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活着
对于尤斯塔·谢尔菲斯而言，这也是一个异常忙碌的夜晚。 他是吃过晚饭之后，突然意识到，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吃饭的时候见过陈叙。 他当然知道陈叙并不是和他一同吃饭，他肯定是在公共食堂那边吃。但是，公共食堂与尤斯塔的私人食堂也连在一起，他理应是可以偶遇到陈叙的。 但是他从未见过陈叙。 这让他来了点兴趣，于是询问了管家。管家告诉他陈叙的日常动向。 尤斯塔起得晚，通常直接错过了早饭时间；而中饭呢，通常是等到陈叙吃完了，尤斯塔才会过来开始吃。至于晚饭，陈叙从不来这儿吃晚饭。 因此，这几天来，尤斯塔都没能再遇到过陈叙。 这反而莫名其妙地让尤斯塔皱起了眉。 因此他才会去寻找陈叙。因此他才会突然对陈叙产生欲望。因此他才会带着陈叙去往医务室。因此，他打扰了陈叙的睡眠，又将陈叙拖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 在焰王不发一言，就只是突然朝着尤斯塔的飞船开火的那一刹那，尤斯塔几乎什么都没想到。 他没想到他的帝国会因为这场事故变成什么样子，他没想到法米尔星球约尔港中的明争暗斗、暗流涌动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他更加没有想到，自己是否会在这样的炮火中受伤。 他只是本能地看向陈叙。 好像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见陈叙静默站立的身姿，他看见陈叙那双漆黑漠然的瞳孔，他看见那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来的，小小的火光。 ……好像陈叙也因为那样的火光而显得温暖动人了许多。 他因为他的安然无恙而突然松了一口气。 随后才是—— “轰——！！” 后知后觉的声浪灌入他的耳朵，飞船一阵阵的颤抖。 尤斯塔骤然回神，皱起眉。他仔细聆听了一下这样的炮火声音，然后突然咒骂了起来：“哪个帝国傻逼出卖了我！！” 这种重型武器——或许是某种射线或者暗能量炮——可不是一名星际海盗可以获得的。即便路德维希已经是海盗中的王者，也不可能。 这必定是国家资源。而出现在一名海盗的手上，就意味着…… 尤斯塔心想，帝国内部有人想要杀死他。 所以帝国内部果真出现了叛徒，并且身份地位极高。此外，他还与一名星际海盗联合了——买凶杀人？还是说，这与路德维希的贵族身份有关？ 那么约尔港呢？约尔港的事情，是否也只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谓的革命军真的出现了吗？又或者，所谓的革命军，只是为了让尤斯塔出现在这里，让路德维希有机会杀死他？ 尤斯塔的心中快速地闪过无数思量。 最终，归于一丝疯狂。 他暴怒地大喊着：“给我开火！该死的海伍德——！给老子宰了他！！！” 当世有可能是最强大的两名异能者之一，现在正用着各自飞船上的炮火，彼此攻击。 尤斯塔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想法，或许只是想着完成一个任务，杀死一个纨绔的贵族继承人。但是愤怒已经充斥了尤斯塔的心灵。 因为愤怒，所以他的身周已经出现了冰晶。那凛凛发着光的冰晶体，仅仅只是他的异能在情绪失控情况下的溢出，这体现出这个男人强大的力量。 两艘飞船在寂静的宇宙中对峙着，火光冲天。重型武器划破天际。 而即便他们在距离法米尔星球如此之近的距离互相开火，但是法米尔星球那边却毫无反应，尤斯塔这边的通信频道也一片安静。 这让尤斯塔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真的是帝国内部有人想要杀死他吗？可是为什么？不想让他当皇帝？ 可是他已经表现出对皇位的无比的抗拒，他甚至表现得如此纨绔、不堪大用……即便如此，仍旧有人想要杀死他？ 尤斯塔冰蓝色的眼睛彻底变得深沉，如同冻结的、冰冷的深海。他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来那颗星之纽扣——他习惯把这东西当成腕带一样，带在手腕上。 而现在，这颗星之纽扣毫无动静。 他的狐朋狗友没有发来消息，他的父亲母亲也同样悄无声息。他们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他现在的遭遇。或者他们也默许着、旁观着这样的结局。 真是…… “令人愤怒啊。”尤斯塔幽幽地感叹了一声，然后随手将那颗纽扣扔到远处。 他身上的异能光彩骤然爆发，原先不过是局限于他的身周，现在却猛地在一瞬间覆盖了整艘飞船。冰蓝色的光芒闪耀着，让这艘飞船显得更加璀璨夺目。 尤斯塔低声轻语：“想要杀死我，可没有那么容易。”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却仿佛出现在每一个人的大脑之中——即便是对面的焰王也是如此。这是高等阶异能在灵魂层面的应用。 与他的声音一同袭来的，则是一种深入骨髓般的冰冷。所有人都感到自己的思绪正在变得缓慢、变得僵硬，仿佛沉在了深冷的湖泊之中，浑身僵硬。 那冰蓝的色泽，逐渐蔓延至对面的焰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个狂傲、张扬的声音也闯入了他们的大脑：“你的异能还挺厉害！让我来试试，看能不能——杀死你！” 伴随这个新的声音，一股暖意，不，guntang的感觉骤然侵袭他们的大脑。