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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来访

    12

    删好友事情触怒了阿维的朋友,但想要的补偿却是去阿维家玩他的游戏机。也不知道是垂涎已久还是临时起意,不过去阿维家就是去我家,我很讨厌别人来打扰我的生活。那些都是阿维的朋友,并不是我朋友。

    阿维双掌合并举在下巴前说“拜托拜托”,有种丈夫要带朋友回家喝酒之前向妻子请求准许的既视感。

    “你们这么玩就是浪费时间。”

    “劳逸结合嘛。”他拖长尾音。

    阿维对玩乐的态度与其说是不在乎成绩,不如说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这种由内而外闪闪发光的自信使我有时特别想挫挫他的锐气。我承认我讨厌他这点,如果非得冠以妒忌的名号,那也只能说明我不认命。

    人类的经验常教我们要谦卑,妒忌是魔鬼,若我当真实践这一真理,我会有什么改变吗?无论怎样我都在凭自己努力超越他,付出如此多的辛苦,应该有资格去妒忌了吧。不过我不喜欢妒忌这种难听的词,听上去使人面目丑陋,不甘心会更贴切一点,哦不,还是讨厌更贴切,我讨厌阿维。只要标准变一变,我并没有不如他,他的学习能力、社交能力,说到底,也只是比我更“世俗”一些罢了。

    但最近我发现挫这家伙的锐气似乎有些困难。

    “我对你做的事情,你生气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那是我自愿的。”

    “那……我如果让你期末考试考得一塌糊涂,你也会自愿吗?”

    阿维露出复杂的表情看着我,就像在说“哥你怎么会下这么卑鄙的命令啊”,看得我忽然产生强烈的羞耻感,我刚要开口反悔,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发挥失常可以吧。”

    “啊……嗯。”我不大自然地看向一边,心虚地应了一声。

    我这个命令确实很卑鄙,直接犯规抄近道来自欺欺人,一副狡诈的小人嘴脸。在提出来之前,这个念头实际上常常冒出来,蠢蠢欲动,我想要不要试一试?或许可以成。但又转念,这样形而上的做法又有什么意义,给别人看的还是来骗自己的?

    倘若被拒绝了呢?讨厌的人看到了我丑陋善妒的一面,连同我的身体都失去吸引力了,处境岂不是更加尴尬?就相当于直接印证了“我这人很差劲,不值得爱”。

    阿维叹了口气:“哥,你还是不懂啊。”

    我敏感地眉头一竖:“什么不懂?”

    “你总是把我和你分开,”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但是我爱你啊。”

    我耳朵被触了静电似的。

    他依然没有流露受挫的表现,反而我被弄得很窘迫。

    阿维少数几个时刻露出吃瘪的模样,通常都是因为我不理他之类的,论真实性,我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因为每次如此我都会被他占点便宜。

    他的自尊心还在挺多莫名其妙的地方,比如说那天被雨淋湿后,他刚上二楼就受不了粘腻似的把衣服脱了,跟我炫耀自己的腹肌。

    “哥,你快看我的腹肌!”他的身体特别白皙,皮肤也很柔嫩的样子。

    与其说是腹肌,不如说是腹肌雏形,若隐若现的那种。我一巴掌拍上去,随口说:“就这点还出来得瑟。”之后他的自尊心就好像裂了一条缝的样子,闷闷不乐。

    此后隔几日就会在厕所把我堵住,或者拉到没人的地方把衣服掀起来,非得让我看他的健身成效,逼我摸他的肚子。总之很烦人。

    “喂,阿维。”

    走廊上三个男生一边走来一边叫他。

    “给你看个好东西。”

    “绝了,超——绝,那个射门简直就是神之一脚,根本不是人能踢出来的!”一个男生很激动,夸张地大声说。

    我和阿维都同时朝那个方向望过去,乌里伸出胳膊揽住阿维的脖子,另一只手插着口袋。

    “你最近怎么老粘着你哥,都找不到你了。”

    我看了阿维一眼,又瞅瞅另外的三个人,一声不吭地绕过他们离开了。一想到这群吵闹的人过几天会来我家,我就觉得头疼。

    周六放学回家,玄关处摆放着一堆七扭八歪的鞋子。“哇,你家真大啊!”吵闹的中学生用声音把空旷的房子挤得四面缩小了似的。mama早有准备地把点心零食端出来。爸爸穿着清爽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在庭院后面捣鼓自制的小木头鸟笼。可能大学教授都这么闲,又有生活闲趣,更何况是教浪漫法语的教授。

    同学到庭院后围观爸爸挂小鸟笼,它像一只充满雅趣的木制小灯笼悬吊在桂花树上。

    韩悦深深吸了一口清甜的花香,胸脯像烤箱里松软的面包般膨胀起来,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

    “会有小鸟飞进来住吗?”她问。

    陈磊说:“这是装饰吧,桂花树太矮了鸟不会来住的。”

    韩悦置若罔闻。

    爸爸笑得很雅,又很开朗,这种气质的笑容就像绅士西服上的蝴蝶结领带,脑袋空空的人难以模仿。

    “当然会有,两年前我放的鸟窝里就住着绣眼鸟,但后来刮台风给坏了。”

    “啊,好可怜,小鸟有没有怎么样?”

