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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入夜很快,春寒还没有倒尽,就算是穿堂风也还是冷的。

    一壶酒喝到最后竟然是甘凌生先撑着头昏昏欲睡,时敬心叹了口气,自后面把他扶到床上,拾起那笛子放在一旁柜子上。

    甘凌生就算睡着也还皱着眉,时敬心抚了两下,或许是手心温度低,让人颊侧贴在他手掌里。甘凌生额发落在眼前,让他看起来些许稚气。

    时敬心想到那天带他回山,甘凌生也是轻轻地把头放在他手里,可怜可爱的模样。

    房中灯火灭去了,甘凌生有点迷迷糊糊地,忽然摸到小腹上,发觉自己外衣已经脱去了。屋内一片漆黑,他尝试坐起来,却看见不远处桌子边站着一个人。

    时敬心还系着发,里面只着中衣,单薄温软,外面披着件黑衫,手里有一碗药。这是甘凌生第一次见他穿黑的,于是时敬心手腕上那块玉便越发地衬得白了。

    甘凌生一时都忘了自己要躺下去装睡,只好呆呆看着时敬心端着药碗走过来。时敬心当他是还没醒酒,将碗抵上他唇,幸好是夜里,甘凌生忙烧起来的脸庞没那么明显,这才接过碗自己喝尽了。

    “睡吧。”

    甘凌生一指勾住了他衣角,与他视线撞上时又躲开,时敬心想了想才重复了一遍:“睡吧,我不走。”

    黑衫被他一卷就搁在了椅背上挂着,甘凌生几乎闻到他身上一股安神香的味道,他忙往里面缩了缩,这才给时敬心腾了位置出来。这床不大,但两个人并排睡也挨不着,时敬心给他捞了捞被子,妥帖弄好后自己才睡下。

    甘凌生就怔怔看着他的侧脸,醒酒汤是温热的,在他胃里发烫,这夜里安静,听不见人声,只有时敬心低沉缓慢的呼吸。

    也许是喝了酒,胆子变大了,他将额发向耳后别去,俯身低头。然后大气不敢出地躺回被子里了。

    唇瓣相贴的触感绵软温柔,甘凌生心说,我还是做了。

    那是因为我喜欢他。

    十七岁的时候他认识童宁,诗袖坊那么多姑娘,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倚在窗台边弹琵琶边把花掷到他的头上,他年轻气盛,把花拂去,崔六笑他没有情调。

    童宁甚至问他,要不要给他介绍个良家子,成了亲,别在外面和崔六东奔西跑了,他没应,眼看外面的一树梨花落尽,再没有落到他肩头。

    他以前不屑一顾的东西终于还是诱惑了他,冲他打开了大门,他徘徊在门口,再然后一脚踏入了深渊。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头痛得轻,想来是晚上那碗药的作用,时敬心已不在,屋内点着一支熏香,他一腿支着,打了个哈欠。

    这哈欠还没打完,外面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人,绕过前厅直奔卧房,甘凌生眼睛都睁不开:“干嘛呢?谁又惹你了?”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被扔到他怀里,竟然是那只狐狸。燕连风手上还有几片白羽:“大早上的,两只鹤叫它都快撵到前殿了!”

    狐狸钻进他衣襟里窝着,甘凌生又把它提出来:“笼子呢?”

    “坏了,”燕连风没好气,“我回药坊了,你自己处理。”

    甘凌生根本懒得管这个,应了两声就把狐狸往被子里塞。燕连风一转身就碰上了人,吓了一大跳。

    时敬心提着个食盒,没有系发带而是用簪子定住,问:“怎么?”

    燕连风呆了一下,甘凌生连忙说:“没什么,给我送东西来着。……啊。”

    他手疾眼快抓起狐狸,那狐狸在被窝里打了个滚,身上缠着翎羽发带,甘凌生给它解了,有点不敢看时敬心:“……你的吧。”

    怪不得今天用簪子!

    余光里燕连风脚底生风走了,速度之快,甘凌生都怕他摔着。

    “里面是白粥,”时敬心接过发带,把食盒放在了桌上,“不想喝的话扔在桌子上,自有道童打理。今日复课,我先走了。”

    甘凌生点了点头,起来给自己扎头发,披了衣服打开食盒,粥还是热的。

    他一边喝一边长出一口气,把狐狸吓了一跳,等他吃完,拎起它皮毛往自己怀里一揣。

    狐狸用脚踹了踹他:“我好歹也是个长辈。”

    “没被燕连风剥了皮你就偷着乐吧。”甘凌生起的不算早,去了药坊才发现轩荷等他多时了,新进了一批药材,全要处理。

    他将灵草一株一株在簸箕上摆好拿去晒干,忽然问:“今天早饭喝粥?”

