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随

    狄暖树看着手里的手机屏幕,笑了笑。

    手机关了机,黑色的屏幕反射着不远处的身影。那个人躲在一个柱子后面,带着兜帽、口罩,穿着长裤和厚实的马丁靴,暗暗地盯着狄暖树。他穿着一身黑,此时藏在阴影里,就像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又像是变成了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头。

    狄暖树咧出一个笑,眼睛里流出意味不明的光。

    自从自己回国以来,几经波折、多番辗转,三座城市,七次出入境,这只小虫子已经跟着自己足足五个月了。

    他妈的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狄暖树目眦欲裂,浑身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手指微微痉挛,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嗡嗡声在他耳朵旁边慢慢变响,渐渐地又变成电视失去信号后雪花屏的声音,最后变成了一首歌。这是一首非常温柔的歌,很熟悉,很亲切,狄暖树知道这首歌是谁唱的。

    狄暖树静静听着。歌曲的声音很清晰、很有层次感,只有音质很好的耳机才能做到这样的效果。但狄暖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显然,他又出现幻听了。

    歌声伴着音乐,狄暖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很轻松、很温暖。

    他的脚步放缓了。

    即使是幻听也没什么大碍,狄暖树想。

    自从那一天之后,狄暖树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太稳定,但目前他还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此时是晚上10:31。狄暖树看了一眼手表,又通过手机屏幕看了身后的那个人一眼。那个人没动,狄暖树站在原地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继续抬脚往前走。

    这一片人已经很少了,连路灯都昏暗。晚上十点多,附近已经没有一个人。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嗡嗡飞着的小虫子围绕在泛白的灯泡旁边,云朵压得很低。路灯底下都是虫子的尸体,环绕着连成一片,积起一层厚厚的如灰般的赘物。

    狄暖树深吸一口气,耳边的音乐渐渐地轻了下去,蠢蠢欲动的、凶残的想法又窜了上来。狄暖树勉强平复下想要抽出腰间刀具的想法,又看了一眼手机中的身影。对方还没有跟上来,仍旧倚靠在柱子后面,但是脑袋却朝着他这里微微转了转,身子往前一探。

    就像一只试探着想要爬过来的小虫子,触角在空气中轻微地晃动着。

    狄暖树眯了眯眼睛,握着手机的指关节泛白。过了一会儿,感觉到了身后几乎没有声音的脚步声,狄暖树便把手机慢慢放进了口袋。一个转身向右,狄暖树看起来像是很熟悉这里似的,走进了身旁一条狭窄的小巷。

    快来吧……快来吧……狄暖树勾起嘴角。

    而后面的人影犹豫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个地方实在陌生,他不明白狄暖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狄暖树的身影这会儿已经快看不见了,为了不把狄暖树跟丢,对方最后还是慢慢地迈开了步子。

    狄暖树注意到了这一点,缓缓笑了起来。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知道自己笑得很开心,嘴巴咧开,连犬牙都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凉意。

    空中的云越压越低,厚厚的一层盘踞在触手可及的低矮的天空。狄暖树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一些,只觉得今天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日子。他的大脑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兴奋地叫喊、晃荡,疯狂地盘旋、嘶吼着,发出古里古怪的声音,但狄暖树很快就让它们安静了下来。

    狄暖树知道那个人就在自己身后,于是狄暖树一边静静地笑,一边迈开步子往前走。狄暖树是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但并不瘦弱。今天他还是一副西装革履的样子,脚上是一双和此地格格不入的皮鞋。他的容貌俊朗、步履轻快,一头黑发微微蜷曲,微微敛着的眼睛像是幽幽的潭水般深邃却清澈。他总是被人们打趣为“帅哥”,但此时,这个帅小伙儿,却只像是一台破旧的、发条快断了的机器,只会机械地往前、往前,慢慢地踱步,一点都没有往日生动鲜活的样子。

    如果你凝神细听,恍惚间还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在他的关节处轻轻叫着。

    他越走越深。

    尾随者于是也疑疑惑惑地越走越深。

    这是个足有百米长的小巷子,里面还有很多岔路口,全都黑魆魆的。政府没有在这儿修路,更别说造路灯了。狄暖树的皮鞋下面踩着黄土,身侧的砖石挤压着他的西服,湿漉漉的霉味在从砖头的缝隙里弥散出来,流露出一股陈旧、荒凉的味道。