    韩悦和两个女生朋友一阵失落和同情。

    “它消失了,但应该又在哪里住下了。在自然界里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没什么可担心的。”

    爸爸听似随意的语调里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嗯,也是。”

    韩悦紧张的表情放松下来,三个女孩继续吸收着花香和植物制造的新鲜氧气。

    我陪同学在客厅呆了一会儿,他们吃了mama做的点心,男生大声聊游戏机和各种电子产品的事情,女生也在热聊我不知道的八卦。我嚼着曲奇饼干,听着各种浪费口水的信息,完全融不进去,也没奢望融入进去,对于这类不属于我兴趣的事物,我本人毫无发言权。

    人与人之间只有兴趣相通才能成为朋友吗?通过谈论兴趣爱好发展至互相倾诉糟糕的生活,交往只有这么一条途径吗?那拥有冷门爱好和没什么爱好的人该有多孤独啊。

    或许这就是世俗的阿维受人欢迎的原因吧。

    默默吃点心的时候,就连无聊旁观的我都看出来韩悦和陈磊闹矛盾了,我记得阿维说他们在谈恋爱,但这俩人确实不搭。

    韩悦算不上美丽,但很可爱,薄薄的刘海修剪得整整齐齐,喜欢在头顶扎一个小辫子或者小丸子,下面散着到脖子的余发,个子娇小,容易被错认成初中生。她在学校是广播台副台长,声音甜美,热爱文学。当然每当中午放广播的时候我都会带上耳塞,对于经典文学,沉静而有阅历的女中音才有韵味,少女单薄的声线和造作的情感只是浮于表面的念白。陈磊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高中男生,偶尔会点耍宝,但这种顽皮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话反而能成为少年的加分项。

    他们怎么在一起的我并不感兴趣,不过一定是男追女的戏码。

    韩悦带上两个闺蜜陪她,全程都只和女生说说笑笑,或者回应别人的话,就是对陈磊视若无睹。

    陈磊故意去吸引她注意,却屡战屡败,脸上浮现出跟阿维某些时刻很像的表情。我觉得有点有趣。

    不过,我只是看在是同班同学的面子上多坐一会儿,到最后觉得实在浪费时间,就起身上楼回房间写功课了。

    “我回房了。”我起身说。但也不知道在跟谁说,大概是在对空气说。

    七八个人,叽叽喳喳各说各话,只有阿维一听到我的动静就马上关注我,跟雷达一样灵敏。也许就是笃定他肯定会在意我,我才会没有一丝尴尬地平静说话。

    “啊!还没看过你们兄弟俩的房间呢!”乌里突然喊,大家都瞬间起了兴趣。

    “去去去,一起去,老子早就想玩游戏了!”大田兴致勃勃。

    阿维的房间有电视,可以连接游戏机。

    我迈出去的脚停顿了一下,心情顿时很烦躁。我不喜欢外人进我房间。

    “可以吗?”阿维悄悄问我。

    “看吧。”我耸了一下肩装作无所谓道。

    我的房间没什么好玩的,他们对我书架上的书大惊小怪后,便丧失了兴趣退出去了。三个女生目光在书脊上流连,韩悦向我借了几本书,两只眼睛都在发光。他们问了很多关于作者和作品的问题,这都是我擅长的。

    “这些是我爸借我的,就放在我这儿了。”我对韩悦说,指的是她借的那些书,见她如此感兴趣便道,“他书房里的藏书更多,有三面墙的书柜。”

    “你爸是做什么的?”

    “大学教授,教法语的。”

    “哇,好厉害!”韩悦惊叹起来。

    阿维不知何时已离开乌烟瘴气的隔壁房间,一脸阴郁地进我这儿赶人,皱着眉头,不爽道:“喂,我哥要学习,不要再打扰他了。”

    三个女生面露尴尬,可能因为他的脸色不好看吧,觉得自己真的打扰到东道主的生活了。

    真是直白。我小小吃了一惊。

    “不好意思……”一个女生小声嘀咕。

    等到房间里没人后,他一脸严肃,好像我犯了什么过错,近距离站在我面前,心情很糟糕地低声问我:“你们说什么呢聊那么久?”

    我歪了歪头。

    “聊些彼此感兴趣的事情。”

    阿维脸更黑了。

    “久违的很开心。”我补充了一句。

    “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阿维不甘心地问。

    我故意沉默片刻,然后淡淡道:“明明让别人别来打扰我,自己却过来打扰我,你可不要太自私啊。我现在要学习了。”

    “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他又追问了一遍。

    就在此时,风风火火的大田出现在门口高亢地问:“阿维!我能玩你电脑吗?”

