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烈江心
他多久没出去了,穿过西月大桥,踏入烈江心的繁华街市,听喧闹的人声车声渡轮声与江涌嘈杂成一片,在大厦遮天蔽日的路口张望方向。 商场的冷气开得有多足,爆米花是什么味道,烈江大道那栋楼建好了没。 一切变得遥远,恍如隔世。 吵闹,无聊,沉闷——站在十字路口会让人无所适从,他宁可在书房里写一天的字。 日子总是循规蹈矩,风吹不起半点涟漪,指向一种沉寂的生命力。 只是最近,这沉寂的生命像是被人从内部添了一把小火,煨汤似的,微微翻腾了起来。 “过来,再带个墨镜。”亓锐朝符槐盈勾勾手。 符槐盈外面穿着他的一件灰色连帽衫,肩线落到胳膊,衣摆也垂到了大腿中部,松松垮垮地吊在身上。 “真的看不出来吗?”他一脸紧张地看向亓锐,低头上拉链,一下拉到了顶。 符槐盈昨晚好不容易睡着,却一头栽进了噩梦里,惊惧着醒来时,背后已经全部湿透。 天还没亮,大街上寂静一片,甚至连一辆车都还没有,风里带着干净冷肃的味道,路灯都站出了永恒的模样,他锁上门,绕过望丘公园,穿过望丘路又向南,一路走到了学校这边。他走得很快,望丘路的一大半是直接跑过的,红绿灯跟着这座城市一起静止,烈江从中贯穿,奔流不息。 亓锐六点半的时候下楼,那时天才刚刚大亮,他从楼下开始跑步,跑出小区大门左拐向东。 学校后面这条路种了两侧的悬铃木,此时九月中旬,悬铃木叶转变颜色,像被阳光咬噬一般,印上了大小不等的黄色光斑。环卫工人将这条路上掉落的青黄相间的叶子扫成了一小堆一小堆,开着三轮车来清理,铲完了小区门口的落叶,他将扫帚扔到了车里,坐了上去,指着门口那颗大樟树朝对面的同事说: “还是这个好啊,一年四季都不落叶!” 早餐店老板从屋里出来,拿了一屉包子装进了塑料袋里,忿忿道:“好什么,招牌都给我遮严实了!”走到路边把手里的包子递给车上的人。 符槐盈就在那棵大樟树下站着。 亓锐低头小心地把墨镜架到他的耳朵上,又把帽子给他戴上,松紧绳拉到最长,看着他只露出半张脸的滑稽装扮,忍着笑说: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符槐盈从袖子里扒拉出两根手指,扶着松垮的墨镜腿调整位置,但这墨镜在他脸上实在是有点大了,连眉毛都统统遮住,一松手就下滑,他只能从滑落的墨镜上沿抬眼无奈地看向亓锐。 他的眼睛很好看,瞳孔是浅浅的琥珀色,睫毛浓长,尾端有些蜷曲着缠连在一起,动起来像是千缕细丝扇动,漂亮,可又总让人担心下一秒会不会断裂。 亓锐摸了下鼻子,把墨镜给符槐盈推上去戴好,挡住了他的眼睛,隔了两秒又拿掉,说:“我给你修修。”转身找工具箱去了。 早晨符槐盈跑过来时,一张脸煞白,眼里沉甸甸的焦急都要掉出眼眶了,亓锐心里咯噔一下。那份焦急较之昨晚,只增不减,这种高度紧张的情绪极其耗费精力,大脑根本没有办法承受长时间的高负荷意识,所以一般人连四十五分钟的课都会走神。 他以为今天早上符槐盈会冷静下来,恢复他平时的模样,至少有所缓和,不会是昨天晚上那般绷着神经。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符槐盈大脑里像被安插上了电线,开关一直开着。 亓锐步都没跑,直接把符槐盈拉上楼。 也许多在这里待一刻对他来说都算是煎熬,亓锐很快就换了两枚新的细螺丝上去,又在眼镜腿两边各自绑上一根乳胶橡皮筋,塞进了兜里。 148路公交车沿着学校门口的南丘路一路向南,离开浅丘区后向西,经过十二中后面的河坝,上了西月大桥。他们上车时刚刚七点,离早高峰还有一会儿,公交车上正好坐满,亓锐靠着立杆,符槐盈拉着吊环扶手站着。 “具体位置在烈江心哪?”亓锐低头小声问。 “烈江心南路146号,江心金融大厦36层。”符槐盈脱口而出,好似这个位置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已经在心里说过了千万遍。 亓锐点点头,随后符槐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给他——银拂律师事务所,江心金融大厦第36层,名片是pvc材质,厚实的磨砂手感,黑底白字,左侧烫印着一个亮银色的麦穗图案。 