    “谁喝粥啊,”燕连风恹恹答他,伸了个懒腰,“你不是辟谷了吗。”

    “……”

    甘凌生心想,专门给我弄的?不会吧?

    燕连风左右环视一圈,见轩荷不在,把炉子点上烧着,又放下里间的帘子。狐狸已经躺去后院干草垛上睡觉了,里间顿时只有符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你是不是……”

    “不是。”甘凌生马上否认。

    燕连风眨眼:“我还没说是啥。”

    意识到掉进陷阱的甘凌生停下手上动作,与他对视:“好吧,是。”

    燕连风长叹一口气,颇有些痛心疾首:“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到底怎么看出来的?”甘凌生也不太甘心:“别跟我说你是诈我诈出来的。”

    “那我不诈你还能怎么?不是,我感觉你很明显。”

    “不能吧。”

    燕连风敲了敲桌子:“别回避问题,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知道,情不知所起,听过吗?”

    燕连风一身鸡皮疙瘩:“瞎扯,咱们长孟君要脸有脸要身世有身世,你图他点什么我也不奇怪。”

    “那我就图他脸呗,”甘凌生无奈,“能有多复杂,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啊。”

    “你也不像个断袖啊。”

    甘凌生简直无语死,深吸一口气,捏住燕连风下巴:“这样呢?像吗?”

    燕连风翻了个白眼把他的手拍开:“不是我打击你,希望很渺茫啊。”

    甘凌生的手顿了顿,这一次倒是没贫:“我知道很渺茫,但是也不妨碍我喜欢他。”

    说完又笑道:“咱俩算不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次轮到燕连风无语了,伸手在他肩上锤了一下,然后说:“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时间还早,及时止损。”

    “算了吧。”甘凌生摆摆手,也不想再多聊,把簸箕放到外面去晒了,又把已经晒干的全收了进来。轩荷风风火火从外面进,把帘子勾在一旁:“你俩干啥呢,还烧炉子,不闷吗?”

    “闷。”

    甘凌生也捏了捏燕连风的肩,轩荷疑惑地看着他俩。

    --

    姜文宁登门拜访,还带了历柏冬来。

    方恒领他进门,他师尊仍旧是一幅昏昏沉沉的模样,姜文宁屏退旁人,说是要和旧友呆一会儿。

    方恒出了长廊,见到姜源也等在亭中,不由得好奇:“姜文宁带你来的?”

    “没,”姜源否认,“我自己来的。他来了么?看你师父?”

    “还带了历柏冬。”

    历柏冬就是姜文宁真正的得意弟子,归元门下一任的掌门人,也是姜源的师兄。

    姜源怔了一下,这才点点头:“开春了,在你这里呆一段时日。”

    “也好,有什么事情方便照应。——听说你师兄要娶道侣?洛书居的师姐。”

    姜源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传的风声?”

    “嗯。不过,十有八九?洛书居当年与你们归元还沾亲带故。”

    “既然是流言,便不可信。”姜源斩钉截铁结束了话题,两人交谈了几句,方恒说:“我去看看姜文宁,你师兄——唔,应该在前殿。”

    姜源点点头,分手后便往前殿去了。

    一看历柏冬果然在。他一身长衫,没有负剑,见到姜源来,略有些惊讶:“小源。”

    “师兄。”

    他就停在外面,历柏冬起身来寻,然而他说:“我还有事,与师兄说两句就走。”

    于是历柏冬就停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逆光里,历柏冬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细腻的阴影,让姜源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

    “我……早有志向,云游天下,以后不常在门中,请师兄见谅。”

    姜源声音平稳,从衣襟中摸出一个盒子来,远远一掷。历柏冬轻巧接住,没有出声,姜源便继续说:“师兄成婚,我或许也难到场贺礼,这……就算是提前给嫂子的罢。”

    “我没有要成婚,”历柏冬只是说,“现在谈这些还太早了。”

    姜源点点头,一步步往后面退:“师兄,谢谢你的照拂。”

    历柏冬看着他转身进了那石径,一身黑勾的他脊背越发单薄了,只是历柏冬再也无法追上去问一句,为什么瘦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姜源就渐渐地不再与他说话了。