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皑华霜天
第九十四章 皑华霜天 方云漪又惊又悲,喃喃道:“原来是我母亲出了这个掉包计。” 闵惊鸿叹道:“我乍一听到这个法子,震惊得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皇后瞧我脸色苍白,又劝道:‘毁坏龙族先祖坟墓,当然罪不容诛,但你是听我的命令行事,一切罪孽都由我承担。’ 我连忙下拜应承,皇后很是欣慰,又叮嘱我道:‘倘若天可怜见,你果真能保存龙族这最后血脉,你可千万记得,不要让他牵扯到我们这一代的仇恨战争中来。龙族煊赫显扬轰轰烈烈,谁知顷刻间烟消火灭,宏图霸业尽赴流水……这副担子太过沉重,他一个人挑不起来,倒不如无知无觉快快活活,一生平安圆满。’” 说到此处,闵惊鸿转向方云漪,说道:“殿下,你虽然不记得你的父皇母后了,但龙皇帝当年急着侵略中原,就是一心要替你打天下,创立万世基业。你母后亦是为你计谋深远,慈爱甚笃。她宁可你永远都不知道她是你的母后,宁可你孝敬别人为你的父母,甚至宁可你连自己是妖族都不知道,她全不在乎,只求你平安无虞。如今靖太昌揭露了你的身份,将龙皇后的筹谋毁于一旦,但也幸得如此,我才能告诉你当年的秘密,你总算能明白他们的苦心了!” 方云漪的泪水如断线珍珠从腮边滚落,抽泣道:“我……我要是能见见他们,听他们说说话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会会儿的功夫也好,我们不知会有多快活……” 闵莲君从怀中掏出一方红绸帕递给方云漪,说道:“你别难过,他们……他们一定盼着你高兴呢。” 那绸帕上熏了淡淡幽香,方云漪勉强笑道:“你说的是,我要高高兴兴才对得起他们。”接过来胡乱抹了抹面孔,睫毛带着湿漉漉的泪水,根根分明,漆黑发亮。 东迦罗说道:“众生平等,父母之爱没有种族之分。龙族帝后爱子之心感人至深,贫僧心中亦大为震动。”顿了顿,“但龙皇后这计策未免有些大胆,龙宫耳目众多,闵族长当年实施得只怕不太顺手?” 闵惊鸿接着说道:“龙皇后那时又嘱咐了我几句,便让我告退,第二天她领兵奔赴前线,我满心指望她能得胜归来,不曾想没多久就传来了龙后战死的消息…… “我悲痛之余,立即开始实施龙后的计划。有天晚上,我独自夤夜前去万龙陵,避开守墓亲兵的巡逻,潜入松树林。龙族将早夭孩儿都埋葬在树林草地中,不设任何地宫,这也就方便了我行事。我一连掘了三方坟冢,找出一具和太子体型最肖似的小龙尸体,然后将墓坑填平,掩以青蒿杂草,又溜回龙宫。 “但我回去仔细一看,那具尸首身上皮rou多处腐坏,就算经过烈焰焚为焦尸,也极有可能被人看出破绽。我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了我儿莲君。 “帝后尚未诞育太子之时,常将莲儿接到龙宫居住,他所住的居室仍然保留着许多旧物。我忙到莲儿屋里,找到他从前的一具蛇蜕。龙族和闵氏嫡系蛇族的鳞片都是银白色的,补缀在那龙尸身上,倒可以蒙混过关。我又宰杀了一头小羊,取其血rou加以胶合,费了好大心力,这才整治出了以假乱真的太子替身。 “我独个儿忙着这些勾当的时候,龙宫形势愈加复杂。群妖大宴之后,妖族群臣都回归了各自领地,只有三大贵族和数位重臣将帅留在宫中待命。而后水月湖噩耗传来,龙皇后分派众人回归各自领地,即刻准备跟人族开战,唯独把我留在了龙宫——那时她恼我护住不力,亦不许蛇族参战。但她终究是疼惜莲儿,许我把莲儿送回南疆。我就派所有蛇族侍从都护送莲儿回去,免得他们留在宫中,与我同受奚落白眼。 “所以,我虽与龙族亲眷同住紫霄天,但人人都知我备受皇后冷落,谁也不会留神我在作甚。及至龙后战死,龙族亲贵忙着争夺大权,更不会有人关心我的勾当了,我才得以暗中布置这一切。 “等到人族攻破紫霄天的那一天,唉……当真是不堪回首……” 方云漪心中酸楚难忍,上前轻轻抚了抚闵惊鸿的脊背。 