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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疗伤(过渡章)

    翌日,东方既白,小巷内传出几下拍门声。

    “老吕,老吕!快开开门!”

    “诶,来了来了。”吕郎中一手抓着药箱,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帽子胡乱扣在头上,露出灰白的鬓角。“这大清早的,谁家急诊啊?”

    “知府大人叫你去趟衙门。”

    一句话把吕郎中吓得双腿一软,睡眼也彻底睁开了,这才看清门口站着的竟是在衙门当差的张大雷和孙石头。他不免着了慌,颤巍巍地问:“石头、大雷,你们先告诉我句实话,我是不是摊上啥事儿了?”

    “没有没有,老吕你别慌。”孙石头忙道:“就是叫你去看个病人。”

    “哦哦,这我就放心喽……谁病了?啥病?我好准备准备。”

    “是……唉,我跟你直说罢,老吴家那个西席钟先生,前两天不是突然被带走了?他们连审两天,把好好的一个人,折腾到快断气儿了。”

    “这事儿我晓得,六子现住我家呢。只是,小钟一文绉绉的秀才,他能犯什么事儿啊?”

    说话间,小六子也披了衣服赶来,焦急地问:“石头哥、大雷哥,你们刚才说先生……先生到底怎么样了?”

    “是喽,你们刚才说连审两天,可是上大刑了?细讲讲,我斟酌着备点儿药。”

    面对一老一小的询问,孙张二人都陷入沉默,最终张大雷忍不住道:“老吕,要我说……你干脆给他包耗子药算了。”

    小六子气得跳脚,嚷道:“大雷哥你瞎说什么呢!”

    “他没瞎说。”孙石头也道:“你见了就知道。拶子夹棍烙铁都用上了,钟先生被折腾得那个样子,还不如痛快死一死。”

    “那小钟到底犯啥事儿了?他还能是个江洋大盗不成!”

    “我们在旁边听着,说是……钟先生不姓钟,姓孟?也不止是个秀才,竟中过探花哩!又好像,他得罪了京城里那位何千岁?”

    老吕听罢一愣,转身吩咐小六子:“把各种伤药都拿点来,治风寒、护心脉的也备上。一个探花?真真便宜吴家那俩傻小子。不过,被那位千岁盯上……唉,能剩下点骨头渣子都属于撞了大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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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房西墙上挂了几条粗重铁链,另一端系着具因饱受摧残而僵硬的躯体,其上遍布狰狞伤口,皮rou翻卷,渗出丝丝猩红,指节、足踝等处甚至看得到些许白骨。被冷汗浸透的墨发凌乱地铺散开来,遮住小半张面孔,下颌那一线殷红却清晰可辨。数桶盐水接连浇下,人竟毫无反应,阎公公打量着昏迷不醒的孟纯彦,忿忿地在他身上踹了几脚。

    “狗娘养的,就这么禁不住,还硬撑个屁!要真死在这儿,反倒连累咱们,晦气!呸!”

    众番役纷纷应和,往他脸上啐了几口。孟纯彦依然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嘴唇煞白,两颊泛着潮红,guntang的鼻息越来越微弱,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随时可能消失不见。

    昨日动过烙刑后,孟纯彦已是支持不住,再用刑定会丢了性命。众番役无法,干脆把他按跪在铁链上,固定住腰腿和双足,一面二十五斤的重枷扣着双手和头颈,也迫使他弓起腰背,拗成一个别扭的姿势。前庭与后庭照例被封堵,筒形口枷强硬地撑开唇舌,让津唾放肆地从嘴角滑落。面前又挂起两盏明晃晃的灯笼,刺目的光照着双眸,叫人片刻不得歇憩。

    “只要你招供,这些东西立马便撤掉。如若不然,就熬着罢!”

    孟纯彦便这么煎熬了一整夜。四肢百骸无处不疼,绝望于五脏内凝结,和火辣的痛楚一道攻破灵台。气息逐渐变得guntang,周遭的光芒却黯淡下去,孟纯彦只觉身上好似压了千钧重担,迫使他缓缓坠入黑暗深渊。

    “你虽未及弱冠,但既已进了学,当取个表字,以示弃幼志、顺成德,平日称呼起来也便宜。”

    恍惚间,先生正坐在对面,笑吟吟地望着他,道:“彦者,士之美称。徽,美也,善也。你不如,就字仲徽吧。”

    先……生……是否……安好?

    光影流转,如浓墨入水,晕开一团混沌。他似又身着白襴,处于众师兄弟中间,眼前山水清阔,口中吟咏着范文正公昔年文字:

    “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六合焉;

    “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

    “诚以日至,义以日精。

    “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

    “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

    须臾,吟哦之声渐远,景祚正拉着他的手向前奔跑,眼角眉梢俱是快活。

    “不远了不远了,就在前面,瞧!”

    他顺着景祚手指的方向望去,空无一物,后背却冷不防被雪球砸中,耳边顿时响起“咯咯”的笑声。

    “好哇,你诓我!看招!”

