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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深渊

    「小沈,」趁着空档时,江秉四处张望,确认元爷在内室中歇息,才悄悄朝沈异生招了招手。

    「你帮江哥看看,这是什麽意思。」

    沈异生接过去,原来是张帕子,上头绣着几行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个帕子是……?」

    江秉脸上一红,支吾几句,就是不直接回答。

    「可是姑娘送的?」

    江秉吓了一跳:「你怎知?!」

    沈异生笑道:「这诗中寓意,乃女子对情人的情意。」又说:「说的是,她期望自己是星,江哥是月,夜夜都能相伴。」

    江秉的脸更红了,直红到耳根,他犹豫了一会,小声说:

    「这是崔姑娘给我的……你觉得,我该怎麽回覆好?」

    崔姑娘是此镇中崔氏乡绅的千金,不过二八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自幼却体弱多病,是元爷爷的医馆常客。

    但经过多年调养後,已经看不出病态,活泼好动,偶尔会到医馆里帮忙,那时沈异生就觉着这两人气氛不寻常,今日一印证,果然猜得不错。

    「江哥意下如何?可也有意?」

    江秉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

    「崔家世代举人,虽然到她祖父辈没落了,却也不是我高攀的起。」

    沈异生回家後,和哥哥说了这事。

    「两情相悦是两个人的事,和他家祖辈有什麽关系?」

    花妖不以为然道。

    沈异生点头,心下却明了,并非如此简单。若江哥真要和那崔姑娘论及婚嫁,就是两家人的事了,除非那崔姑娘愿意同江哥私奔,抛却束缚,从此一世逍遥。

    花妖看他停下筷子沉思,知他心里所想。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若要每件事都求得一好结果,怎麽可能?」

    沈异生讶异道:

    「哥哥意思是……?」

    「有情人何必终成眷属?能图得一晌贪欢,快活几日是几日,不就足以?」

    沈异生被他这番言论惊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想江哥并非只为……一朝一夕,」他斟酌道。「他应是想,和崔姑娘长相厮守。」

    直到睡前,两人都没再提起此事。

    自打在镇上定居後,已过了三年,沈异生像抽条的枝枒,在经历过几次小腿肚抽筋疼醒後,身量已和花妖差不多,和哥哥同睡一张床,都要紧紧挨着,才不会掉下去。

    「哥哥。」

    他唤了一声。

    「嗯。」

    「哥哥……」

    「嗯?」

    「哥哥可曾有想过,同谁过一辈子麽?」

    「没有。」

    身旁的人立时便否定了,沈异生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却又同时,心口一缩。

    忍不住追问:「为什麽?」

    「为什麽……」花妖小声嘟囔着。「这要问你们啦,你们寿命那麽短──」

    後半段太小声,沈异生下意识靠的近些,依然没听清,欲待再问,忽然被花妖一把翻身抱住。

    「快睡觉。」

    花妖已经没有办法再将他整个人笼在怀里了,但带给他的安心感却丝毫不减。沈异生也侧过身子,牢牢圈住对方,鼻间细细嗅着。

    「哥哥又洗了床单?」

    「嗯。」

    「昨日不是刚换过嘛。」

    「不小心沾到东西,脏了。」

    他猜测哥哥又趴在床上吃点心,打趣了几句,才闭眼睡着。

    过了几日,崔姑娘的情书还没解决,医馆就来了个特别的伤患。

    那是一位中年道人,医馆还未开时,他便坐在外头,也不敲门,等着沈异生进了药铺,才礼貌上前询问:

    「请问此间医馆的大夫在何处?」

    沈异生连忙让他进屋,又进了内室,把休息着的元爷爷请出来。

    他站在一旁搭把手,看着道士脱下外衫,大吃一惊──那白色单衣不只一处,早浸湿了鲜血,只是对方行动如常,脸色不变,才没看出伤的如此重。

    胸、腹和後背,共有十数道像猛兽利爪抓出的伤痕,还有一条在右臂上的,看着像是刀刃伤。

    元爷爷先是用酒精消了毒,又给道人煎了一碗麻沸散,等他喝下後,算着时间,用针尖戳道人指尖,直到确认麻木无觉後,才开始将较深的伤口缝合。

    「道长身上这些伤是……?」

    包扎的空档,元爷爷问道。

    「和狐妖缠斗,不慎被伤。」

    元爷爷惊讶道:「狐妖?此处有妖?」

    道人摇摇头:「是东边数十里外的祈庄,我从那处一路追赶过来,还是被她逃了。」

    「那狐妖做了什麽事?」

    「她四处抓取年轻男人吸食精气,又用人类血rou炼成妖丹,至今为止,已有数十人受害。」

    「什麽!」

    元爷爷忽然又想到:「那那那那、这狐妖岂不是有可能在这镇中?」

    「老爷子,您莫要担忧,」道长摇摇头。「我的法器显示,她应该已经走得远了。」

    「况且她伤我同时,也被我重伤,暂时不敢作乱。」

    元爷爷唏嘘道:「既是如此,道长这伤一时半刻好不了,若是不嫌弃此处破旧,不如暂且住在这医馆中?」

    道人也不推辞,拱手答谢。

    元爷爷立刻腾了一块地方,让道人好生歇息,很是恭敬。

    沈异生却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毕竟在流浪时,他曾看过许多骗财骗色的假道士。

    「医馆来了个道人,身上一堆伤,说是在抓狐妖时,被狐妖给伤的。」

    沈异生一边就着油灯抄着药方,一边和哥哥闲聊。

    「哦?」

    他背对着花妖,因此没有发现,对方僵硬的表情。

    「唉,哥哥,你说这世上,真有妖麽?」

    「……不知道。」

    「我觉着没有,都是人臆想出来的。那道士也是,装神弄鬼,骗人钱财,我可见得多了,说不定是被野兽抓伤,就随口编造个狐妖呢。」

    「嗯。」

    「哥哥先睡吧,我还要再一会儿才抄完。」

    花妖应了一声,却不进内室,而是好奇的翻看起他案上的纸张。

    沈异生原先没注意,余光忽瞥到花妖伸手拿起垫在最下头的绢纸。

    「哥哥──」

    他慌张想拿回来,花妖已经读起来。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下一段是: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後,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这段笔墨只到这,花妖念的兴起,便自行将下阙背诵出来。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往後头看,则都是不成段的词句,潦草填着空白,全是用以形容美人气质容貌。