闵惊鸿深呼几口气,泪中带笑看了方云漪一眼,才恢复声气道: “那一天,龙宫中凄声哭喊响彻云霄,龙族权贵亲兵们也有逃跑的,也有造反的,也有作恶的,乌烟瘴气丑态百出,当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我用白布裹着替身,急急忙忙奔向太子寝殿,只见数十个龙族亲兵,仍然忠心耿耿护卫在寝殿门前,准备以身殉主,不许太子落入敌人手中——果然如龙皇后所说,只有到了最后关头,才能辨别谁是忠jian。 “我好说歹说威逼利诱,这群亲兵总是不让我进去。我迫不得已,只能揭开白布露出替身,他们一看就知其意,这才允许我进去调换太子。 “太子那时才出生不久,小孩子家家正是最闹腾的时候,可那一天,太子好像也隐有所感。我把他从床上抱下来,他就静静趴在我怀里,一声大气也不曾呵着我。我放下尸首,埋伏火种,然后我把他负在背上,穿上兜帽披风把他遮住,他一动不动盘卧在我背上,两只小爪子轻轻抓着我的肩膀。 “我离开寝宫之后,那群龙族亲兵趁乱放起大火。不久人族大军杀入龙宫,也是这群龙族亲兵拼死断后,我才得以保护太子逃出龙宫。 “我那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火光冲天而起,烈火熊熊喷涌,将那华美宫室染得血红一片,灼人热浪滚滚而来,烧烤得人肌肤焦干,毛发卷曲,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可那群亲兵毫不退缩,他们穿着银盔甲挺着长枪,与各种服色的人族敌人杀成一团,然后一个个倒下…… “这时我感觉肩膀上湿漉漉的,连忙撩开兜帽一看,只见那小白龙一对圆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里盈满泪水,两缕龙须一抖一抖的,像是要嚎啕大哭,但又竭力忍耐……” 闵惊鸿看了方云漪一眼,方云漪此时泪水盈腮的模样,又让他想到了当年那小白龙,不由得悲声道:“宫人红袖哭,王子白衣行。你是金尊玉贵的龙太子,可你出生不久就遇此劫难,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你那时的可怜模样,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花厅中沉默良久,闵惊鸿接着说道:“人族大军忙着在紫霄天中屠杀龙族残部,多亏我提前熟悉过附近路途,才能背着太子速速逃到海崖之上。龙宫中杀声震天,海崖上却风和日丽,波平浪静。我化为原身潜入海中,负着太子向西游了很久很久,直到紫霄天化作小小一点,我方才回归陆地,然后把太子藏在箩筐里,专走荒野小路,风餐露宿回到南疆。 “那时,战火已经尘埃落定,人人都道龙族灭种。我怕走漏消息,连族人都不敢示知真相。我独自辟了一处洞府居住,亲自照拂太子,不许族人前来探视。” 众蛇族族人恍然大悟,一个长老捋须点头,感叹道:“那时你幽居洞府,性情忽然无比孤僻,大家都以为你太过悲切伤神,谁也不敢来打扰你。原来你是为了保护龙太子。” 又有人说道:“龙后遗命,事关重大,族长保守秘密也是应当的。后来你老人家又搬出来住了,是否因为你已经把太子送走了?” 闵惊鸿点点头,说道:“龙后说过,为了掩人耳目,太子不能与妖族有任何瓜葛。我就想到,我昔年曾结交过一位人族朋友。 “你们也知道,我素来不与人族交往,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盛夏时节,天气溽热异常。我在小龙山附近独自游水漫步,忽然遇到一个人族青年。 “我吃了一惊,立即问他如何闯进了蛇族领地?有何用意?还喝令他速速离开,否则就要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但那人族青年一点儿也不恼,嘻嘻哈哈与我抱拳问好,又说这里风景好,他想赏玩赏玩,问我能不能领他逛一逛? “我哪里能理会他?当即拔出软剑与他动手。没想到他武功可比我高明多了,他连佩剑都没拔出来,只是折了一根竹枝跟我相斗,我竟连他的衣角都砍不到。