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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巧克力

    雨季来临后就总是阴雨天,原本单纯的热浪又加了一剂低压,沉闷得让人难以呼吸。

    其间亓锐去了几趟旧宅子,隔着一道白墙站在高处看院子里一片荒芜,鹅卵石小路上铺满了枯黄的叶子,围着小花圃的砖上盖满厚厚灰尘,没什么变化,除了门上挂着的锁。

    最后,多放的几天假又被提前开学给补回来了。八月下旬开学的第一天早晨,教室里睡趴了一片,因为第二天才上课,所以也没人管,教室里难得静了半天。

    符槐盈推开凳子,从后门出去。

    办公室里,班主任将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文件全翻了一遍,最后从一沓作业本下抽出了几张A4纸,捡了最上面一张递给了符槐盈。他张嘴正要说几句,符槐盈眼睛却钉在了那张纸上,微微向他点头,转身就回去了。

    “拿成绩单的?”办公室里一个老师问,班主任摸出眼镜看着剩下几份成绩单回答:“是啊,学习挺努力的,应该是想考江大。”

    那老师顿了下,开口道:“江大可不容易,怎么样啊?”班主任顺着他的名字往后看,摇摇头道:“还差点劲。”

    中午放学铃声一响,睡觉的霎时全醒了,勾肩搭背冲着蹦出了教室。亓锐放下笔,拍了拍旁边仍旧陷入昏睡的同桌提醒了一声放学了。同桌瘫在桌子上闭着眼点了点头。

    亓锐刚站起来准备下去吃饭,符槐盈从前排的过道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张折起来的纸,眼睛直直看着他,亓锐于是以为他找自己有事,又坐下了。

    符槐盈走到他桌边,向这边伸手。亓锐刚抬起手,那张纸条就错过他,安稳地被放在了他旁边的桌子上。

    ......

    亓锐垂眼在那纸条上停留的几秒间隙里,符槐盈已经消失在了后门。

    同桌这时才迷迷糊糊睁开了半只眼,而后突然坐起来大喊:“靠,谁给的?不会是......”

    亓锐一只脚已经跨出去,又折了回来。同桌将那只纸条打开,字体工整没什么特点:请你跟我换个座位 。

    ......

    “谁给的?”

    亓锐弯腰往那纸上看了几眼,回答:“符槐盈。”

    “他?这我怎么有一种无力感啊。”的确,班主任从来不管这些成绩好的换座位,现在是符槐盈跟他说,他如果不同意,下次来的就是班主任了。

    “无所谓啊,坐哪都是睡。就是他为啥要跟我换,成绩好的也想坐班里最安全的位置?稀奇。”说着扔了纸条趴下又睡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亓锐想起刚刚的纸条,那行字写得实在普通,横竖撇捺没一丝水花,每一笔都被按在了应该在的位置上,整齐又呆板。

    他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你说他嚣张吧,人家的确加了一个“请”字,但这个“请”又字没有展现一分它本身该展示的含义,的确有点嚣张。

    上次在医院也是,突然就拿着一只耳机出现在眼前,看到他哭还体贴地回避了下眼神,奇怪又好笑。

    不过为什么要换座位,如果上次医院递给他耳机或许可以归作是辛麟那事帮了他的缘故,那么这次是因为什么。

    午后阳光懒懒地洒在走廊上,一步步往教室里缓慢挪移。亓锐再回来时,符槐盈已经换好了座位,露出小半张脸趴在桌子上午睡。

    亓锐轻轻拉开凳子时旁边的人动了一下,阳光照到了符槐盈露出的一只眼睛上,让他睫毛染上了一缕明黄。

    他往手臂里躲了两下没躲开,于是转过头朝向教室这边。亓锐看他依旧紧闭着眼睛,慢慢放下了稍稍悬空的凳子。

    还没到上课时间,班里没几个人,头顶的风扇呼呼地转着,发出规律又安心的响声。亓锐写了半个小时作业,放下笔抬头转了转脖子,视线落到了符槐盈身上。

    睡得好安静。

    他看了看时间,离第一节上课还有五分钟,班里人也陆陆续续来齐了。亓锐正要抬手叫一下他,符槐盈却刚好醒了,一双眼睛倏地睁开。

    他呆呆眨了几下,回过神后依旧保持着下半张脸埋在手臂里的姿势,刚睡醒的眼睛盯着亓锐抬起来的那只手,缠结在一起的睫毛缓慢地颤动着,眼神轻落落的,好像只是在看着玩。

    亓锐利落收回了手的同时,往他失神的眼睛里多看了两眼——他有点分不清那里是阳光照耀下而映出的颜色,还是他本来眼睛的颜色就这么浅,几乎是透亮的,玻璃珠子似的。

    稍后,一位老师踏着上课铃声走进了教室,引得班里一阵惊奇和哀叹——本该明天才开始正式上课的。

    “叫什么!都高三了,抓点紧吧,卷子都拿出来。”台上说话的人是语文老师,他刚从外面进来,一头的汗,拿着对折了的卷子对着自己一顿猛扇。

    符槐盈将语文卷子摊在桌面上,伸手去拿笔的时候顿了一下,随后向亓锐桌上看了一眼,把刚拿出来的卷子又塞了回去。

    他视线在亓锐和他手里的卷子之间流转几次后,定在了亓锐脸上。

    午后更热,仿佛思绪都混着水分被蒸发掉了,亓锐原本神思恍惚地盯着那行密封线看,察觉到符槐盈的视线后微微转头。

    “试卷没带?”他问,符槐盈点了点头,带了点清亮的声线说:“没带。”

