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Z的嘴唇在他身上各处流连,又叫他转过身趴着,吻他的脊背和臀。亲吻中没有情欲,尼尔问他在找什么。 “我在查看你有没有受伤。”他说着抬头朝窗外投去一瞥。 尼尔翻身搂住他。“有些相爱的人非常奇怪。” Z右手握作枪状,食指遥遥对准远处那片灰红色屋顶。“他们相爱吗?” “是的,我从未见过他们那样相爱的人。”尼尔说他们各自有情人,但鲜在外面过夜。他父亲换过数任秘书,每一任的金发女郎都曾接送他上学,用证明会爱他如同亲生的目光看他;他母亲的情人都很年轻、健美,有双湛蓝的眼睛。 他们交换对彼此情人的意见,打趣对方的情人们的特征收集起来可以排成一张十二梯度由浅至深的色卡。他父亲娶了他母亲后不再去犹太教堂礼拜;他母亲为他父亲的哮喘戒了烟。他们扶持彼此的工作和家族,几乎能在一切事情达成默契,包括在关于尼尔的决定上。 尼尔的视线投向远方,目光却没有焦距。Z舔着他的喉结,尼尔声带的颤抖传染进他的声音:“在那栋房子里发生了什么?” 尼尔说此前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但他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克拉斯科家是那种不允许孩子去同龄玩伴家过夜、在枕头支起的被单里打着手电与好友探讨成人种种生理隐秘的家庭。在湖边别墅过圣诞节的前夕,他母亲进入他的卧室猥亵了他。他不知道一个母亲抚摸儿子的下体、捉住他的手碰触自己的rufang和腿间是不正常的,对于养子也一样。他母亲不爱他,也许只是看到一个十岁男孩的蓝眼睛时产生了冲动。次年夏天他们在别墅避暑时他父亲带他去猎鹿,尼尔说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到,他父亲声明跟在他身后只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他在灌木丛里为避开捕兽夹跌了一跤,爬起来时透过枝叶看见他父亲用猎枪瞄准了他摔倒的位置。 “我知道他想杀死我和没有动手的理由是同一个。”他父亲能接受他母亲的情人,如同他母亲的接受,但不能容忍这个人出现在他们的房子里。 天亮了。尼尔抬头看向窗外,东方地平线浮起的太阳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血红,从别墅身后升起,那栋房子仿佛在燃烧,和他梦里一样。从腿间流出的jingye散发着近乎于甜的气味,就像花朵腐烂,Z抬起他的腰再次进入了他,尼尔呻吟出声,他的yinjing耷拉在腿间,碰触到Z火热的小腹,仍然委顿着。他感觉自己像一具尸体。尼尔并未陷入昏迷,Z舔他的眼睛时他眨眼避开,身体结合处湿热,脊背渗出冷汗。Z不知疲倦地在他臀间耸动。随着恒星攀升,房间更加敞亮温暖,像培育花的温室,香气伴随着植物的死亡卷成波浪打来。 Z叫他闭上眼睛,要尼尔在自己吻他的时候睁眼。腰后方植入的定位发射器在皮下形成轻微的凸起,像一颗肿瘤。 Z拖起他的腿冲刺,吻他,尼尔睁开眼睛。Z高潮时的表情很像尼尔在验尸报告上看见的希波克拉底的微笑。Z喘息着说我爱你,问尼尔是否爱他。 尼尔回答我不知道。他感觉很冷,双臂将Z火热的身体紧束在怀里。 他恍惚看见自己站在克拉斯科家门口,不合身的警察学院制服令他身体微微僵硬,脊背却挺得更直。他父亲立在大门正中央,像一尊守护神雕像占据了整个门洞。他试图勾起个嘲讽的笑容告诉父亲自己并不稀罕走进这扇门的资格。但他太年轻,克拉斯科先生余威犹在,他尚未积攒足够的勇气反抗。他退后一步,压迫感稍减:“你把他弄走是因为等他长大,你妻子会像对我一样对他下手,克拉斯科先生,我知道你们都是什么东西。” Z用亲吻不断安抚着他颤栗的身躯,问他要不要去洗澡,尼尔由着他牵起自己的胳膊走进浴室。盛满浴缸的热水融化了他肢体的僵硬,Z从身后搂着他,不时啄吻他的脖子。 “我给你带了不少礼物。”语气就像出差时特意置办了手信的伴侣。 尼尔偏着脑袋枕在Z手臂,问他目标是谁。Z形容了一下对方的长相,大体是个寻常无奇、坑骗了竞争对手后又被对方诱入陷阱的中年商人。“反正不值一提。不过委托蛮好玩的,这是宗双向谋杀。”Z说自己拿不到其中一方的尾款,但订金也挺丰厚,赚一份半总好过只赚一份。尼尔问他是不是手头缺钱。 “因为你不喜欢这里。” 尼尔摸摸自己的脸颊,他好像又能自如地调整面部肌rou了。他开玩笑地说他以为前一个屋主埋在地下室里。 “但你睡不着不是因为这个。” 尼尔沉默。 Z挤了一大捧浴液揉搓出泡沫,抹遍他全身,手指滑进他股间帮他清理体内的jingye。过了一会,尼尔开口:“我有笔在瑞士银行的存款,算是克拉斯科夫妇给的封口费。不会有人追踪那笔钱。”他本想解释他没有退还那笔钱的原因是他动用了一部分来寻找西蒙·莱茵威尔和Z的下落,Z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出去了。 他倾听着Z下楼后的动静,Z的脚步声止于客厅,没有摔砸东西。水温已经下降,他擦干身体,斟酌着怎样说才会让Z接受。 Z面前的矮几摆着一杯酒,瞧见他下楼,招手叫他来看自己路过冷兵器展销会买的一把象牙柄小猎刀,刀柄的螺钉外嵌有打磨得平滑的珠母,大马士革钢锻造的纹路相当漂亮。尼尔就着他的手细看,拇指抚过刀刃,伤口即刻化为鲜红的血痕。Z将他划伤的手指含入嘴中,吮吸着血珠,给他展示自己带回的其他杂物。 尼尔拿过酒杯喝了一口,听Z逐个拿起摆在矮几上的物件说这东西的由来。一只在机场买的打火机,表面雕琢着精细的罂粟花纹样;一个手枪状的黄铜开瓶器,开瓶时瓶塞会像子弹一样从枪口弹出来;顶端竖起安全出口灯牌形状的荧光书签,双手笼在上面可以从指缝间看见一只亮起的绿色迷你灯牌。“唔,还有扑克。”Z说这盒扑克牌是在一个小型美术馆买的,他看见摆在展览出口的周边商品,立刻喜欢上了,工作员说仅向观展者出售,他为此多掏了一张展览的票钱。尼尔从纸盒中抽出一张牌,红桃K,画家将红心画成了心脏的形状,心脏正中插着一根钉子,四周渗出血液。 他在失眠的凌晨也感觉心脏里扎着一颗钉子。 Z问他喜不喜欢自己带回来的礼物,尼尔吻在他唇上作为回答。Z把他揽进怀里:“我最近还要出去一趟。” 尼尔知道他指的是工作,问他是否已经收到中间人的信息,Z拿出照片给他看。相片用回形针和A4打印纸夹在一起,目标是一个在慈善基金会工作的女人。尼尔没说什么。 Z离开前说自己担心尼尔服药过量,拿走了药瓶,只留下三粒,他不确定自己何时回来,不过他会尽快干完活儿。他回来时依旧给尼尔带了些礼物,一盒零碎分别用薄棉纸包裹,内容五花八门,包含从石英手表到到吉普赛人用动物骨头雕刻的汤匙。 尼尔从中拿出一个指尖陀螺把玩着,问他是不是热衷于逛跳蚤市场,Z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睡前Z倒出安眠药给他,不厌其烦地叮嘱:“只能吃一片。” Z外出工作变得频繁。他离开时尼尔每早移出铁链,去湖上划船。他尝试过划到湖另一端,因体力不支放弃了。小船在湖心漂浮一会便掉头离开。距离隔得很远,别墅管理员看不清尼尔的脸,但记得最近经常有个男人在湖上泛舟,开始遥遥对他挥手致意。尼尔举起手晃晃作为回应。管理员每周来别墅两次打扫通风,上午十点左右到达,傍晚离开。尼尔想也许他会偷喝一点酒窖里的酒。过去他母亲开完派对后,管理员捡来前夜剩下的酒瓶倒扣着竖在自己的水壶上方:“一滴酒也是酒。”尼尔蹲在他身旁观看,被各种酒水混杂的气味激得连连打喷嚏,他问管理员那味道会不会太恶心,管理员耸耸肩:“生活就是这样。” 尼尔用刀背把药物轧成粉末,包在纸巾里,Z离开的夜晚舀一点就水喝下。他不清楚碾碎药物是否也会粉碎它的作用,他依然失眠。多数梦境在醒来后就变得模糊,不过他记得有个梦里他掏空了别墅酒窖,将酒液洒满地板,管理员站在一旁摇晃着空瓶叹息,却没有阻止他划燃火柴。