    我俩迅速分开一定距离,阿维不耐烦地转头说:“玩吧。”

    大田手向左边房间门口一指:“需要密码啊。”

    阿维即将要发动的引擎在理智下熄了火,念念不忘地看了我一眼,眼里还有好多想说的话。我朝门口扬了扬下巴,笑了一下。

    “去吧。”

    看这家伙心情烦躁的样子真令人愉悦。我把门关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开始哼起了小曲儿。阿维是怕我喜欢上韩悦了吧,要说趣味相投,韩悦蛮适合我的,只是她太天真了。

    在做题的时候时间流逝得飞快,窗外的天色渐渐昏暗,变成了黑蓝色。我揉了揉眼睛,舌头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拿起空水杯朝房门走去。希望他们赶紧回家,我祈祷着。

    恰好房门也被敲响了,我边打开边说:“你又来干……”话音戛然而止,我愣愣地盯着乌里的脸。

    “我还以为是阿维,”我反应过来,“什么事?”

    他挠了挠头:“我想你那儿有没有别的什么书可以借……”

    “自己进去挑吧。”

    “你去倒水吗?”

    “嗯。”

    乌里眨了眨眼,朝我呆呆地注视了一会儿。

    “你好酷。”

    我挑了挑眉,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我:“我吗?”

    “嗯,你一直都挺酷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

    他嘻嘻笑了起来。

    一楼爸妈和三个女生坐在沙发上聊天,我经过的时候,爸爸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正捧着一本法语诗集在朗诵,四十出头的他平时注重保养和锻炼,只有三十出头的模样,念法语的口型变幻莫测,像欲吻的鱼嘴,吐出五彩斑斓的气泡。那风头尽出的迷人样子引得三个不谙世事的女孩沉迷其中,眼里是溢出的崇拜和尊敬。爸爸像被众星供着的月亮之神,他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想必收到的礼遇更加盛大,一双双求知的青春眼睛专注地盯着他尽情释放魅力。

    我进厨房时,爸爸说了什么,激起一片笑声。相处得很融洽啊,该不会下次还想来我家吧。厨房里站着一个人,陈磊眼眶红红的,手里攥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他撅着嘴,听着外面的笑声。

    “女生真的很难搞懂。”他突然说话,本想视而不见的我吓了一跳。

    “是吗……”我敷衍道,或许我该把吗换成啊。

    “是啊,怎么哄都哄不好,干脆不要谈恋爱了。”

    “那你分手啊。”我脱口而出,下意识发现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陈磊更加想哭,抿着嘴唇,下巴绷紧,道:“不要。”

    “呃……她为什么生气了?”

    “我怎么知道啊,莫名其妙就生气了。”他开始念叨起来,我们一开始怎样云云,她说了什么云云,我如何如何云云,结果冷战云云。

    我有点同情他,又觉得他很烦。平时嬉皮笑脸的男孩被恋爱勾去了魂变得愁眉苦脸,优柔寡断,却又看不到自己失误和过错,为“莫名其妙”之事痛苦折磨。

    完全不搭嘛。

    八点半左右,爸爸开车送同学们回家,我和阿维帮mama收拾垃圾。那伙人约好寒假去z市玩两天,期末都还没开始考就已经安排好假期怎么玩了。

    mama在厨房洗杯子,传来流水的声音。阿维的身体总是故意贴过来,对我动手动脚。“来我房间吧。”他的脑袋凑近我,嘴里有股甜甜的可乐味道。

    “你的房间自己收拾。”

    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闹起了脾气似的啃着我的脖子。我“呃啊啊”地反手按住他的额头,一股微小电流从后颈脖沿着脊柱贯穿过。

    “别闹了,会被妈发现的!”我小声地制止他。

    “那你去我房间就不闹了。”

    “去你房间干嘛?”

    “问你一些事。”

    我迟疑的间隙他环着我的腰往自己身体方向拉过去,厨房里的流水声停住了,mama的脚步来回走动。

    我赶紧解开了他的手,无奈道:“好好好,别弄了……”

    一进房间,门就被关上了,我在阿维怀抱里没反应过来。谁让他擅自抱我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哥,你跟我在一起开心吗?”他的声音闷闷的。

    我愣了一下,有点想笑,觉得这问题不太好回答。

    “你还在纠结这个啊。”

    “嗯……”

    “你说呢?”

    阿维离开我的身体,眼睛直视我,手还环着我的腰:“我不知道。”

    “你现在就在占我便宜。”

    他沉默了几秒,松开手,又再次抱住,摇摇脑袋。

    “除了这个。”

    “知错不改是吧。”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无辜地看着我。说实话,除了喜欢占我便宜,这家伙在其他地方都顺着我的心意,挑不出刺来。

    “你去z市吗?”

    “不去。”

    “为什么啊?”

    “太吵了。”

    事实上是因为那里没有我的房间,我躲不了他们,如果融入不进去,就没有藏身之地了,对我来说这很煎熬也很浪费时间。

    mama敲了敲门,声音传进来:“垃圾整理出来去倒掉啊!”然后转开门把,看见阿维倒在床上,脸上还凝固着惊讶的神色。我不小心推得太用力了,他愣是没回过神来。

    “嗯?在打架?”mama狐疑地问。

    “没有,闹着玩的。”我说,心虚地匆匆走出房间,回头对阿维道,“你自己整啊,不要来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