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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乱

    ……

    “你最近脸色不大好,”翠翠细细端详他许久,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有什么心事?”

    李思听着,下意识往脸侧一摸,发现确实脸皮子都是绷着的,可想而知现在他是个什么状态,想扯一扯嘴角笑笑,却又什么都做不出,只好道:“没什么。”他嗫嚅着,又问:“离五月初五还有多久?”

    翠翠道:“还有十日。”

    原来才过了一半。他内心怅然,面色也跟着低沉下去。翠翠窥着他的神色,道:“快了。”

    李思定定坐在那儿,僵僵的,道:“怎么感觉过去了很久……”

    最近这两日来,他时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愣愣的望着那扇殿门,就这么望着,仿若一尊泥塑木雕,一瞬不瞬的,出了神。他是怎么来到这画壁中的?这一切又是怎么开始的?脑子发了昏,记忆好像都模糊了许多,悲喜都离他好远,甚至于木然,没了半点感觉,只是到了午夜梦回时,那阵感觉又变得那样清晰,是种又酸又涨的痛感,伴随着呼吸,一下一下牵扯他全部的神经,枕面一片冰凉,似是被谁的泪所打湿。

    翠翠看他,强健的身骨尚在,内里却是空洞洞的,仿佛一阵风吹来都能将他掀倒。才过了十多日,一个人便成了这幅模样,他还能撑多久?翠翠内心做着猜测,但即使是他,最后也不能很好得出个答案。但……李思不能倒,不论如何,都不能。他已经死了,阴间人不能插手阳间事,但血海深仇仍在,那股怨恨并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淡化,只会愈发的加深。他需要李思,要他能够回到阳间去替他段家洗清冤屈,让罪有应得的人都得到报应。翠翠知道这个法子很笨,可他已别无选择。

    到了晚上,翠翠端了一只乳盅放至李思面前,那乳盅成色极好,nongnong的乳白色,隐约飘着淡淡的青,里头不知盛着什么,盅盖上凝着一层薄雾,结了粒粒水珠,有些水珠受不住力,顺着圆滑的盅身滑落下去,仿若雨后天晴一般,便是就这么看着都是种享受。李思看了一看翠翠,目光里是疑惑。翠翠笑了笑,径自掀开盅盖,但见里头盛着一块儿黑棕色的、形若豆腐的东西,晶莹剔透,暗暗有股草药香味,极是甘甜,翠翠道:“这东西名叫龟苓膏,又称作凉草粉,是我昔年到南方游玩偶然尝到的,以鹰嘴龟、土茯苓为主,又辅之以生地、银花、蒲公英等物难熬而成,原是南方人解暑止闷用的,我见你这几日来胃口都不好,想着这新花样应该能对你胃口,便试着做了一份,味道应该还过得去,你试试?”

    李思愣了愣,道:“劳你费心了。”

    翠翠摇头笑道:“说不上费心,你快试试看吧。”

    李思点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这龟苓膏里头加了冰,含在口里丝丝的冰凉,味道偏甜中又夹带着点甘苦,吞入腹中,只觉连日来的闷气都去了许多。倒是他从未试过的东西,他忍不住紧接着又尝了口,想起翠翠费了这般功夫给自己弄来这么一盅龟苓膏,不知他吃过没有,便抬头要去问,没想到这一抬头,却正对上了翠翠望向他的一泓秋水眸中,不自觉的,脸上一热,他讷讷道:“……怎么了?”

    翠翠道:“什么怎么了?”

    李思一愣,道:“我是想问,你吃过没有……”

    翠翠失笑道:“我一个死人,哪里还用得着吃东西的,再且没了五感,酸甜苦辣皆是无味,对于这些也就没什么兴趣了。你吃吧,别在意我。”

    “……哦。”李思低低应着,心里头不知怎的泛起了酸。原来,人死了便是这样的么?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说:“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的原名叫做段澄?”

    翠翠道:“不错。”

    他问:“你原名叫做段澄,那为何又改名为翠翠?”

    “你应该曾听说过,人死后,魂魄离体,便会有阴差来勾魂送往地府……我是从阴差手中逃出来的,生死簿上有我姓名,只要有人喊了这个名字,生死簿便能感应到我的方位,因而只能被迫丢掉了姓名,后来,我听一个鬼魂说起城郊一处破庙中暗藏一面画壁,里头皆是无处可归的亡灵,但因有两位法术高强的大王坐镇,就是地府的鬼官也轻易不敢招惹。”

    李思一面听着,一面道:“所以,你为了逃避阴差的追捕,便丢掉姓名进了画壁中?”