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梦里看见火光。 Z在干活前会给他展示目标的身份信息,大多是中年商人,男女都有。尼尔曾在这些人中生活过,这些人没有严格的好坏之分,但存进银行的绿色钞票背后总沾着汗或血。尼尔撇开这个念头,转而想到Z所说的搬离此处需要的那笔钱,一定是很大的数目。 他们没有再去吃过家庭餐馆的那个镇子,而是沿湖西侧的森林公路向北行驶两小时车程到另一个叫伊拉罗普提的小镇。Z每到工作间歇便带他出门兜风。他们和当地人攀谈的过程中了解到几年前镇长曾试图打着一百公里外的湖光风景的旗号开拓旅游业,计划至今搁浅,一个大城市来的开发商因此破产,听说那中止的开发最终只留下了湖边一栋样板楼,大概已经拆除了。小镇衰败不堪、人口稀疏,饭食倒是比南边那个好些。 Z总能和遇到的人打成一片。尼尔在当地人目光落到自己和Z脸上时稍稍偏过头,Z笑他不必草木皆兵,刮掉胡须就没人能认出他,加上尼尔留蓄至今已经可以扎成小鬏的长发,扮成四海漂泊的公路旅行者不难。 可能是想为这个笑话增点色,Z下一次回来时捎了个宠物用的剃毛推子。 伊拉罗普提唯一的娱乐场所是白天作餐馆营业的酒吧,人们赌桌球和扑克,顾客多是爱摸年轻女招待屁股的中老年男性。女招待无事时望着泛黄、被酒鬼撕破了半角的纽约城海报发呆,脸上浮现出做白日梦般的神情。尼尔想自己和Z两个外地人一定给她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梦想素材,她总是盯着Z看,黏在桌边不肯离开,借着生意清冷的机会询问Z有关大城市的更多事情。有一次她凑近Z耳边抱怨:“那个老开我玩笑的秃头肥佬就是警长,他要是想整治整治这个粪坑最好先把自己关进牢子。桑德斯家的人都是狗娘养的。唔,你们会在附近逗留多久,有固定的电话号码吗?” Z和当地人赌桌球,往往玩到凌晨才尽兴。尼尔猜测他接下来会搬去城市,那里更加危险,却遍布着他可能的猎物。 步入夏季,Z尚未显露出离开湖边小屋的意愿。他说湖光山景和湿润清新的空气对尼尔的失眠更有好处。Z的手机会突然响起,不分时刻将Z带离。尼尔想,从中间人那里收到信息应该是简单的交接,中间人发来目标信息和价格,问Z是否同意接活,Z说是或否。Z却在手机响起时走进书房关上门,和中间人嘀嘀咕咕。Z称呼中间人为凯蒂,他说那是个昵称或假名。有时Z离开得太匆忙,来不及留给尼尔安眠药。他走后尼尔从床垫下取出纸巾包裹的药粉,像瘾君子吸着最后的财产换来的海洛因那样小心翼翼用舌尖卷起一撮,躺在床上蜷缩起身体。 他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右脚踝,皮肤因长时间戴着镣铐而凹陷,化学物质引导他再次走进熟悉的梦境,他仰头看见燃烧的别墅,映在湖面的火光绽放出血红色花朵,空气香甜微焦。他醒来后去厨房抽烟,摸着粘在水槽下方的小塑料袋,又缩回手。把万圣节收获藏在床下、等待合适的日子到来时一次性吞下全部糖果的孩子也这样。尼尔小时候不必藏起糖果,有一年万圣节过后他在花园里挖了个坑,把糖果放进去,蹲在一旁等待蚂蚁爬入陷阱。他往那密密麻麻积聚着蚁虫的坑里浇灌了开水。 七月将近中旬,湖对面的别墅可能在某晚亮起灯光。尼尔问Z何时离开,Z说再等一等。Z在凌晨回来,口袋里装着下一次目标的照片。尼尔看着相纸中那皮肤晒成棕色的年轻人,费力思考熟悉感何处而来,从他脑海中那个许久未打开的抽屉跳出一个标着姓名和图像的文件夹,他把文件夹按回去,给抽屉上了锁。他吸了口烟,扫过Z手中的打印纸,问Z这个年轻人犯了什么错。 Z不明白他的意思。尼尔说:“他很年轻,差不多和你一样大。”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生在了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家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