    这片地区的晚上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大自然的湿气在这个远离人烟的废弃工厂区弥漫,而狄暖树表现得就像一只迷茫的、无辜的小蜗牛,慢吞吞地走进了阴暗、潮湿的小巷。在这个被人为改造过、又被废弃的地方,没有自然造物的嘶鸣,也没有人工机器的颤动,即使在白天也安静得像墓地,这会儿更是静得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茫然的尾随者越走越近,因为在这里连行走都很吃力,脚下的路崎岖不平,更别说还要努力跟上一个人。所以,难以控制距离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知不觉间,尾随者与被尾随者之间的主导关系,竟然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事实上,一般来说,是个人都会在这片黑暗里迷路,更别说还有复杂的、迷宫一样的地形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狄暖树不会,对于狄暖树来说,这里已经被他摸得很熟。此时一走进来,一张清晰的地图便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缓缓铺开,蓝色的道路指向符只有狄暖树才能看到。

    在这个几乎没有光的地方,狄暖树就像是某种在黑暗中活动的野兽,灵活、轻巧、熟练,老谋深算地引诱着“猎人”看似缓慢地走向这个巷子的某个地方。

    走向恶魔的巢xue。

    狄暖树一点一点地沉默进黑暗里,把最后一点路灯的余烬甩在身后。小巷里现在一点光也没有了,于是明明走在这条小巷里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斯文男人,但男人那双眼睛里的光亮已经渐渐地转变成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人类的光辉已经在黑暗里渐渐逝去,伴随着凶戾翻滚而来的,是复仇的火焰。

    五个月之前,他的父母因车祸去世,他的jiejie、姐夫以及他们唯一的孩子成为了一场抢劫杀人案的受害者,他的哥哥在旅游的途中无故失踪。

    他在某一天的下午接到来自苔国的两通电话,当晚便赶去机场;而在登机前,他又接到一通电话。就在一天之内——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跪在人来人往的机场痛哭,一直哭到眼睛都睁不开为止。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大理石瓷砖上。但他已经是孤身一人了,所以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眼泪,又有谁在意呢?

    他少年时就因为优异的成绩一路跳级,高中时又作为交换生在国外读书;在家人的支持下,他之后更是考级、考试成功,在国外读了大学、研究生,准备申请博士的时候却被令人窒息的消息猛地扼住了咽喉,从此人生转向。

    所有的幸福都在一夜间破碎。

    现在,他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温和、友善、自信满满的天之骄子了,他已经变成了一匹沉默、残忍、恐怖的弃兽。

    他的眼里闪烁着复仇的光,嘴角流下嗜血的涎水;即使勉强披着人类的外皮,但他内心里常驻着的,只有不停尖啸嘶吼的魔鬼。

    他是个在人类社会苟活的野兽。

    ·

    于是,在那一天之后,狄暖树放弃了自己申请到一半的博士学位,回到了国内。同时,他注意到自己的身边多出了一只小虫子。

    这只虫子真的给狄暖树造成了很多麻烦,狄暖树去哪儿他都跟着。五个月,三座城市,七次出入境,即使对方并没有得寸进尺的意思,看起来就像一片友好的阴影——

    但是狄暖树快要关不住心中的恶念了。

    五个月,狄暖树辗转苔国三个城市,终于寻得了当时发生的事情的一些蛛丝马迹。他的房间里贴满了报纸、资料,以及他寻访相关人员得到的笔录;他买了一个新电脑,电脑里密密麻麻全是相关的信息、录音、数据、表格和整理。而越是了解当年发生了什么,狄暖树就越控制不住心底里的那只野兽。

    如果野兽想在人类社会生存,就不能伤害人类。

    那玩弄小虫子呢?

    狄暖树摸了摸手机,没有回头,而是熟练地一转身,躲进小巷的最后一个拐角里,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

    他的神色扭曲,眼底布满血丝,嘴角夸张而诡异地上扬。此时他的心情就像快要喷发的火山,里面埋着喷薄欲出的兴奋与癫狂。

    他的复仇即将开始了。在这场复仇开始之前,闹人的小家伙也该被好好管教一下。既然这只小东西这么久都没人管,那他就代劳了?

