    两年前，在萧程哲大一块结束的时候陆泽睿被放出来了。

    萧程哲很担心提起以前的种种会让夏旭想起当年的创伤，所以在信件中从来只说自己的事。只有那次他特意告诉夏旭，让他不要害怕，如果那人真的死心不改，他一定会想办法的。

    当年陆泽睿完全没把自己的行为当一回事。在他眼里家暴和拍几张男友的床照根本不算什么事，结果他父母走后门塞钱时发现没用，这才一家人上下一起慌了神。

    刚进了大公司，这么被关了一年半，陆泽睿的前途等于还未开始就走到了尽头。

    俞宸确实帮人帮到底，在陆泽睿服刑期间把他干的好事在当地的各个dom和sub圈子传得沸沸扬扬，后来他那个行业的圈子里基本也知道了，出来后的陆泽睿发现身边所谓的同事、朋友、情人全都四散而去，父母给他相亲找好的那位“未婚妻”也早就拉黑了他。

    原本想要去报复夏旭的陆泽睿终于害怕了。

    他怎么都搞不懂，自己那个一向温柔顺服、孤助无援的男朋友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靠山？

    萧程哲没有告诉夏旭陆泽睿的后续情况。他始终认为刑法对陆泽睿的惩罚远远不够，但萧程哲也怕狗急跳墙，最后若是再次伤害到夏旭，那就得不偿失了。

    Q市的冬天很冷，萧程哲只好在出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给自己裹上毛衣和羽绒服，然后又套上围巾和毛线帽。若是被旧识见着了肯定要认不出来他了，毕竟以前的他可是敢穿一件单衣到处蹦跶还和人打架的。

    萧程哲无奈地笑了笑，笑那会儿的自己年少轻狂。现在的他生不起病了。买药看病要花钱，缺课缺打工，最后要花时间补回去的还是他自己不是？

    路过宿舍不远处小吃街的鸡排店，柜台里的青年朝他挥挥手：“喂这不小萧嘛？你今天有班？”

    “今天没班！路过而已。我去公交站！”萧程哲冷得不想摘下围巾，闷声朝“同事”高喊道。

    “去市里？难得见你出门啊！”对方笑呵呵地“好”了一声，两人点头示意道别。

    萧程哲平时出了名的宅。放假也不回老家，除了在学校附近的店打工，就是待在宿舍里学习睡觉。每次大家都说他没好好享受一下大学生肆意放飞的生活，他都只是笑笑糊弄过去。

    乘上地铁，萧程哲看着手机上的店铺信息估算着路上要花多久。

    他不太喜欢吃甜品，但却关注了许多推荐甜食点心的点评账号。这家新开业的甜品店评价非常不错，萧程哲看上了他们的特色拿破仑酥，密封包装方便他寄快递，期末考试前就想好了要去买一盒送给夏旭。

    这家店别的都好，就是偏僻了些，没开在市中心的商圈里。萧程哲倒觉得这是优点，否则他下午去东西都卖光了，白跑一趟。

    从近郊的大学城始发站坐上公交车，萧程哲晃晃悠悠地坐了好久才到地方。

    一下了车，深吸一口气后冷冽的空气叫人肺都凉得发疼。

    萧程哲四下环视，在看起来略显冷清的广场上寻找那家店，最后于一层的街角找到了它。和周围无人问津的店铺比起来，这家甜品店附近汇集了不少人，显然许多人都和萧程哲一样是特意为了它来的。

    希望还没卖光……我不想送和去年一样的东西。

    萧程哲心里念叨着走进店里。

    他的个头从高二时的182cm又窜上去了些，一直长到大二才停在了186cm。反超了曾比他高一个头的俞老板一公分，因为这件事，一向以身高为傲的俞宸不爽了好几天。

    看到这么个高个子的年轻男生走进来，挤在门口的女生们多瞥了他一眼，虽然没看到全脸，但只瞧那双围巾上方露出来的眼睛，也能猜到这是个难得一见的清爽帅哥。

    萧程哲礼貌地说了句“借过”，从她们身后拿了张托盘，认真地沿着货架寻找网上那款拿破仑酥的身影。

    “哎你看。”