    亓锐将试卷移到两人中间,符槐盈坐过来些看。

    天气热得注意力都漂浮在了空中,散散落落怎么都凝结不起来,想要思考的念想刚出头就被炽热高温枪毙掉了。可符槐盈却显得很有精神,视线在试卷上一行行地往下扫,专注又认真。

    看到最后一行要翻页的时候才抬头看了亓锐一眼,得了个准许的眼神后迅速将试卷翻过来继续浏览,眼都不眨。等到整张卷子都看了一遍后他整个人才松弛了一些,视线停留一处,在想些什么。

    那种沉溺似的认真实在是具有某种奇妙的感染力,亓锐不自觉就重新浏览了一遍自己写过的卷子,想看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值得新奇的东西。

    老师把折起来的卷子展开,开始讲解。

    教室里一时之间很静,倒不是因为台下的人都在认真听讲,而是同上午的情形一样,睡趴了大半。

    亓锐一只手臂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握着红笔在试卷上改改画画。他每次下笔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会阻挡符槐盈看试卷的视线,符槐盈这时便不再看试卷,转而看他。

    还不是午休结束时那种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意味地看,而是依旧专注,像读题那般仔细,仿佛要从他眼神里找出点什么答案来。

    如此几次,亓锐便有些不自在,停下笔直视他。符槐盈也不躲,眼神向下一扫,示意他继续写。

    “你来写。”亓锐把笔递给他,压低了声音说。符槐盈接过笔就开始订正。

    只是他每次下笔前都要看一眼亓锐,得到他的指示后才开始写,或者干脆让亓锐在文中给他把答案指出来,甚至亓锐还要再解释一遍答案是怎么得到的他才会不停笔一口气写完。

    两节语文课上下来,亓锐觉得自己才是站在讲台上挥洒汗水的那个。

    下两节是数学课,符槐盈却仍旧拿着亓锐那张语文试卷翻来覆去地看,不仅看,还要填填补补做些笔记。亓锐一半注意力听着那些公式定理,一半看着他如何能把一张语文试卷看出花来。

    虽然觉得他上语文课时缠着自己有些奇怪,但那种坚毅的眼神的确又让人佩服,让他莫名想起书中描写铁匠在熊熊炉火前盯着锋刃时的神态。

    那种眼里只能盛得下一样东西的极端专注感,他从前也看到过——透过庭院那扇贴着红色剪纸的窗户,望着外公站在书桌前写字。甚至他自己也在那木桌子前体验过,只是时间太久了,他都快要忘记那是怎么一种感觉。起码,太久太久没再感受过,久到要从别人身上才能回忆起一分半点。

    他叫了符槐盈一声,声音不大不小,足够符槐盈听到。

    但没有回应。他瞥了一眼,符槐盈正低头拿着一只铅笔在试卷的短文上画重点,没有丝毫听到他说话的表现。果然,一模一样,都暂时性耳聋。

    下午放学时,符槐盈还在写,显然没捕捉到下课铃声。待到亓锐回来时,他已经不在教室里,而自己的桌上躺着那张被折得服帖的试卷,其上放着一小块袋装巧克力。

    亓锐走过去拿起来,谢礼?他想。

    窗子被外面嬉闹的男生啪一声推开又关上,掀起的一阵风把符槐盈桌上没压紧的几张试卷哗啦啦吹到了地上。亓锐给捡了起来,整理到一起时最上面一张正是成绩单。

    不是简单的总成绩排名,而是详细的班级各单科成绩排名,语文数学英语一一往后列。

    他随意瞟了几眼,没想在语文成绩列的第一行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往下去找符槐盈的名字,但直到最后一行都没有——这人只拿了成绩单的第一页。第一页纸最后一人的语文成绩是第12名,这意味着符槐盈的语文成绩还要往后排,至于往后排多少他不清楚,但想想符槐盈换座到他身边这件事,估计不容乐观。

    晚自习符槐盈回来后就开始写卷子,从七点到九点,甚至没抬过一次头。亓锐走时透过玻璃窗往里面看,他一手扶额,在订正答案。

    虽然这人打架挺凶,但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好学生。亓锐摸到了兜里那块巧克力,他想,还是挺懂事的那种,虽然可能只是因为有求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