游斗了半天,倒把我自己累得靠在树下不能动弹,他仍是精神奕奕,脚步轻盈。 “我可真是打心底里服了他,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却帮我渡气恢复力气,仍然笑哈哈请我做他的向导。 “我猜想,他或许是要给我零碎折磨受,或许是要我领他潜入蛇族腹地。我万般不情愿,但身在人手,迫不得已,只能听从于他。 “我本来想带他到山壁陡峭、瀑布湿滑之处,趁机反击逃走,但言谈之间,我渐渐发觉他不是坏人,实是任性恣意、洒脱自在的随性侠士。 “而他对武学之道又有诸般新奇见解,能够想前人之不曾想,为前人之不能为。我们谈论古今名家,他的话总是让我醍醐灌顶,耳目一新。 “那天,我们游玩到天黑才分手,又约定第二日相见,一连十数日,我们几乎看遍了小龙山的水木风光。原来他在小龙山搭了一座草庐落脚,专为游山玩水而来。 “嗯,像他那样的绝顶大高手,根本不把人妖之争放在心上。我和他相处的时候,也常常忘了蛇族人族之防,轻松自由,无所拘碍。当世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他那般赤子之心。” 方云漪眼中还含着泪水,嘴角却浮现出浅浅的微笑,低声道:“那就是我爹爹传蔼公了。” 东迦罗微笑道:“方少侠纯挚天然,一片冰心,颇有乃父风范。” 闵惊鸿微笑道:“不错。殿下和方大侠的性子是很像的。那年夏天之后,我和方大侠成了好朋友。他漂泊四海,居无定所。常常前一天还在南疆,后一天又去了中原。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相见不多,但都将对方视为知己好友。 “有时候他来到小龙山,就会写信邀我相会。可我毕竟是蛇族族长,不得不顾及身份,所以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有这么一个人族朋友,每每都是单独出去与他相见。 “我带着龙太子回到小龙山之后,忽然就想到了方大侠。那年春天,他恰好写信告我说,他如今成婚有了家室,请我到梨花山做客。我连忙写信请他来南疆,后来就是他收养了太子,又手创逍遥妙玄功为太子封印龙珠。可惜这么好的人,却是英年早逝。” 众蛇族恍然大悟,一个长老连拍膝头感叹道:“这位方大侠实乃化外高人,此生缘铿一面,真是老夫毕生之憾。”余人皆是一脸钦佩神往。 闵惊鸿对方云漪说道:“方大侠为你取名为云漪,我猜想是取‘云从龙’之古意,龙翱翔天地之间,云涛透百丈,水府跃千重,何等壮观磅礴?龙行之后,云海水波留下层层涟漪,灵动聚散,意趣微妙,便如你这孩子,是龙族留下的回声涟漪。” 方云漪恍然道:“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闵惊鸿说道:“这个名字固然诗情画意,但毕竟不是你的本名。东海龙族族姓为敖,你父母是堂兄妹,你父皇的名讳是上皑下华,你母后的闺名,微臣不敢直呼,还请殿下伸出手来。” 方云漪忙掌心朝上,伸到闵惊鸿面前。 闵惊鸿在他手上写了“霜天”两个字,说道:“这是你母后的名字,而你的本名叫敖启瑜。” 方云漪卷起手掌,认认真真说道:“我记下了。”心里盘算着:“等我跟狼哥哥们回了哮月城,我要为父母立两个牌位,对了,就和我爹爹传蔼公的牌位供奉在一处。” 闵莲君端起一碗茶汤,送到父亲面前,劝道:“爹爹说完了,喝口茶歇一歇罢。” 闵惊鸿说道:“还有件要紧事没说呢。”看也不看儿子,轻轻推开茶碗,双目直勾勾凝视着方云漪,说道:“殿下,你的身世之迷,今日算是分说清楚了。你伤心归伤心,这日子还是要往前进呢。老臣现有件喜事要问一问你,不知你答允不答允?” 方云漪说道:“伯父说的什么话!你待我就如再生父母一般,你要我做什么,我衔草结环难报啊。”话已出口,忽然想到:“瞧今天这架势,莫非伯父要替闵公子向我求婚?那……那我岂不是两下里难做人?”又忙补了一句:“——只要无损人伦纲纪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