    「这是,这是帮江哥找的,」沈异生急忙解释道:「他想答覆那崔姑娘,所以我才抄了这些词句。」

    花妖富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心如擂鼓,他张了张口,花妖忽然把纸还给他,转身进里屋。

    他舒了口气,将那几张纸小心摺好,塞回最底下。

    虽说瞧不起道人,但沈异生还是挺佩服对方的,每次撕下那纱布涂药,道人从不喊痛,神色也无异状。

    他刚要将汤药碗端走,道人忽然叫住他。

    「敢问小友姓名?」

    「我姓沈,沈异生。」

    「沈小友,你可对修道有兴趣?」

    沈异生皱眉。

    「我对拿着法器,穿着道袍,跳舞念咒没有兴趣。」

    「你说的是驱魔降妖,」道人笑了。「而那只是道家为世人所知的一小部分,并非全貌……我等真正修习的,是静心屏气,砥砺心智。」

    「静心屏气,砥砺心智?」

    「身而为人,便有七情六慾,受世俗红尘所缚,修道正是修心,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道人拿过一个蒲团,指点沈异生坐上去。

    「等一下,双目闭合,舌抵上齶,缓缓吸气,」他伸出手指,点着沈异生肚脐下,「想像这口气,由关元xue直往下走,经过会阴。」指尖移到後背,「引气上行至夹脊,玉枕,百会……」

    指尖点过鼻头。

    「由鼻子,行至口内,最後归於丹田,此乃小周天。」

    道人收回手,「来试试吧。」

    头几日,沈异生还没能感受到道人说的气团发热,但在每日一得空,便依着指点,走上数遍後,腹中开始隐约真有一团火,顺着他的意念流转全身。每行完一周天,身体都会畅快异常,他也逐渐相信这道人非招摇撞骗之徒。

    随着时日越近,道人的伤几乎都好的差不多了,沈异生看着那些结着血痂的rou红伤口,指着手臂上的刀伤:

    「道长,这里的伤看着,竟像是兵器划出。」

    「是,」青羽真人点点头,叹了口气。「是被我那逆徒所伤,若非他偷袭,我也不会让那狐妖跑了。」

    又道:「说到此事,我正想问,你有慧根,又与我有缘,要不要拜入我门下?」

    沈异生有些心动,因为小周天只是普遍的引气入体法门,更进一步的,非本门不得外传。想要学习,就需拜师,但道人又告诉他,成为门下弟子後,需得同他回山。

    「哥哥,你如何想?」

    「……」

    花妖垂下眼帘。

    若是再往前些时日,他必定会说,那便好聚好散吧。但现在却不知为何,无法想像沈异生不在身边打转,是怎样的光景。

    但要他和道士一起,进道观修道?

    那与自杀无异了。

    「你一定要去麽?……我想待在这儿。」

    他抓住沈异生的袖子,仰起头,微蹙着眉,这神情果然立刻就让对方动摇。

    「那就不去了,」沈异生笑道。「我也不是很有兴趣……而且元爷爷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新的帮手。」

    於是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

    道人被他拒绝,却也不生气,只在临别时说:

    「等我处理完狐妖一事,还会再经过此地,沈小友可再好生想想。」

    又给了他一张平安符。

    「上头的法力,对付小妖已足够,可保平安,算是咱们缘分的赠礼。」

    他感激收下,本想到市集买个香囊,装在里头,但哥哥却很不喜欢那符,蹙着眉让他拿开,他只好暂且收在抽屉里。

    十月,天开始转凉了。

    沈异生双手拢在袖子里,快步往回走。

    今日一大早,江秉在空歇时,悄悄告诉他,崔家要将崔姑娘送到远房亲戚那儿住。

    「好断绝不该有的念想。」

    沈异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江秉却又自己笑笑:

    「她和我今日约好了,未时在老榕树下後头小巷,做最後一别。」

    「江哥,」他犹豫道:「你可是……」

    「当然不,」江秉像是知道他未竟之语,拍了拍他的肩。「我同她说好了,等我学有所成,有了家业,便去迎娶她。」

    虽说如此,沈异生却也知道不易,他在柜台时,看到江秉心不在焉,忍不住便想着能替江秉做什麽,让他好受些。

    忽然就想起那张平安符。

    於是他和江秉打了声招呼後,就披上外罩,奔回家拿,打算让江秉赠给崔姑娘。

    外头阳光正盛,沈异生越靠近屋子,嘴角越是上扬──自从在医馆上工後,这个时间他都不在家中,不晓得哥哥此刻在做什麽?定是在睡觉吧。

    想起对方总是喜欢趴在他身上,像柔若无骨般,姿态说不出的娇美可爱,他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加快。

    终於到了屋前,他气喘吁吁轻轻敲了几下门板。

    ──没人应。

    果然是在睡麽?

    他笑意更深,悄悄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却听到内室里,传来yin声浪语。

    「……」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双脚却像有意志般,一步步带领着他,走向深渊。

    ──内室里,一个男人像条公狗一样,趴伏在哥哥身上,绷紧着大腿,不停耸动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