许多人在这一刻眼睛、耳朵、鼻子等等一同冒出了血，更有人哀嚎一声，直接倒在了地上。 高等阶异能者在灵魂层面的直接对抗，许多时候都会殃及池鱼，尤其是低等阶的异能者。 如果是普通人，那么可能反而无法察觉到这种特殊的波动；但是对于异能者来说，他们的灵魂就好像与其他异能者共处于一片大海之中。 现在，两个强大的异能者，一个在冻结这片大海，另外一个却在灼伤这片大海。 他们僵持不下，而越来越多的人却倒在了他们的面前。 ……陈叙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 他没有昏过去，这显得不太正常。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灵魂本就不太正常。 他现在浑身冒血，衣服都被染红了，但并非完全是因为他的灵魂受到波及，而是他这具孱弱的身体，无法负荷尤斯塔与路德维希的对抗余波。 他思维仍旧运转顺利，但是却有着一阵阵的晕眩袭来。他闭上眼睛，察觉到眼前的黑暗都像是变得五彩斑斓了。 死亡又一次迫近了他。 而这一次，比起先前带着些许艳色、旖旎的床事，却显得更加残酷了。 因为他生而弱小，所以他死而无声。 陈叙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不禁暗自嗤笑。本来不就是这样吗？如果他不是个异能者，那他在另外那个世界又怎么可能受尽尊崇？ 而如果他不是个废物的异能者，那他在这个世界，又怎么可能受尽欺辱？ 他是个异能者，却恰恰弱小无用，因此在无名星球上任人欺凌，无力反抗。命运总归如此滑稽。 他叹息了一声，也不再强撑，直接坐在了地上。 他厌倦地看着这个世界，厌倦地听着大脑中尤斯塔与路德维希的对话。他们愤怒、疯狂，又兴奋、狂烈。生死之间的搏杀激发了他们两个本性中的凶悍。 陈叙慢慢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过在那之前，他的大脑中闪过了一个含糊的念头。 似乎……在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他，也因为他此刻的遭遇，而察觉到了痛苦？也同样在流血，在昏沉？ 是的，他们终究拥有同一个灵魂。 陈叙的灵魂或许强大，但是在不断承受尤斯塔与路德维希交锋的余波，又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他的灵魂也受到了伤害。 两个世界的陈叙同时察觉到一种难以为继的痛苦与虚弱。 他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就要死在这一刻了。 就要因为这种可笑的，殃及池鱼的，在其他的异能者交锋之中，死去了。 他就要—— 陈叙昏了过去。 而就在这一刻，尤斯塔和路德维希同时停手。作为高等阶异能者，他们同时在这一刻感到某种痛苦——那近乎是这个世界的痛苦，然后施加到了他们的身上。 等阶越是高，越是在这一刻感到剧烈的痛楚。莫名其妙、不知来源，却那么痛、那么痛，好像在替某个人承受着苦楚。 他们的表情同时扭曲，同时因为某种奇怪的剧痛而猝不及防地哀嚎着。 怎么会这么痛！怎么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尤斯塔粗喘着。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他感到自己的大脑都要裂开了，甚至变得粉碎，甚至于他认为自己在刚才那一刻已经濒临死亡。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明所以，无力继续维持与路德维希的较量。他以为他会在退缩的那一刻被路德维希焚烧灵魂，却意识到路德维希同样退缩了。 ……他也…… 尤斯塔这么思索着，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困惑与不安。 ……不安？ 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他有什么地方是忽略的？他有什么…… 尤斯塔突然用手臂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在刚才那种剧痛之中，他难以忍受，直接瘫在了地上。他的灵魂仍旧在隐隐作痛，他强忍着那种虚弱。 他转身，看向他身后的船舱。 已经血流成河。当然。这些人在直面两个高等阶异能者的灵魂交锋，不可能不受伤。 ……不可能……不受伤…… 尤斯塔的心灵几乎在那一瞬间窒息了。他看见那个门口处，静静跌坐在地上的男人的身影。他总是安静而沉默，毫无存在感，仿佛已经死去。 而现在，他浑身是血，脸上都糊满了血液。那血色掩盖了他苍白的皮肤，也同样昭示出某种刺痛人心的可能。 ……他死了吗？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尤斯塔跪在地上，大脑在一瞬间变得空白，他连滚带爬地来到了陈叙的身边。 他的手指在触碰到陈叙冰冷的脸颊的时候就颤抖了一下。那冰冷的温度令他骤然僵硬。 ……他杀死了他？他杀死了他？！ 尤斯塔冰蓝色的眼睛颤抖着。在爬过来的过程中，他蹭到了其他人的血，现在，也可能蹭到了陈叙的血。他不顾一切地把陈叙的身体抱过来，将身体弯折下去，耳朵靠在陈叙被血液浸透的胸膛之前。 周围一片寂静。 尤斯塔先是听见了他自己的心跳声。强健、有力。然后在那之外，终于、终于捕捉到了一丝虚弱的、几近无声的—— 砰、砰…… 尤斯塔猛地瘫软了下来。 ……陈叙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