他正低头琢磨那张卡片,突然左侧桥下传来一声巨响,座位上的人哗啦一下拉开了车窗的帘子,一轮火红的太阳挂在东边的天空之上,刺眼的光芒立即在车中铺满,所有人迎着太阳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向车窗外看——东边的江上两艘货船船头船尾撞在了一起。 因为体积大,所以声响大,但其实相撞时速度很低,除了颠簸了一下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意外。车里的人朝外看着两艘船,拿出了手机拍,前后交谈着,连司机都放慢了速度,一眼一眼地向外瞟。 一声长鸣。 “南边的拖船来了。” 车上的人向南看去,一艘白色的拖船从南岸驶来,短暂地鸣了三声。 而亓锐只在巨响那一秒向外看了一眼就移回了视线,重新打量那张名片,看了一会儿他开口道: “36层除了这个律所还有什么公司?” 车里杂乱的说话声盖住了他的声音,符槐盈没有听到,从始至终看着前方的道路。 这时,东边江上又传来一声巨响,随后长鸣短鸣乱成一片,引得乘客伸长了脖子,惊呼不已,连连嘶声。 亓锐拉了下符槐盈垂下来的那只袖子。 “嗯?” “36层除了这个律所,还有其他什么公司?”亓锐在他眼前晃晃那张名片。 “哎——!”车里的人望着窗外齐声发出一声高昂的哀叹,随后都笑骂起来,车里哗然一片。 “嗯......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去过。”符槐盈的表情变得有些局促,他从亓锐手里拿过那张名片,重新塞进了兜里,握着吊环的手指收紧几分,看向路的前方。 亓锐的手停滞在了半空,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几秒,而后靠住立杆拿出了手机。 下桥进入烈江大道的站台上来了几个人,都拉着吊环站着,亓锐正翻看手机,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是一位拿着公文包,穿着整齐蓝衬衫,发根有点花白的男人。 “小同志,”他指指左边车窗,“那边是发生什么事了?” 亓锐抬头往左边看了一眼,只见三四辆船只都挤在了一处,鸣笛声高高低低响个不停,沿江大道上人头攒动,都在朝江上张望。 他看到那些黑压压的人群,心里莫名地堵了些烦躁,看向男人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叫了一声“符槐盈”,大拇指弯向左侧。 符槐盈向左边瞥了一下,半秒就收敛了目光,与亓锐对视一眼后依旧看着前方道路了。 一只只船头开凿江面,荡起一圈又一圈弧形弯曲的涟漪,彼此交织,相互消解。 亓锐在一刻的静止里突然就意识到了他与符槐盈的交汇点。 足足将近一个小时,公交车才在沿江大道和烈江心南路的交汇处——烈江心码头站停下,车上的人几乎全下来了。 刚踏入烈江心,耳朵瞬间灌满江边呼呼风声,风一停,四面八方的车鸣人声呼啸着涌来,争着往脑袋里钻,亓锐只得按了下耳朵。他真的太久没来过这边了,上次来时码头东南面的那栋大楼框架主体还没打完,现在已经耸立在金融区的楼林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了。 烈江心南路走上两个路口是环岛,江心金融大厦的位置就在环岛旁边,可符槐盈却像双脚被牢牢粘在了公交站台上,只看向南方,却一步不动。 亓锐在公交站台台阶下静静等了他两分钟,见他依然没有要动的意思,一步跨上去,拿出墨镜,低头给符槐盈戴上,调整了一下。他拉起符槐盈一只胳膊,向前看路口的红绿灯。 五、四、三...... “这样,好么?”他轻轻弹了一下符槐盈脸上的墨镜。 符槐盈伸手扶稳墨镜,低头看了一眼脚尖,盯着远处耀眼的玻璃幕墙,小小的“嗯”了一下,随即被亓锐拉着跑向前方,嚷闹的空气奔驰着向他身后倒退。 环岛的正中央立着一座雕塑,青亮色透明的玻璃雕刻成一个长发女人的模样,她背手长身而立,闭着眼微微后仰,一只脚离地勾连着另一只脚腕,海藻般坚韧的长发飘扬四周,遮去了半张脸,缠住了她的脖颈和腰身。而她露出的那半张脸却那么安宁,迎着东路的旭日朝光,像是感受到了佛光普照般从嘴角流露出淡淡的温柔。 环路而过的司机总会在打着方向盘转弯的间隙里朝这座雕塑担忧地看上两眼——她那种摇摇晃晃的姿势令人心悬。 