    “这么大个子的男生认真挑甜品的样子，好可爱……”

    萧程哲听着背后女生们压低了声音的讨论，心里一阵无奈。男人买个甜品就是可爱吗？虽然他还真不是买给自己的，但这社会的刻板印象可真要命……

    “您好，一共五十元，请问有会员卡吗？”

    萧程哲背对着的收银台处，负责结账的店员声音礼貌悦耳。

    “啊……没有。不需要。”

    “好的！请扫这边，我帮您包起来。”

    “……”

    萧程哲动作停住，怔怔地转过身去，手中的夹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心脏在一瞬间跳得飞快。已经三年了，他已经三年没有在梦境以外的地方听到过夏旭的声音，所以突然听到熟悉的嗓音，萧程哲一瞬间先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是不是他记错了……？

    “客人您……”

    “夏老师！？”

    柜台店员关切的声音和萧程哲急促的呼喊重叠在一起。旁人都愣了一下，根本没听清他们的话。

    但萧程哲看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猛地抖了一下，没回头。

    真的。

    真的是夏老师。

    萧程哲几乎要扔下手里的托盘，两大步跑到柜台前，拉过了夏旭的肩膀想要看他的正脸。

    “啊……”

    夏旭脸色煞白，几乎立刻转身要逃，但当他转头看到萧程哲的脸时，要退开的脚步骤然停住，半晌才微微松了口气。

    “萧、萧程哲……？”

    “是！是我啊。老师，你……你怎么会在这？难道你也住Q市吗？还是来Q市旅游？你住哪里？”萧程哲盯着面前的人，兴奋到几乎停不下话来。他好像平时一周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毕竟他以为要大学毕业才有机会再次接近夏旭，甚至有可能夏旭根本不会回信告诉自己他住哪里。

    萧程哲早就做好了打算，除非夏旭哪天再次搬家逃跑，或者退信示意自己断了联络，在那之前他可以无期限地这样寄信下去，直到夏旭愿意见面的那一天为止。

    可如今他竟然和夏旭偶遇了！他报考大学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夏旭可能就在Q市。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缘分？

    被店里的人注视着，夏旭往宽厚的围巾下缩了缩，眼神四处乱飞，露出了做贼一样仓皇失措的神情，颤着低声道：“别……你别叫我老师……”

    萧程哲一怔，明白了什么，狠狠在心里揍了自己一拳，连忙低声道：“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夏旭，我以后就叫你夏旭行吗？”

    说罢他直接替夏旭扫了待付款的码，将已经包装好的纸袋拿过，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夏旭就匆匆离开了店里。

    萧程哲感受到手下的手腕激烈地挣扎了一下，但或许比起三年未见的萧程哲，夏旭更害怕店里那一道道注视在他身上的视线，所以很轻松地就被他拉出去了。

    “夏旭，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找个……没人的咖啡厅坐坐，好吗？”走出去好长一段路后，萧程哲回头，放缓了声音提议道。

    事发突然，他刚才都没能好好看看他的夏老师。

    三年时间过去了，除了眼下有些淡淡的黑眼圈，时间没在夏旭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穿着件藏青色的大衣，虽然估计理由和萧程哲不同，但今天也一样用围巾将脸捂得严严实实的。方才两人一起小跑了一段，围巾有些散了，萧程哲目不转睛地看着夏旭，几乎想要上手帮他拢一拢，但生生忍住了。

    夏旭迟缓地点点头，眼神依旧有些闪躲。

    “……”

    夏旭低声说了句什么，萧程哲没听清，凑近了些问道：“什么？”

    “……手。”夏旭为难地往后退了一步。

    萧程哲这才意识到，他还攥着夏旭的手腕。他眨眨眼睛，面对夏旭时找借口的嘴皮子倒是比以前溜了：“这天也太冷了，我只是想帮老……想帮你捂捂。暖和暖和。”

    说着他还搓了搓示意摩擦生热，夏旭抬眼看他，发现现如今他都要抬头才能看清萧程哲的脸了。

    他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沉默地让萧程哲拉着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