    他笑着转身,也做了几个雪球,向景祚掷去。一团洁白划过晴空,忽地变作一支羽箭,稳稳当当地落入铜壶中。

    “不错嘛。”兄长拍了拍他肩膀,又笑道:“看为兄给你玩个花样。”

    话音未落,两支羽箭同时投出,分毫不差地贯穿瓶耳。

    身量尚不及兄长一半的他羡慕地瞪大了眼睛。“阿兄好厉害~”

    “这有什么?等你能拉得开弓、骑得上马,我就带你去射雁,那才当真有趣呢!”

    阿兄……还……活着吗?

    再一晃,自己又是垂髫小童模样,正被父亲高高地举过头顶,伸手去摘树上的青梅。淡淡墨香萦绕在周围,他低下头四处找寻,最后发现那味道竟源自父亲的广袖之中。

    “彦儿,来,阿娘抱。”

    母亲正立于梅树下,含笑伸出柔荑。他满怀欣喜地想扑进那微凉的怀抱里,却在堪堪触及母亲衣袂之前,猛然睁开眼。

    “总算是醒了。”

    孟纯彦皱了皱眉,眸中映出老者神情复杂的脸。他恍惚了一瞬,刚要开口,喉中却干涩如旱土,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先生,喝口水罢。”

    小六子轻手轻脚地扶住他头颈,清水缓缓入喉,暂解其中燎痛。孟纯彦终于能够发问:“吕老?小六子?你们怎么……”

    “哎,”吕郎中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探上他前额,眉尖微蹙,“还是烫,不过没之前那么吓人了。六子啊,把那陶碗儿递给我,你再去和些药来,这点子根本不够。”言罢,他解开缠在孟纯彦十指上的布条,又道:“换药的时候会很疼,你也不必强忍着,想嚷就嚷吧。”

    “吕老——”孟纯彦咬牙抬起半边手臂,带动铁链哗啦作响。“您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知府叫我来,把你从阎王案前抢回去。六子哭着喊着要帮忙,我也没辙,只能让他跟来。”吕郎中说着说着,竟叹了口气。“小钟啊……我还能叫你小钟吗?”

    “当然。您是长辈。”孟纯彦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我有时也想,若自己只是小钟,该多好。”

    “老朽当了大半辈子的赤脚大夫,这样重的刑伤竟是头一遭撞见。我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事,值得把人折腾成这样,唉……也罢!”话音未落,吕郎中竟偷偷掏出个小瓷瓶,悄声道:“老朽虽医术不精,却也懂得如何给人一个解脱。你若实在……不如……”

    “因为我,再赔上您全家性命?”孟纯彦苦笑道:“不值当。”

    “那你眼下,是打算怎么样呢?”

    “我吊着这半口气,终究也是一死……或迟或速罢了。”

    “药来了。”说话间,小六子抱着个瓦罐凑过来。“这些若还不够,我再去弄。先生……先生好点了吗?”

    孟纯彦瞧见小六子眸中泪光,很想替他擦拭,却实在动弹不得,只能继续强撑着笑容,安慰道:“我没事……快擦擦,待会儿别叫他们瞧见你哭过,容易惹上麻烦。”

    小六子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抹,开始替孟纯彦换药。吕郎中这秘制伤药是民间土方,效果颇佳,只是极疼。二人已尽可能将动作放得轻柔,孟纯彦还是痛到浑身打颤,细密汗珠濡湿前额,缓缓下落,滑过苍白开裂的嘴唇,令观者心酸。

    “说起来,大雷和石头两个叫我带句话。”吕郎中试图分散病人的注意,以缓解疼痛。“他们说,之前也是身不由己,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

    眼前浮现起当日受拶刑时那两张不忍动手的脸,孟纯彦轻声道:“别无选择的事,我怎会怪他们。说起来……吴家没受我连累吧?”

    “这两天没见官差找上门,想来无事。”

    “那就好。”

    低低地聊了许多,一瓦罐的伤药也眼看就要见底。小六子包扎完最后一处伤口,终于说出藏了半日的话:“先生,我该怎么才能帮你?”

    孟纯彦惊诧地看着他,问:“你是不是……打算做什么?”

    “若没有先生,我如今还是个市井偷儿,大字不识,饥饱不定。只要先生一句话,要我送死也行!”

    “糊涂!”情急之下,孟纯彦的声音更显嘶哑。“你好好地活着,就是帮了我大忙。千万别做傻事!吕老,您替我看着他点,这孩子……”

    “我是年纪小,没能耐,但一定有人帮得上忙的罢!我可以去求……”

    “没人能帮我。”孟纯彦打断他的话,眸中映满苦涩。“这世上无论谁,都帮不上这种忙。”

    话音甫落,房门骤然被推开,一群番役吵嚷着进来,高声询问:“怎么还没完事儿?”

    吕郎中忙陪笑道:“快了快了。只要喝了退烧药,再好生歇一晚,性命便无碍了。”

    “好生歇一晚?”番役露出冷笑,伸手指了指被铁链锁住四肢的孟纯彦。“那可是钦犯!拉出去腰斩都不为过,你让他歇着?真真是个糊涂老儿。把方子留下,赶紧滚罢!”

    临走前,小六子回头看了孟纯彦一眼,某种决心在稚嫩的胸膛里生根发芽。

    先生,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