这座雕塑是由烈心市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大师所创,据说起初有人打电话向他询问这雕塑的寓意,他都是答:“作品完成后就不属于我了,大家怎么理解都可以。”后来实在被问烦了,直接道: “就是烈江嘛!” 符槐盈停在大厦前,墨镜滤掉了玻璃幕墙上滚跳着的白茫茫的光线,他得以仰脸,用眼睛往上一层层数着,直到大厦的中间位置才凝固了视线。 他不向前,却也不后退一步。 亓锐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抓过他一只手臂丢在自己腰间,勾着他脖子,将符槐盈半身都隐在自己身后,随后向大厅走去。 符槐盈半点没挣扎,似乎阻止他向前和阻止他退后的力量是完全对等的,因此他只能保持原地不动,而亓锐推了他一把,天平朝“向前”那一边倾斜了分毫。 登记好后两人上了电梯,符槐盈rou眼可见的紧张,不断地把帽子往下拉,亓锐勾着他的那只手臂都能感觉都他肩膀轻微的颤抖。 “别害怕,一会儿你站我后面,她不会看到你的。”亓锐隔着布料在他耳边安慰。 符槐盈飞快点点头,环在亓锐腰上的手臂收紧,几乎将自己埋进亓锐身体里。 可即使这样,电梯门在36层打开的那一刻,符槐盈望着眼前那张卡片上写着的地方,还是畏怯地僵在了原地,亓锐几乎是把他提出电梯间的。 亓锐低头看了一眼,符槐盈缩在他身边,跟上了假肢一样被自己拖着往前走,他突然笑出了声,扣住符槐盈在自己腰上的手指,道: “符槐盈,你快把我的腰勒断了。” 符槐盈猛地用手盖住了他的嘴,严肃地冲他摇了摇头。 “好好好,知道了,不说不说。”亓锐把他的手拿下来,好笑道。 离得十万八千里呢,他都怕殷漫听到了他的名字。 “看到没?”亓锐扒开符槐盈耳侧的帽子,向他右边指示,“律所跟这个装修公司是对门,我们现在先进去这里,找个好位置坐下,然后你尽管慢慢看。” 符槐盈自然乐意,他从出了电梯就一直往左边的律所里瞟,瞟一眼立即收回视线低头盯着地面,然后飞快地抬头再瞟一眼。 装修公司前台放着一只大金蟾,嘴里衔一枚铜钱,两只眼睛红宝石镶嵌般射着精光,通体亮金,不见一丝瑕疵,过往的客户不免多看两眼,疑心是用纯金打造的。 前台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小姐看到他们两个进来,快速低头按了一下电脑,而后露出笑容,伸出胳膊向里指示道: “请进。” 还没等他们走过前台,一位白衬衫黑西服,打着深蓝色领带的男人迎了上来,定睛看到他们两个时,左眼皮一跳,笑容小小地僵持了一秒,但还是保持了良好的形象和态度,微笑道: “两位小......先进来坐。”男人引着他们往里面走。 三人在接待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前台小姐将一碟小零食和三杯水端端正正摆到大理石茶几上,大厅宽敞明亮,各式各样的灯具悬在天花板上,全都足数亮着。 亓锐瞥了一眼男人胸前的工作牌,上面的职位是经理。他继而打量了一圈四周,这个位置着实不太好,看向对面的视线被前台挡了个大半不说,前台那只大金蟾被过道的灯光一打,亮得直晃人眼。 “两位可是......来找人的?”经理喝了一口水,给他们递了两袋小饼干,亓锐接了过去,还没开口回答,一直扭头盯着对面的符槐盈突然回头看向那经理,一副墨镜帽子的打扮,给经理吓了一跳,水都撒了出来。 那经理是看他们年纪小,不像来谈生意的样子,因此以为他们是哪位职员的孩子,哪知正中符槐盈下怀,叫他觉得自己忽然就被察觉了。 “没事儿,不是说你。”亓锐在符槐盈背上拍了两下,把饼干塞到他手里,小声道,“你看你的。” 经理嘴角抽了一下,目光在这个打扮怪异,行为诡异的小孩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赔笑道:“小女朋友,挺可爱的。” 亓锐一口水没喝完,也撒到了桌子上。 他抽了两张纸把桌子上的水全擦干净,往前坐了点,摸了一下耳朵,回答:“有套房子要装修。” “......父母没来吗?”经理往前台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太忙,叫我先来看看。”亓锐说着悄悄瞥了一眼符槐盈。 