    “不错。”他笑道:“翠翠原是我母亲的小名,那时我万念俱灰,哪里再来心思替自己想个别名,当人问起时,便随口说出了一个,后头再想改,这名字早已传开,也就懒得再换了。”

    从不知道一个名字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人死了,都要到地府去么?”突然的,不经由脑袋的,李思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翠翠道:“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万事休矣,魂魄离体,便该到地府去,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又再开启下一个轮回。”他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低很轻,“但我不想重新开始,我还有执念,还有仇要报……李思,你知道么,我死的时候还未到及冠之年,我若能逃一起,就是豁出性命拼尽所有也要替我段家报仇雪恨的,可是我没有……”

    他就坐在他的旁边,因而他能很清楚的捕捉到那轻微飘渺的声音里暗暗藏着的不甘心以及愤懑,李思不由的道:“我会帮你的。”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坚定。

    在听到他这句话时,翠翠心里是有些惊讶的,他现在这情况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还能如此承诺会帮他,一时间,竟是百感交杂。他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反应过来,似是感慨的道:“如果早些遇见,或许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李思苦笑道:“或许吧,谁能说得准……”

    是啊,谁能说得准?其实那句话也不过是他随口说说罢了,若真有机会在他未死时遇见,那时意气风发、贵为大臣公子的段澄,是根本不会将一个无权无势又没有背景的李思放在眼里的,除非是这种情形下,否则,他们一辈子都难有交集,更何况成为朋友?

    翠翠目光闪了一闪,微微笑道:“你是我这么久以来,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朋友?”

    “是的,朋友。”翠翠轻轻地道,向他提出一个请求:“你能叫一声我的名字么?”

    他嗫嚅着,微张双唇,半晌,终于说出:“段澄。”

    仿若心悸一般,他愣了一愣,又道:“能再叫一次吗?”

    他没有拒绝:“段澄。”

    这种感觉来得很快,甚至来不及细想,翠翠望着他,他也回望着,四目相对之下,忽然的,某种情愫暗暗滋生。翠翠手指微动,竟凑前一步,便朝他亲吻而来,李思一怔,惊慌的要将他推开,翠翠却是低声说:“澄澈的澄,你记住了。”说罢,他便探开了他的齿关,深深吻住了他。

    那张秀丽的容颜近在咫尺,他始终没有回过神,僵住身子,呆呆地睁着眼,看着眼前细腻白皙的肌肤,甚至于他的呼吸也清晰可闻。是怎么开始的?又会因何结束?不知道。不同于他,翠翠一直紧闭着眼,看上去这样的专注,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时还会轻轻扫过他的眼睑,痒痒的。心里荡起一丝波澜,不知如何,他竟也开始闭上了眼。

    两副遍布伤痕的身躯愈发贴近,他们环抱着彼此,汲取那一点奢侈的温暖。唇齿相依之间,竟有一瞬心是落在平地上的,那样安稳。呼吸愈发急促而紊乱,他一颗活跃的心跳动得很快,一只手悄然抚上他的胸膛,从衣领相交处钻入,很快的,他温热的皮肤便触到了一片凉意,那阵感觉很清晰,他能清楚的知道那只手是怎样揉搓他的胸膛,又是怎样轻捻那粒乳rou,一身低低的哼吟从他唇中泄出,已然情动。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

    但、为什么?

    像是渴求已久的,他这样渴求一个善意的怀抱。或许他们本就是一对可怜人,此时不过相互取暖,慰藉心灵罢了。

    他的吻轻柔而细密,从嘴唇一路辗转来到他的脖颈,李思的手放至他肩头,偏着脑袋闭眼承受他的亲吻,不住的喘息,半张的眼中却是呈现惘惘之色。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他竟开始想念母亲,想念家乡的一切。好像都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他想起家里的那片田野,春耕秋收,田地里总是弥漫有一股淡淡的稻草香气,田地中浅浅的水洼中会藏有各类鱼虾,那东西是吃落下的稻米长大的,因而rou质鲜美不说,还隐约有种别的没有的稻花香,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他总会在空闲时便来到田地里准备一只竹笼去抓,很多时候一抓便是一下午,好不容易得了些收货,便趁着天边灿烂的晚霞拿回家去……

    那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如今再想起来,竟去身在梦中,那样的恍惚而不真实。

    眼眶热得发酸,蒙罩了一片水雾,欲坠未坠,隔了好久才终于结成一滴泪来,自他的眼角滑落,沾湿了面庞。其实他并非一个脆弱的人,可这段日子来像这样的流泪却不知是第几回,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可人非草木,又孰能无情?慢慢的,他泄出一声沉重的、颤抖的呜咽,一种脆弱如婴孩、如小兽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