    既然是小虫子,就别再烦人啦。

    ·

    祁少英在出事之后就被他爸妈打包送往国外了。

    其实祁少英根本就没觉得自己犯了多大的事儿,但架不住他从前的劣迹斑斑。这回的事情在几家里爆出来,祁少英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反正自己一觉醒来,一张机票甩在他的面前。

    这他妈是啥意思?

    祁少英本来还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他脑袋还浆糊着呢,他爹一个大嘴巴子直接把他抽傻了,他娘拉着行李箱又给他机票、银行卡,又一边掉眼泪,他哥撑着额头告诉他司机在外面等着。

    那一个大嘴巴子把祁少英的头都抽向一边去,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的口腔内壁不知道是撞上了哪颗牙,祁少英只觉得嘴巴里一股血腥味,而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

    再一抹鼻子,鼻血就和凿井出水似的汩汩往外流。

    我艹!

    祁少英被他爹那个大嘴巴子抽得当场就想和自己亲爹拼命,但是被他哥按着塞进了车里。祁少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宝贝似的宠了十几年,这会儿却被冷着脸的保镖按着手臂和押犯人似的扭进了飞机场,又被押进登机口、推上了飞机、绑上了安全带。

    祁少英气得真想跳机,但被保镖死死按着。直到飞机在天上飞了两个小时,他才堪堪冷静下来。

    呵呵。得,不想看见我呗?那爷也不伺候了,他妈的走就走呗!

    祁少英阴沉着脸,看着窗外的白云。

    其实关于昨天的一切,祁少英虽然有点数,但还是有些搞不清状况。不过这会儿这些破事儿已经和他无关了,他已经被“流放”了。

    祁少英看着窗外,云在飞机的下面,一大片一大片,连成了一片海。

    “去哪?”过了一会儿,他问。

    “米国。”保镖答。

    “哦。”祁少英应了一声,又问,“你们之后一直跟着我?”

    “把您送到米国,之后您想怎样老爷都不会过问。”一个保镖答道,“我们走得比较匆忙,学校也没有安排好。老爷最近很忙,送您过来主要是避避风头,过几年等事情过去了,您再回国也可以,夫人为您保留了学籍。”

    艹,等过了几年,自己就是个大号青年了,还得和那些萝卜头一起考试呢?

    “您只要别再犯事儿就行。夫人说昨天那事儿处理起来有点麻烦,让您在米国安分一些。”另一个保镖补充道。

    “其他人呢?”祁少英问。

    “这件事主要是翁帕先生在处理,您不用多管。”

    “翁天诵也出国了?”

    “您不用知道。”

    “陶辰呢?”

    “您不用知道。”

    “他妈的。那李刘斌呢?”

    保镖直接不吭声了。

    于是祁少英又挣扎起来,又被按住。

    ·

    保镖连机场都没出,就走了,让祁少英自己坐出租车。

    真和直接流放了似的。之前恨不得吃葡萄都帮他把皮剥掉的老妈这一回都忙得没时间管他。

    那事儿真闹那么大?

    就让我一个人在米国这么待着了?

    其实祁少英是无所谓的。他之前就来过米国多次,暑假的时候他们家经常来这里度假,因此他也算是熟门熟路。刚刚保镖的几句话足以说明苔国那边现在有多兵荒马乱,但祁少英还是估计他老妈过一段时间就会来联系他。不过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祁少英可一点都不想一个人待在米国,于是他上了个厕所之后,就上楼去出发厅了。

    反正老爸老妈最近也没时间管他。

    结果看见有个人跪在机场里哭。

    那个时候已经是半夜12点了,机场里只有一批坐红眼航班的人,但还算是人来人往。祁少英撇撇嘴,这样的loser他见的多了,没钱没势长得丑,可不就……

    但当他的视线划过那个人的脸的时候,他全部的所思所想却突然都顿住了。

    他只知道,自己张着嘴巴,大脑里一片空白,像是被雷劈中似的,呆立当场。他大脑里的所有想法都被冻成了冰块,敲一敲,就会裂。

    那个人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

    祁少英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就一点一点往上升。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只知道自己装作经过的样子,看了一眼对方散落在地上的机票,然后去买了一张相同的班次。

    就是他刚刚像逃犯一样飞速离开的地方,现在,因为那个人,他又准备回去了。

    因为——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那个人!!!

    他像一个变态那样尾随着男人走进了登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