符槐盈顶着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帽沿掉到了墨镜上,露出形状好看的嘴巴和小小一个下巴,跪在沙发上的小腿细长,正皱眉趴在沙发背上往对面看。这样看,的确是很像女孩子。 亓锐沉默着伸手将符槐盈头上的帽子拉下来,又盖了上去。那经理挑眉,抬头纹尽显,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看错了,这——” 亓锐凝视着正对对面,离他们最近的那间接待室,玻璃墙隔着外面的过道,应该能清楚地看对律所里面。他左右权衡了一下,试探着开口: “浅丘区一中旁边的房子。” “那边不是早交房了吗?”经理接话。 “嗯,家里没人,一直没装修。”亓锐说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看上去真有那么回事。 尽管经理对这种一两套普通住房的生意没什么兴致,但毕竟也算是业绩,站起来伸出胳膊,说:“这边,里面有户型图。” 亓锐如愿以偿地进了那间接待室,他把靠近角落,能完全看到对面的位置让给符槐盈,自己坐在一旁翻看户型图。经理在对面坐着,不停地询问:简装还是精装?预算多少?全包还是半包?他一开始还能跟着回答回答,后来这人越问越深入,亓锐逐渐有点扛不住,把文件夹啪嗒合上,问: “有江离新区那边的户型图吗?” 经理愣怔住了,确认道:“江......江离新区?”新区那边的住房都处在施工阶段,几乎没有交房的,——除了南边的那一片别墅。 亓锐没往那边去过,只是在房产证本子上看到了江离新区几个字,想着要多赖一会儿,便拿出来使使。经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迟疑道:“有......有,稍等一下。”站起来,走了出去。 亓锐立即偏向符槐盈,压低声音问:“她是不是出差去了?” “我不知——”符槐盈还未说完,突然握紧了亓锐手臂,刺猬一样整个人倏地缩在了沙发里。亓锐转头看过去,磨砂玻璃门被推开,走出一个一身黑色装束的女性,一头长发,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招手叫人来。 亓锐扫了一眼符槐盈,两人长得的确相像,特别是下半张脸的轮廓。但对面这人好像跟上次在学校里看到的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太一样,说不上来。 符槐盈缓缓从沙发背下露出半个脑袋,视线胶一样凝固在了对面,只是对面地上摆着一盆富贵竹,他又不肯直起身子来看,只得被挡住了部分视线。 亓锐看着他别扭的姿势,往那边靠了一点,说:“过来。”揽着符槐盈的腰,把他拉到了自己腿上,“在这儿看。”符槐盈于是趴在他肩上,借着他脊背的遮挡,露出一双眼睛。 经理进来时,左眼又是狠狠一跳,他使劲眨了一下,忽视掉那个奇怪的小孩,踱步到亓锐身边,甩甩手里的一沓文件。 亓锐接过来,他也看不懂,硬着头皮看,经理变着法打听他父母,都被亓锐敷衍了过去。 符槐盈盯了一阵,忽然将头搁在亓锐肩膀上,断电了一般,一动不动了。亓锐抖了一下肩膀,符槐盈的脑袋也跟着颠了一下,不用想也知道是对面的人进房间里去,关上了那扇磨砂玻璃门。 “走啦?”亓锐又颠了一下他脑袋。 符槐盈被抽光了全身的精力一般,无力地点了点头。 “父母电话留一下吧,帅哥。”经理看他们站起来了,递过去纸笔。亓锐顿了一下,接过来写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等他们走出门,亓锐的电话就响了,他挂断了。 符槐盈进来的时候像安了假肢,出去的时候又像肌无力,亓锐现在看着他就想笑。 只是刚走出大厦,符槐盈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蹲在路边不停干呕,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似的。就在亓锐蹲下想把他背起来的时候,他又恢复了正常,咳出了心中淤血一般,直起腰,胳膊伸直直指向环岛中央的那座雕塑,清亮的声音响起: “她在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